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嘭,嘭嘭……
门响了。
“谁呀?——”沈寿停下手中的针线,扬声问。
虽是扬声问,但一个“呀”字却被她拖得又长又黏,一听便是那江南女子独有的韵味。
“有你的信。”
放下绣花绷子,沈寿先在水盆里浣了手,再折身去开门。
拿了两封信,阖上门,沈寿凝注着第一封信上的地址,嘀咕道:“催得倒是紧。”
这封信是四川一所学校寄来的,意在以重金聘请沈寿去做教员,月薪二百银元。沈寿心知对方极有诚意,故此对张謇的邀约便有些迟疑。
上一次,余冰臣提到,张謇这边大概能开出五十银元的月薪。月薪的差距不可为不大。
沈寿拆了信,但见四川的来信中一如往昔地催促她,但第二封从北京寄来的信则不然。大抵是担心诚意不足,张謇这次竟然亲自给她去了信。
张謇在信中,将他兴办女红传习所的计划,为她一一言明,包括选址、招生、课程设置等事。看得沈寿微微一讶。
本来说,譬如招生等事算是一校之机密,张謇肯坦然相告,这自是把沈寿当自己人了。
把信笺放回信封,沈寿沉思良久,不由想起,初见张謇时,他陈说他当初开设女子学校的情状,彼时,他还说:“在下还想开设刺绣课程,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好师傅。”
想来,从那时起,张謇便有意聘请沈寿做刺绣教习了。
若说什么先来后到,无论如何也该应了张謇才是。
只是……想到益发萧条的境况,沈寿不禁皱起了眉头。
何况,在她和余冰臣之外,还有一房小妾,她是一家主母,不可不考虑全家的生计。原来,沈寿一直不能生育,余冰臣也不得不再纳妾以延续香火。
沈寿心里并不欢喜,但却也无话可说。
心烦意乱之下,沈寿斜倚在躺椅上,顺手抄起一册《太白诗选》来。蓦然翻到一页,轻声读起来:“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女子温婉的语声,与这《蜀道难》的气势全然不合,读着读着,连她自己也沉默了,逾时又幽幽念起二字:蜀道……
四川的交通,较之江南地区,无疑是闭塞僻远的。再说,自己本就是苏州吴县人,倘若到了四川,岂不离家有千里之遥?
再一想,张謇为国为民的大义,待人接物的大气,宛在眼前,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2
料理完了天津的事务,沈寿先回老家吴县修整二日,再去通州与余冰臣、张詧会面。但见传习所还在建设之中,尚未招生,转又回了吴县,从父亲的旧藏中取出《耶稣像》来,一边临摹刺绣,一边招生传艺。
且说,张謇忙于国事,未得闲暇归乡,直到民国三年夏日,才不得不赶回通州。因为,三嫂邵夫人去世了。
待到张謇回乡之时,邵夫人才出殡。
张謇见三哥张詧一脸戚容,不由也想起早已阴阳相隔的徐端来,一时间悲从心起,背着张詧哭了好几回。
料理完丧事后,张詧强自振作,带着张謇去视察大生厂房。但见机器隆隆作响,工人们各司其职,纺出洁白细软的纱布,张謇不禁频频点头。
旋后,张謇又在大生纱厂东南侧的纺织专门学校去走了一趟。
两年前,张謇便借用资生铁厂的车间,创办了纺织染传习所。早年,通州所用的铸铁锅,多来自苏南地区。张謇见这其中大有商机,加之想自己制造生产机器,便于光绪(1903),在大生纱厂以北的西洋桥东畔,创立了资生铁厂。
一开始,铁厂所铸的铁锅未能打开销路,直至改进技术,才慢慢占据了市场。不过,民用锅易造,但若想造出大生各厂所需的机器,却极有难度。实际上,资生铁厂也是在近年才尝试制造织机,乃至于铁桥、铁轨、机动渡轮等机件。
纺织染传习所,正是在张謇扩大资生铁厂规模的设想中应运而生的。创办传习所半年之后,张謇正式采用费城纺织学校的课程设置,将传习所改称为纺织学校,分本科、预科两班。再隔一年,又在把学校的校舍搬到了大生纱厂东南侧,定名为纺织专门学校。选择与大生纱厂毗邻,为的自然是便于教学和学生实习。
张謇正在视察教学秩序,正巧碰见从英国请来的吉姆老师,领着几名学生,身穿工服,整齐有序地前往纱厂,遂对张詧道:“这便是学校与纱厂相毗连的好处了。”
张詧也笑道:“往来甚是方便。学生学技术,要一边学一边练。”顿了顿,又道:“有时候,我也在想,工人是不是也该如此?”
“说下去。”张謇来了兴趣。
“我们待工人一向不薄,伙食、住宿、薪资都是顶尖的。但我觉得,还是做得不够。这生产技术嘛,一直都在更新,工人倘若不学习,早晚便比不上那些后起的娃娃了。”
说着,张詧看向教员所领的学生。他们已经进了大生纱厂的大门了。
听了这话,张謇心中一震,把张詧的话咂摸两回,才半是羞愧半是激动地说:“我早该想到这一节了。哥,你说得对。”
张詧哈哈一笑,道:“你要办的事太多,又不似我,日日与师生,与工厂打交道。一时想不到,也不足为怪。”
张謇忙握住张詧的手:“家中多劳哥哥了。你方才说的,我完全赞同。我们可为工人开附设一个夜校。想要多学知识、技术的,可自愿报名。”
“知识?”
“对。技术更新是一方面,文化知识,若能日日精进,那便再好不过了。”张謇遥指着唐家闸以南,昂起头来,“你看,我们的通海地区,早不是往日的模样了。但我要的,不只是繁荣的商业、工业,还有——这里的人都知书达礼,知礼守节,热爱这片热土。”
最末的几字,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激在张詧的心头,震起了万丈豪情。
情不自禁地,他拍拍张謇的胳膊,一起遥望,也一起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