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西北大学教授张恒所著的一部作品的名字。
张恒这些年来一直穿梭于中条山中,打捞这段几乎被人遗忘了的历史。他在山西省芮城县陌南镇坑南村寻访到一名当年九十六军—七七师老战士的儿子张铁铮,他的父亲叫张道生。
张道生少年时代,考上了冯玉祥开办的西北陆军军官学校,校长是李兴中。1933年,张道生参加了冯玉祥和吉鸿昌组织的民众抗日同盟军。后来,同盟军被蒋介石收编,张道生不愿被人低眼下看,就离开了同盟军,回到河南老家务农。后来,因为家乡遭了水灾,又来到山西省芮城县陌南镇坑南村居住。
1938年秋天,一七七师开到了中条山中。有一天,部队行军,经过坑南村,张道生当时正在地里干活,突然看到军队中有几个自己在军校的同学,异常高兴。大家正在交谈的时候,当年的军校校长,现在的一七七师师长李兴中骑着马过来了。他看到张道生,就跳下马,对着他说:“国难当头,作为军校学生,不参加抗日,而留在家中,实在没出息,不应该。”李兴中说完后就离开了,而这句话却在张道生心中掀起了万丈狂澜。
张道生从同学口中了解到,他当年在军校的大队长贾振中,现在也在军中。贾振中当时担任一七七师—〇五八团团长。张道生一见到贾振中,就急切要求拿枪打仗。贾振中说:“现在不需要你打仗,部队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老乡不了解,你是本地人,又有文化基础,就在剧团里做宣传工作吧。”
那时候的剧团,其实就等于宣传队。人员最多的时候有四五十人,有的是从部队抽调的有特长的战士,有的是沦陷区的青年学生。每到一处,剧团就向当地群众宣传抗日,主要形式有大合唱、快板、小相声、地方小调等,演唱的歌曲有《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保卫黄河》《松花江上》等等,而快板、相声等节目,则是自编自演。那时候的农村没有娱乐活动,所以,剧团每到一处,都是人山人海,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就趁机宣传抗日,号召青年当兵杀敌。
除了表演节目外,剧团还有一个工作就是刷写标语。没有原料,他们就因陋就简,自己制作,用锅底烟灰加水制作成黑色颜料,用白灰加水制成白色颜料,在土墙上刷写。当时的标语主要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军民团结一条心;保卫黄河,保卫西安,中国抗日必胜;乡亲们,中华民族已到了生死关头;誓杀日寇,还我河山……
1939年3月,一七七师开往平陆,张道生担任排长。进入5月,第一战区干部训练团在河南洛阳成立,轮流集训各部队营、连、排长,每期两个月。张道生作为第一期学员,参加了洛阳的培训。那时候,因为有中条山的屏障,洛阳暂未陷落。
在洛阳受训的时候,张道生听说了六六血战的情况,他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写道:
在我受训期间,六月份日寇集结兵力分九路在中条山一带进行大规模扫荡,一七七师受损失很大。当时一〇五八团在平陆一带作战。传来消息,我在芮城县东部陌南镇一带一七七师部分官兵和工兵营1000多名官兵没有突围出日军包围,与敌展开拼死激战,最后因弹尽粮绝,陷入绝境。除战死的官兵外,剩余的官兵无一人投降。跳崖、投河,壮烈殉国。当时黄河南岸的国军不但隔岸观火,不给支援,更可恶的是还开枪射杀黄河北岸投河的士兵……
7月3日,张道生回到了中条山中,听到战友们说起六六血战的情景,悲伤不能自已,他在晚年告诉儿子说:“没有当过兵和没有参加过战斗的人,是很难理解这份感情的。”六六血战中,跳河的有一部分是青年战士,更大一部分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兵。这种惨烈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的家乡,而自己却存活了下来,所以,这种负疚感陪伴了张道生一生。
1939年9月,为了纪念在六六血战中壮烈殉国。勇跳黄河的死难壮士,芮城县东吕村群众自发组织1000余人,召开追悼大会,前清秀才冯钰老先生撰写了这样三副对联:
斯世半贪生,孰是陷阵冲锋,节烈美名彰百代;若人不惜命,真乃忠肝义胆,猖狂勇气冠三军。
籍歌舞,慰幽魂,慷慨激昂大为若人吐气;借管弦,档节义,翁声梨韵直与烈士争光。
人都惜生,生无可称,虽生若死;尔不畏死,死得其所,即死犹生。
