正午,日头照在头顶。
在回道化坊的路上,贺上宁摸着胃道:“师父,这几天我们出门在外就没吃过一顿好的,现下回了神都,也跟圣人复命过了。不如眼下先去西月楼搓一顿吧?我特想吃他们家的金乳酥、雨露团、生鱼片、烤驼峰、花折鹅糕,以及樱桃毕罗。”
一说起这些吃食,他就如数家珍。
那嘴馋的样儿让管修都觉好笑,道:“今日就算了,你们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回府了,师娘肯定都给准备饭菜了。想要去西月楼吃饭,等月底师傅发了俸禄,再请你们所有人去!”
“切——”那仨人同时流出鄙夷之色——谁不知道,这管修堂堂大理寺卿,衣袋里就没有过二钱以上的银子。每次发俸禄,都没等焐热就被田凤子搜刮去了。
用翰飞等人的话说——要等他请客去西月楼吃饭,下辈子吧!
待四人回府,田凤子已经将饭菜安排妥当。
面筋香椿叶、清香竹筒饭、红烧狮子头、樱桃鹅肉脯、猪肚杂糕、豆腐皮包子、糖蒸酥酪、火腿炖肘子等,另有玫瑰露和葡萄酒,各色的水果糕饼。
等林兆人仨沐浴更衣来到饭厅,便准备开餐。
翰飞左右望一眼,唯不见管陶陶。往日里得知他们回府,这丫头片子早围上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了,今日倒是奇了怪?都吃饭的时辰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翰飞夹起一筷子鹅肉脯放嘴里,漫不经心朝正在上汤的小桃问:“管陶陶呢?”
“大小姐呀,”小桃抿嘴一笑:“她这刻在后院里陪风灵姑娘一起用膳呢!”
正在布菜的田凤子也笑眯眯地补充:“说来也怪,陶陶这丫头片子从小就顽皮,只爱跟在你们这些男娃子屁股后边玩。没想到这风灵来后,她倒是转性了,天天守在后院陪着那丫头……”
小桃好笑道:“夫人,那是因为陪着风灵姑娘实在太好玩了,别说大小姐了,就是我们得空了,也常去后院呢!”
“哦?!”
这一下,翰飞仨人的好奇心全给提起来了,待到饭碗一放,这仨人就马不停蹄往后院跑了。
进入后院里,打老远就听得管陶陶的笑声从里面传出:“嘿嘿,小翠儿呀小翠儿,这世上最聪明机智的姑娘是谁呀?”
一个精细伶俐的声音回道:“当然是你管陶陶啦!”
管陶陶又道:“那这世上功夫最好的姑娘呀?”
那声音继续回说:“自然是你管陶陶了!”
管陶陶还问:“那么这世上长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姑娘又是谁呢?”
那声音依旧道:“除了你管陶陶再没有旁人了!”
“哈哈哈哈——”
管陶陶自负的笑声瞬间爆发。
屋外,林兆人、翰飞、贺上宁仨人额角黑线直冒。
翰飞第一个跑进去,看到管陶陶和风灵分别坐在圆桌的对面,在两个女孩的中间是一只铁质的鸟笼,里面关着一只蓝绿色的鹦鹉,正扑棱着翅膀上下飞动。
管陶陶拿一根狗尾巴草逗弄那鸟儿,咋见这三人进屋,美目顿时一亮,欢快地迎上前:“咦,你们回来啦!什么时候回的?”
翰飞撇撇嘴:“早回了,午膳都用过了,也不见你管陶陶,原来躲这里沉迷在自己的美貌与智慧中呢!”扯过对方手里的狗尾巴草,去逗那鸟儿,并道:“哟,看不出你这只小鸟,还挺会趋炎附势嘛!”
那鸟儿转过身,说:“讨厌!讨厌!人家说的是实话!”
这一来所有人都笑起来。
林兆人看向风灵,发现女孩神色中带着忧愁,似乎仍在为父母亲的离世而伤心,但依然强打精神陪管陶陶玩闹,稚嫩的脸上挂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
林兆人道:“风灵姑娘,这几日在府里可住得还习惯。”
风灵听出了他的声音,起身缓缓施了个礼,道:“多谢林公子关心,小女子在府上一切安好。我爹娘的尸身在董天的行李中被找到,这……这一切真是多亏了您和穆公子,不然……我可能永远无法知道真相,而我的父母也无法得到安息……”说着嘤嘤而泣。
管陶陶这才说明,原来林兆人仨离开神都后,管修确认了那木箱里的尸体是风灵的父母,在给她取证签字画押后,已经帮着她将尸体火化,并帮着她将骨灰埋葬在了神都城外的山岗上。
风灵道:“大理寺都是好人,若非遇上了你们,只怕我现在还被董天那伙贼人挟持,而我父母的尸首只怕也会在出神都后不知被他们丢弃在什么荒郊野外……那么,我将来真无言面对他们。”说着再次鞠躬。
林兆人急忙阻止,道:“诶,风灵姑娘莫要客气!这些事都是我们身为一个大理寺人应该做的。从入大理寺起,我师父就教我们行事做人要无愧于天地良心,要为每一个冤魂生长正义!”
