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通州学子,彬彬济济,精进不休,如张謇一般执著应考者,亦不在少数。接近应试之月,州学按例要为本地学子们提供一些应试经费。但在光绪二十四年里,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四月十三日一早,秀才白镜铭便在通州的几道城门前张布揭帖,其上文辞咄咄,词锋极是锐利,直指张謇这个通州状元,竟然为了一己之私,损害所有通州学子的利益。
一见秀才模样的人在那张布揭帖,识字的,不识字的,纷纷聚拢了来,待要一看究竟。贴到第三道城门时,白镜铭见争睹者摩肩擦踵,却似没几个人认得字,便拖了摊贩前的长条凳,直接站了上去,高声读起揭帖上的内容来。
读罢,又解释道:“乡亲们,大家听懂了不曾?张謇张季直,为了办他那个劳什子纱厂,竟然强迫我们的父母官,挪用本地学子的应试经费。宾兴、公车,一共一万两白银,就这么哗哗地进了那位状元公的腰包里!他这是不想我们通州再出一个状元公么!”
他这么解说,百姓自然听懂了。一片哗然声中,白镜铭又高声道:“汪州牧本不想如此,奈何上头催得紧!大家可要弄清楚啊!”
正说时,人堆里一个乡绅打扮的人,突然附和道:“我知道!我知道!汪州牧也是无计可施,不然也不会催促我等!”
有人好奇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乡绅甩甩袖子,气愤难当:“就在昨日,衙门下了一道命令,说要让我们这些乡绅都给大生纱厂出钱,凑不够七万两便要问罪。”
“还有这种事?有没有王法了?”好奇之人义愤填膺,炸在人堆里,立时掀起一片声讨之音。
白镜铭忙趁势道:“我可以作证,我可以作证!确有其事。且不说我白镜铭自小读书,熬到这而立之年才中了个秀才,两鬓都见了银丝。好不可怜!就说我们的乡绅,他们是靠自己的本事攒了些钱,怎么就被那些人给盯上了呢?”
“太过分了!”乡绅疾声怒吼,转身便往密密匝匝的人堆外拱,“我要找他去!还有谁!谁和我一起去!”
“赵大哥,你且慢,”白镜铭喝止道,“那个人不在府中,今日大生纱厂开业,他应该在纱厂门口。”
6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总是不少的,况且这事关涉到众多举子,许多读书人和家中长者,都纷纷涌向大生纱厂。张謇从楼上办公室看下去,只见黑压压一片,心里却有一丝暗喜,忙对身边的董事们说:“果然来了,待我下楼去会一会。”
纱厂试引擎那日,也有一些百姓来参观过这里,但他们却未想到,十余日后,大生纱厂外面张挂着红绸,草坪也修得更是齐整,这副光景较往日还要灿烂。
眼见张謇和诸董一齐来到厂房大门前,白镜铭、赵乡绅领头便闹,百姓们也在一旁起哄不止,但这几人容色不改,竟命门卫打开大门,与众人晤谈。
白镜铭说清来意,质问道:“状元公,你可承认你损公私己?”
穿着肥大长袍的赵乡绅,也气咻咻地瞪着张謇,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张謇却只对他报以一笑,并未多加理睬。
清了清嗓子,白镜铭还要再说,张謇却突然截住他话头,道:“张某人行事光明磊落,从不做那损公私己之事,况说,这纱厂本就是为我通州百姓办的。实业救国,乃是张某人的理想,朝廷的旨意。”
闻言,白镜铭跳着脚嚷道:“你少拿朝廷来压人!汪州牧都承认了,他是受迫于你,才挪用宾兴、公车费用!我一向敬你学识源深,是地地道道的状元公,可您中了状元,还要顾念我们这些后生啊!”
说到这儿,赵乡绅也插了一句:“说得对!张季直,你说,挪了学子们的钱,他们还怎么考试?怎么中状元?”
张謇待要说话,人群中突然传出中气十足的男声:“都别说了,听我说!”
这一声,一听便出自练家子,霎时间唬住了在场数百百姓。人们纷纷看过去,但见一个虎背熊腰的青年男子排众而出,他手里还搀着一个老人。
有人认得他俩,便忙不迭向身边人说:“这是王茂王老爷和他儿子王杰。”
王茂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出人群,立于人前。老爷子把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拄,咳嗽两声,道:“乡亲见教,老朽乃是唐家闸王茂。两年前,我把滩涂地卖给了大生纱厂。价格卖得不高,但我以为,状元公若是办好了实业,这便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小佬儿也算是为国家做了一点事。说到损公私己这一点,我比你们每个人都怕!怕什么呢?怕我的一颗心,被人糟践了!”
白镜铭、赵乡绅面面相觑,不知王茂用意如何,不便吭声。
“所以,”王茂朗声道,颌下的白须颤抖起来,“我今日便要状元公给出个明白话来!他到底是一心为公,还是损公私己?挪用宾兴、公车的主意,到底是不是他出的?”
张謇听得心情激荡,快步上前搀住王茂,道:“当年,王老爷成全张某的一片公心,某至今铭感于心!”
“那你有没有做过?有没有?”王茂激动地攥住他的手。
“我没有。”
糟糕,这老头是来帮腔的……白镜铭蓦地明白过来,插言道:“大家别被这个王老爷蒙骗了,他们是一伙的。”
人群中也有人回道:“就是!王杰在大生纱厂当保卫呢!”
先前,张謇始终不曾动怒,此时听得这话,却怒火上涌,往前一步,凌空指着白镜铭,断喝一声:“住嘴,不得污蔑我纱厂男儿!”
白镜铭见张謇真的生了气,以为达到了目的,便阴恻恻地笑道:“我们有没有污蔑你,有没有污蔑你的保卫,都得看证据。”
“那你有证据么?空口白牙,便来诬我季直先生。”王杰冷笑一声。
“自然有!非得让乡绅出钱资助你,非得挪用学子的经费,这都是记录在案,有据可查之事。”
张謇被他这激愤之语说得笑了起来,道:“要证据,还不简单。只怕我的证据拿出来了,你和你背后那个人,会无地自容。张某劝你——好自为之!”最后四字,一字一顿说出,击在白镜铭的心头,骇得他心中一凛,但他转念一想,心道:万一他是糊弄我的呢?他能有什么证据?
如此一想,白镜铭便放下心来,道:“有什么证据,只管拿出来!”
“厂房重地,绝非论议之所,白秀才若想问个明白,我们不妨到州学的明伦堂去说!唔,把所有的学子都唤过来。”
白镜铭被张謇如此一击,也放下狠话:“那便如你所愿,倒看你,大名鼎鼎的状元公,能拿出什么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