1940-年春,张道生升为一七七师辎重营第二连连长。当年9月,第四集团军就被调往河南抗日。1941年,没有了“中条山的铁柱子”,日军再次集结重兵进犯,中条山很快就沦陷了。1科4年春,张道生参加了虎牢关战役,腿脚负伤。后,孙蔚如和赵寿山先后被调离,陕西军又被缩编为三十八军,蒋介石任命自己的嫡系将领张耀明任军长。张道生一气之下,就离开了军队,在河南洛阳做生意。抗战胜利后,他回到中条山的家中。
小时候的张铁铮经常能够看到父亲张道生一个人坐在黄河边的码头崖,一坐就是很久,满脸忧伤。码头崖就是六六血战中,一-b七师部分官兵跳入黄河的地方。每年的清明节和十月初一,张铁浄都会跟着父亲来到码头崖,跪在地上,看着父亲泪流满面,焚烧纸钱。张铁铮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父亲祭奠的是自己的战友。父亲曾经给他说过,当年死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陕西士兵,人叫陕西娃,年龄都不大,离家很远。亲人们都不知道他们死在哪里,谁来祭奠,成了孤魂野鬼。在咱家门口,咱离得近,应尽点心,纪念他们是应该的。
张铁锋的记忆中,父亲张道生不喜欢喝酒,在村庄有了红白喜事的时候,他才会坐上酒桌。每次喝酒前,他都会端起一杯酒,倒在地上,说:“让我地底下的弟兄们喝吧。”他说的弟兄们,就是六六血战中牺牲的战友们。
1957年后,政治运动频繁,张道生不敢再去码头崖给牺牲的战友们烧纸钱了。但是,每年的清明时节,和送“寒衣”的时节,张道生除了在祖坟上烧纸钱外,到了晚上,还要在家门口画一个灰圈,开口朝东南方向,那是码头崖的方向,又烧很多纸钱。这种习惯一直坚持到他去世。父亲去世后,儿子张铁铮每年清明和“寒衣”节,照样给烈士们烧纸钱。
晚年的时候,有一次张道生告诉儿子张铁铮:“有朝一日国共再度合作,国家统一了,也重视了这段抗日历史,我可能就不在世了。但你们和后人不能忘了,这里有很多抗日跳崖的烈士,当年抗战时这里跳黄河死的陕西兵太多了,他们都是从这一带跳下去的,都是二十左右和十六七的陕西娃……”
I988年农历二月十二,张道生去世了。他临终前还在说,他积累在心中最大的愿望是,国家以后能够实现统一,消除偏见,正视历史事实,给当年十七路军一个正确的肯定,最好能够在这里给十七路军的抗日将士树碑立传,让后人把中华民族遭受日本侵略的苦难史和牺牲的抗日英雄永记在心,若有那么一天,子孙们就到坟前告诉一声。
20年后的2008年12月,一天,张铁铮刚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突然听到儿子说。陕西省和芮城县人民政府,还有陌南镇政府,准备在黄河边的圣天湖建一个抗日烈士跳黄河纪念碑。张铁铮听到这个消息后,激动不已,连忙跑到陌南镇政府打听,镇党委书记姚康宁给了他一张名片,那是张恒的名片,上面印着“十七路军研究会”的字样。张铁铮看到名片,泪眼朦胧,他终于找到了父亲生前的部队了。
在镇政府,姚康宁还给了张铁铮一份《“圣天湖”建立跳黄河八百烈士纪念碑预案》和十七路军的一些材料。当天晚上,回到家中后,张铁铮兴奋得一夜没有睡着。天亮后,他来到父亲坟前,读了《纪念碑预案》,流着眼泪说:“爹,您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2010年清明节,《中条山抗日英雄跳黄河殉国纪念碑》终于在黄河岸边的圣天湖畔落成了,碑文这样写道:
中条苍苍,黄河汤汤。三秦将士,华夏儿郎。
誓死抗日,英勇悲壮。中华英魂,民族脊梁。
血荐轩辕,捐躯炎黄。精神永存,源远流长。
丰碑巍巍,慰我国殇。昭示后人,自立自强。
李采勤出生在山西省永济市西姚温村,就是陕西军第一次东渡黄河后,三十八军教导团第三营营长张希文牺牲的那个村庄。在那次战斗中,教导团三营与日军激战一夜,仅有两人得以生还。李采勤曾经是三十八军独立四十六旅战士,是当年跳黄河后,仅有的少数生还者之一。
永济战役前,三十八军警二旅在西姚温村召开会议,旅长孔从洲讲了话,主要内容是中华民族到了危亡时刻,热血青年应该踊跃参战,保家卫国。17岁的李采勤听了孔从洲的讲话后,热血沸腾。几十年后,他回忆说:“旅长讲话句句在理,是给咱老百姓说的。”
警二旅驻扎在西姚温村,和全村人都很亲,帮助村民干活,大家相处得就像一家人。部队上的少年很多,李采勤经常和他们在一起玩,成为了朋友。
日本鬼子进犯永济的时候,警二旅要开赴前线,军情十万火急,作战部队已经开拔了,而后勤军需处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人背,李采勤就帮忙背这些军需用品,跟着瞥二旅的后勤部队走了。后来,他领到了一身黄色军装,登记造册的时候,也第一次使用这个名字。一年后,警二旅的番号改为独立四十六旅,驻地改为平陆县。李采勤又跟着部队从永济来到了平陆。