这番言辞得到了翰飞与贺上宁的认可,二人纷纷道:“就是,风灵姑娘,你就莫要跟我们客气了!对了,刚刚跟管陶陶对话的,是你的小鹦鹉么?”
风灵一愣,尚未来得及答话,管陶陶就抢先道:“嘿,你们还不知道呢,这小鹦鹉可太好玩了!”
她说着将这鹦鹉的好处如数家珍,比如能和人对话,回答简单的问题啦,另外还能算出人的姓氏以及抽签算命。
“啊,有这么厉害?!”
翰飞和贺上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管陶陶便道:“要不然,就让翠儿给你们算一卦。”她自信一笑,转向风灵,道:“灵儿,先给他们算一算姓氏。”说着从桌上的木匣子中拿出风灵原向在杂耍班用过的那块布帛还有小本子来。
原来,在金吾卫查封了董天租住的小院落后,不光将那伙人的尸体给送来了大理寺,另外他们所有的物品也送了来。
管陶陶问出了哪些是风灵的物品后,就都给要了过来,送到后院中。
像是那只会表演节目的猴,另外还有这只鹦鹉,以及这些表演算命时需要用到的道具,唯独少了那只会根据环境变色的斗鸡蛇。
风灵感慨道:“那只斗鸡蛇是我阿爷从南诏国的深山里寻来的,花了很多功夫才训练得能听从人的讯号,丢了真是太可惜了!”
林兆人却想起那东西在当天风灵晕倒后,实则是被穆三郎给要走了,可他要了那家伙有何用处呢?而且回想当天穆三郎带着自己跟去董天租住的小院,好像也是为了偷这只斗鸡蛇,难道说它跟假太子的案子有何牵连么?
林兆人正自沉思,那边厢管陶陶已经开始招呼翰飞、贺上宁注意布帛上的大格子。一共二十个格子,每个里面写了二十个姓氏。
管陶陶让翰飞先选定一个格子,然后又拿出书来给他选出一页,然后将其选定的内容悄悄告诉给了风灵,她再悄悄在小翠耳边说了几句,然后那鸟儿就开口说话了:“你姓翰。”
声音很细,有点儿生硬,又赶紧很清脆,像是小鸟儿叽叽喳喳叫唤的感觉。
翰飞眼睛瞬间瞪大了,他虽然早见过风灵,但那是当时穆三郎将她抱过来匆忙见过一面,而且当时女孩还处在昏迷的状态中,双方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认识过。
而这姑娘,不,这小鸟儿竟然能仅凭一点儿线索就准确无误地猜出自己的姓氏来,当真是太神奇了!
而后,风灵用纤细的手打开铁笼,那小鹦鹉就飞出去,从桌上的签筒中啄出一根竹签来,送到了姑娘手上。
翰飞凑近,根本看不清那签上写了什么,都是一些很难辨识的图画,字又像是一些远古的文字,完全不懂。
他耸耸鼻子:“这到底写的什么呀?”
风灵摸一下那些签,在小翠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那鸟儿就道:“恭喜翰公子,这乃是一只上上签,说的是您很快将升官发财,另外将迎娶娇妻。”
这一下给翰飞喜得,当场高兴得一蹦三尺:“真的呀?那我家祖坟可冒青烟了!我爹娘地下有知肯定高兴坏了。”
风灵没再管他,转向一旁等候的贺上宁,道:“公子,你可要也算一卦?”
“我么?”贺上宁吃惊道:“你能看到我?”
他从和翰飞、林兆人一起进来后,虽然说了几句话,却并没有向风灵介绍过自己。
只是这姑娘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极为好使,随便听一会,就分辨出了屋子里多出三人。其中一人是自己熟悉的林兆人,另外两人则是不认识的。
贺上宁当即点头,管陶陶也给他如法炮制一番,最后同样抽了一支上上签,当小翠说他将有出头之日,会光耀门楣时。
把个贺上宁喜得当场落泪,就差倒在翰飞肩头嚎啕大哭了。
“喂喂,哥们,不至于吧?!”翰飞拍着他的后背,有些无语地道。
管陶陶和林兆人则直接笑出声。
林兆人咳咳两声,道:“阿宁,这算命都是骗人的把戏,你还真信了?”
这话将原本还沉浸在喜悦中的贺上宁与翰飞一把拉出现实,两人同声问:“怎么骗人了?”
风灵则面无表情,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将脸偏向了林兆人,似乎也期待着他后面的话儿。
管陶陶则道:“不可能,风灵给我还有我阿娘,小桃、碧玉、姚婆婆、孔婆婆、牛小二都算过了,没一个错呢!你怎么能说她骗人?!”
