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展颜和童思辰以“病假”之名离开的同时,王磊照例在课后回办公室检查一应仪器,随即发觉展颜的手机定位有异。
他皱眉,立刻将代表展颜行踪的红点与燕城的地图重合,果然发现展颜正在快速离城。可她不惜翘课出城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想了想,切换界面调出学生简历,照着上面的信息打电话,“请问是齐静怡同学吗?我是王磊,现在可否来我办公室一趟?”
彼时的齐静怡也刚下课,正准备跟体育部的几个朋友去校外吃午饭,一听是王磊来找,赶紧应承:“好的老师,我现在不忙,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她赶紧打开宿舍群聊。
齐静怡:@展颜@童思辰,老王果然来找我了,但没说是什么事。
齐静怡:我会按计划行事的,你们放心,祝前线顺利!
王磊等的来访,她们在昨晚制定计划时即有预料。为防有“小报告”之流泄密于师长,齐静怡便自告奋勇,负责留守学校,以便掩护。
作为体育部学生,齐静怡很快跑到王磊办公室门口,进门前又低头看一眼群聊。然而,展颜和童思辰都没回复。她只好收回手机,调整情绪,轻轻扣门:“老师,我是齐静怡。”
“请进。”王磊神情平静地关掉电脑上的追踪APP,见到来人,开门见山,“齐同学,你的室友展颜和童思辰今天为何会去省城,你知道原因吗?”
“啊,她们去省城了吗?”齐静怡故作惊异。
“你不知道吗?”王磊眯起眼睛。
“唔对对,她们是去思辰老家了,因为思辰妈妈生病了。”齐静怡镇定地说瞎话。
王磊挑眉,语气沉缓,“除此之外,你们就没有别的目的?”
“呃……”齐静怡眼珠一转,抛回问题,“那老师您觉得,我们应该有什么目的呢?”
这种隐有质问的答法,令王磊的脸色一沉,眼睑快速收紧,又随着一个淡笑缓缓放松,“那下次记得直接请事假,不要用病假骗人。”
“好的好的,我们下次一定注意。”齐静怡自知理亏,赶紧堆笑。
待离开老师办公室,齐静怡才长舒一口气,先躲到没人的地方,才拿出手机发消息。
齐静怡:回来了,老王没问什么,躲过一劫。[祈祷]
齐静怡:你们情况咋样?@展颜@童思辰
这一次,展颜终于私聊回复了她,可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展颜:我们也刚从思辰家里出来。思辰刚刚确认了她妈妈在撒谎,跟她妈妈吵了一架,然后单方面……断绝了母女关系。
展颜:思辰现在哭得很伤心,我和她弟弟在陪着她。我们可能会稍晚些回来,勿念。
齐静怡愣愣地看着展颜回复的几行字,心里一刺,回过神来,赶紧给童思辰打去电话。童思辰果然没有接听。
“啧。”齐静怡焦躁地叹一声,一边匆匆找路下楼,一边继续发疯似地拨去电话。如烟的往事随之从她的脑海间纷繁而过,那是关于她和童思辰的秘密。
也许,连童思辰自己也忘了她们的初遇,但齐静怡却始终刻骨铭心。
那是十年前的夏天。年幼的齐静怡第一次跟随调任的父亲跨越半个中国来到北方城市。那时的齐静怡还不像现在这般“假小子”,她留着如瀑的长发,穿着做工考究的苏绣纱裙,出口即是婉转如莺的“之乎者也”。为了配合家族对长门长女的特殊教育,身为教授的父亲还特地跟学校打招呼,让她成为校内唯一不用穿校服的特例生,却也让她突兀地显于人群,成了被人欺负的对象。
直到现在,齐静怡仍难相信:当年那些只有十岁的孩子做起恶事来,竟能做得那么坏,而且坏得坦坦荡荡。
起初只是一个好惹事的男生在课间跑过来,笑嘻嘻地摸着她的长发问她“是男是女”,她不解其意,便惯性地含笑作揖,用一句文言作了回答——这是她在本族长辈的管教下、挨了无数次打骂才学到的规矩。可在学校里,她却只得到同龄人的哄堂大笑。她这才明白:那男生是故意来整她的。因为她与他们都【不同】。
她不再搭理那个男生,可从那以后,她却成了班内“景点”,甚至有外班人慕名而来,非要摸着她的长发或纱裙,再笑嘻嘻地问一句:“嘿拽姐,你为什么不用穿校服、梳头发?你说的话我们怎么都听不懂?”
后来,他们更是变本加厉。她不理睬,他们就朝她的头上、身上扔桌布、校服和水瓶,逼得她不得不开口说话让他们取乐。她也曾想求助于大人,可在遍寻关于女德的圣贤书后,她只能为了【名声】继续咬牙隐忍。直到那个盛夏的中午。
那天中午,天空湛蓝,云朵轻盈,热气蒸腾着的时光仿佛定格。在校园的露天食堂里,那群吃饱了没事做的男生又围着她取笑。她紧闭双眼,捂住耳朵趴到桌上,心绪愈发翻涌,却不知该如何作出合适的行动。眼泪正打转时,突然,一个声音喝止了她,和他们。
“你们在干什么!?”
犹如天降的断喝,却出自一个与她同样稚嫩的女声。
她蓦然抬头,用怀中手绢拂去泪珠,看到那个声音的主人:一个瘦高白净的女孩,端着餐盘一脸冷傲地朝她们走过来。
她满怀期待地望着那女生踩过正午的耀阳,一身灿烂地走到她面前,开口却扎人:“你是傻瓜吗?他们欺负你,你就不知道欺负回去?”