林兆人淡淡一笑,伸手指向那布帛,道:“你们看,这上面分了二十个格子,每个格子里有二十个姓氏。她每次给人家算姓氏时,都会让你说出自己选中的格子号码,并让你记住了。然后她给你看的那个小本子上,也同样是每一页有二十个姓氏,然后让你翻到含有自己姓氏的那一页。”
“可……这些上面的姓氏都是打乱的,根本就不存在骗人呀?”管陶陶反驳。
林兆人继续道:“可你们再仔细看,这布帛上每个格子和书册上的每一页,其实姓氏的排练都是不同的。因为每一页和每一格都是二十个姓氏,而又有二十页和二十个格子,因此只要你从两边各选定一处后,这中间就只会有一个姓氏是重合的了,这也就代表了你的姓氏。而很多人乍一看时,是根本不会去注意这些的。至于算姓氏的人,也需要记性相当的好,才可以完整得记住两边各自不同的姓氏,并在最短的时间内算出他们的重合处。”
人边说边在布帛和书籍上指给这几人看,管陶陶恍然大悟:“天呐,果然是这样!”
望向风灵,略带不满地道:“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复又一摇头:“不对,这些都是小翠猜出来的,风灵是跟她说话了,可是那些签也是小翠这抽出来的,鸟儿难道也会作假?”
贺上宁和翰飞也同样不愿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那上上签上说的一切,相信自己的人生会有好运。
林兆人拿过贺上宁与翰飞手中的竹签,认真扫了一眼,道:“这上面就是鬼画符!”
“啊?”那仨人同时张大了嘴——鬼画符就是乱画一通的意思。
贺上宁夺回自己的签,道:“我不信!风灵姑娘,你倒是说句话呀,我师兄说你家小翠算命都是骗人的,这到底是真是假呀?”
翰飞也道:“就是,刚刚小翠还我们说话呢!要是假的,这鸟儿怎么会跟人对话,我看它和管陶陶就说得挺投机的!”
这话得到了管陶陶的认同,少女立刻表示,这几天里她和小翠聊得很开心,这鸟儿要是没有灵性,怎能和人这般投缘?
林兆人噗嗤一笑,朝风灵道:“灵儿姑娘,看来还得你跟他们解释了。”
风灵颔首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细小的银牙,说句:“好的!”
然后当她闭上嘴,小翠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没错,你们师兄林公子说得很多,这世上大部分算命都是骗人的,不过是利用一些投机取巧的手段哄人罢了。至于这签上,也的确是什么都没有写,上面画的东西也是我自己想说啥说啥。”
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腹语了!
翰飞和贺上宁真个抱头想要痛哭一番了。
一个哭:“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呀,看来真只有在大理寺当一辈子差的命了!”
另一个嚎:“我的大好前程,娇妻美眷呀!”
林兆人笑而不语,管陶陶却是生气道:“好你个风灵,这些天我待你不薄,甚至把你当成亲妹妹,你……你怎么能这样骗我?”
她一想起这些日子里自己被对方装成的小鸟说话哄得团团转,就气不打一处来。
风灵自知理亏,赶忙儿道歉:“大小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些都是我跑江湖时混饭吃的手段,我阿爷从小就说不能告诉别人秘密。一开始我想着你只是好奇,就用的江湖法子给你算命了。后来看你那么喜欢和小翠聊天,我又恐告知了真相你会难过,这才不敢说出。没想到林公子慧眼独具,一下就看穿了,风灵再不敢在你们跟前玩弄这些小把戏了!”
管陶陶却是一变脸,无比亲热地拉起她的手,道:“玩!你可得接着玩!你这人真是太有趣了!还会腹语。和你在一起这几天我玩得可开心了!可惜了你的眼睛看不见,不然我要带着你满神都去玩。到时候咱们到南市、北市去摆摊算命,赚他个盆满钵满!诶,对了,虽然我身为大理寺卿的女儿,不便去大街上抛头露脸。可咱们能去大理寺赚钱呀,你们想想,这整个大理寺三四百号人,从我爹开始算下去,大理寺少卿两人、寺丞两人、司务、寺正、寺副……哎呀,太多了!到时候我们一一去给他们算命,每一两银子一人,天呐——”她觉得自己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林兆人将其头一拍,没好气道:“你可别!平时在府里你跳脱点儿没什么,这一旦关系到大理寺的事,你阿爷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
管陶陶委屈道:“可我也只是想多赚点钱补贴家用嘛!”
翰飞毫不留情地补刀:“你平时少惹点祸,你阿娘平时少买点衣裳水粉这钱就……”
他想说钱就省下来了,可管陶陶的拳头随之飞来,他只吓得赶紧遁逃。
“师父,救命——”翰飞往中院那边跑去。
管陶陶立刻追出去,并大喊:“翰飞,你这臭小子敢笑话我!看拳!”
贺上宁急了,推林兆人一把,道:“兆人哥,陶陶这拳头可没轻重的,翰飞要吃苦头了,你快想想办法呀!”
林兆人眉眼含笑望向那从长廊尽头消失的两人,淡淡道:“无碍,不用管他们的。”
转脸望向风灵,这女孩脸上也挂着一股神秘莫测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