说完,女生便像是想要教给她似的,端起餐盘就朝着那群看呆了的男生头上浇了上去。暗褐色的酱汤汁水,卷着各种食物,公正而稀里哗啦地撒了男生们一身。
这场面来得太突然,又太有冲击力。齐静怡和在场观摩的所有人一样,完全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
“傻瓜!还不快跑!”
女生又是怒骂一句,接着飞速丢下餐盘,抓起她的胳膊便往外跑。
“我C,你们干的好事!”愣了好一会,带头的男生才反应过来,向跟班们狠狠咆哮,“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上!把她们抓回来!”
她拎着裙摆跑步本就不便,听到身后男生的狠话,惊得更加慌不择路,可那女生却似胸有成竹,带着她七拐八拐,竟找到一条位于教学楼外墙的外置阶梯。沿梯而上是一道铁门,再推门进去,便是楼顶阳台。
女生带着她一路跑上阳台,又狠狠关上门,才长舒一口气,展开一笑,“这下安全了,他们肯定找不到这里。”
她犹豫片刻,才板住惯性的作揖,只略屈膝道:“多谢姐姐。”
话一出口,她立刻发觉女生的脸色“倏”地变了。她这才注意到:饶是已经竭力矫正,她的言行仍然【与众不同】。
“不是,我……我……”她慌忙摆手想要解释。
“哈哈哈哈!”那女生愣愣地盯着她,竟突然笑起来。
“呵呵……哈哈哈哈!”
不知为何,她也跟着对方一起笑了。笑过之后,她们便一起躺下,仰面朝天的那一刻,看着湛蓝的天空和稀薄流动的白云,齐静怡忽然觉得对一切都释怀了。
“你确实有点儿怪。不过,这也不该是他们欺负人的理由,更不是你容忍他们的理由。”她听见身边的童思辰说道。
“可是班昭先生的《女诫》有云,女子当‘卑弱第一、忍辱含垢’……”她小声嗫嚅。
“哈哈,什么乱七八糟的?”女生又一次朗声大笑,接着翻身坐起,郑重地面向她,“我告诉你,那些封建糟粕早就该淘汰了。现在是2015年,2015年的女生就是可以不卑微、不忍辱,被人欺负时也可以立刻反击他们,就跟男生一样。”
“可是……这样做了,以后的名声……不好听。”她咬牙说出了心中顾虑。
“名声?呵,”女生轻挑秀眉,不屑一哼,小大人似地反问:“它是能当饭吃、当钱花,还是能替你挡了坏人的欺负?你有必要为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委屈自己吗?”
“我……”齐静怡的心里乱了。她从出生起即固守的世界观第一次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困惑地抬头,却见对方朝自己伸出手。
“好啦,这位闺中大小姐。”女生逆着阳光向她轻笑,“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童思辰,你叫什么?”
正午的阳光在童思辰的周身镶了一圈若隐若现的金边。周围银尘微起,远处蓝天白云,让她在一瞬间竟美得有些失真。
看着这样的美人,齐静怡愣了一会,才踌躇道:“我叫……齐静怡。”
就这样,童思辰成了齐静怡在北方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尽管在不久之后,她的父母因为嫌弃童思辰的家庭情况,强行断了她们之间的联系。可她却一直将童思辰的恩情记在心里,并悄悄与童思辰重建联系。在考上跟童思辰一样的大学后,刚到燕城,她便立刻剪了短发、改穿会露出胳膊和小腿的“不雅”运动服——那是她送给自己的18岁礼物。
也是在大学一年的朝夕相处中,齐静怡才渐渐打开童思辰的心防,了解了对方的往事,也终于明白对方为何总是很“扎”,又为何常常孤身一人。
齐静怡在这繁杂回忆里抽空打车直奔高铁站,同时继续给童思辰和展颜打电话和留言,不知拨空了多少通电话,童思辰才终于接通,开口即是压抑的哭腔,“静怡……”
“思辰!”齐静怡激动地喊破了音,眼泪随之涌出,“你怎么才接电话!你还好吗?”
与此同时,王磊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捏着手机,同样心潮澎湃。
齐静怡的遮掩、展颜和童思辰的执着,都已显出她们对于20年前火灾案的密切关心。他绝不容许这种潜在的【危险】存在。可是每每一下狠心,他又开始不忍:相处18年,饶是始终别有戒心,但在戒备之外,他和王小羽都是真心把展颜当成了亲生女儿。面对展颜,他真的动得了手吗?
他又不由地想起妻子王小羽的话。
20号那天,当童思辰和展颜相继离开他的办公室,王小羽竟忽然问:“老公,20年前的案子,你有没有隐瞒过我什么?”
他心里一惊,还未回答,又见妻子递给他一张医院报告单,“我怀孕了。”
“真的?”他定睛看清报告内容,大喜过望,竟将妻子拦腰抱起,少年似地转了几圈。结婚近20年,他们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这真是他近十年来听过的最好消息。
可他怀中的妻子却神情淡淡,伏在他怀里平静地说:“不管当年发生过什么,我相信,你最终一定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最正确的选择,是指什么?
王磊望着窗外楼下空旷平整的新修草坪和操场,犹豫良久,拨出了附近派出所的电话,又在接通后不自觉地匆忙挂断。
妻子所指的正确选择,是自首吗?
可若是他【自首】了,他的妻儿以后又该由谁来照顾?
王磊垂眸,深深叹了口气。
手心手背,两爱相权,也许只能舍其轻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