六六血战开始的时候,李采勤所在的部队坚守在一个叫做太阳渡的地方。他说,日本人有大炮和机枪,还有飞机,但是四十六旅只有汉阳造,那种枪根本就不好使,轻机枪也是非常少。日本人穿的是黄呢子衣服,四十六旅穿的是布衣服。
日本人打仗的时候,是先用飞机轰炸,然后大炮轰炸,四十六旅的炮本来就很少,更没有日本人的先进,被日本人压制着,使不上力。
李采勤看到远处一个叫做上梁村的地方,陕西军的一个营和日军打得非常激烈,隔着好远,都能听到密集的枪声和炮声,看到烟雾在很高的空中缭绕不散。后来,日军占领了上梁村,又向太阳渡进攻,李采勤所在的部队与日军一直打到了天黑。后来,没有了子弹,也没有援兵,他们只好向后退,这样,就一直退到了黄河岸边。苍茫的暮色中,黄河岸边聚集了很多人,都是军人,都没有了子弹,日军越逼越近。机枪声“嗒嗒”地响着,向黄河逼近。没有办法,有人就从高崖上跳进了黄河里。
和李采勤在一起的是军需处的一名副官,他们都不会游泳,慌乱中找到了一根檩条。他们先把檩条扔进黄河里,然后扑下去,抱住了檩条,向河中心划去。
刚开始,在岸边的时候,他们的四周都是人,叫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可是划着划着,四周就没有了声音,也看不到一个人影。黄河水流很大,浪花四溅,一下子就将他们冲散了。
李采勤说,因为天黑,看不到跳黄河的有多少人,但是从愈来愈近的枪声中判断,日军至少有500人。在那种情况下,只有跳河和投降两条路,但是战士们宁愿跳黄河,也不愿投降。
李采勤和那名副官抱着檩条,向黄河对岸划过去。划到水中央的时候,对岸的枪声响了,黄河南岸驻扎的是胡宗南的中央军二十四师,他们向着黄河里的陕西军开枪。陕西军九死一生,逃离了日本人的追杀,又被中央军射杀了。
黄河北岸是日本人的机枪,黄河南岸是中央军的机枪,陕西军漂浮在浊浪翻卷的黄河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绝大多数人不是死在日本人或者中央军的枪口下,就是被黄河汹涌的波浪卷走。
张恒向我讲起这段惨痛往事的时候,痛哭失声,说:“两边都是枪打哩,咱的人哪里还有活路?”
平陆和芮城的百姓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也都泣不成声。
李采勤看到黄河南岸机枪喷吐的火舌,就赶紧又向北岸划,浑浊的河水协裹着他,一寸寸离开了南岸。他听不到枪声,只看到岸边枪弹的亮光。他的满耳都是波浪翻卷的声音,冰冷的河水激溅在他的身上,让他一阵阵哆嗦。
这一天是1939年6月6日,李采勤在黄河中漂浮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已经累得快要虚脱的李采勤终于划到了黄河北岸,幸好这时候日本人已经撤离了。后来李采勤才知道昨夜追赶他们的这股日军,在黎明时分开到了垣曲县,去与李家钰的川军四十七军作战。
李采勤上岸后,没有见到一个人,地面上到处都是丢弃的东西,一眼望不到边,但是死尸并不多。可见昨天晚上,有很多人跳进了黄河里。然而,在那种情势下,黄河北岸日军用机枪扫射,黄河南岸中央军也用机枪扫射,跳进黄河的陕西军能到哪里去?只会被河水冲走。然而,李采勤回头望去,凌晨的河面上,看不到一个人。
李采勤一直向北走,一路都看到死尸,死尸太多了,到处都是。野狗在啃咬尸体,看到人来了,一点也不害怕,只用血红的眼睛盯着他,连续几日吞吃人肉,让野狗变得面目狰狞狗胆包天。乌鸦一群群地落下来停落在死尸上。
走出了几里地,就走进了平陆县城。县城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片萧条。战前,老百姓都躲到了山里。日军将所有的房屋都烧毁了,街道边只剩了被烧黑的砖头瓦块。平陆县很穷,人们靠天吃饭,粮食产量很低,一户人家要盖一间房屋,不知道节省了多少年,受了多少苦,而现在被日本人把平陆县烧光了。李采勤说,日本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强盗。
天高地迥,号哭靡及,李采勤不知道部队开往了哪里?不知道该去哪里?
后来,他遇到了一名叫做屈怀赢的战友,还有另外一名被打散的战士,三个人站立在旷野中,不知何去何从。后来,他们就来到了陕西省泾阳县屈怀赢的家中。
几年后,屈怀赢去世了,李采勤不愿意再呆在陕西泾阳。刚好这时候,家里
人来信,让他回家,他就回到了山西省永济市,一直生活到今天。
很早的时候,我听到过“八女投江”和“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但是我不知道陕西军跳黄河的故事。
中条山保卫战老兵和老兵后代的讲述,让我知道了,抗战历史中,还有这样惨痛的一页。当年,他们弹尽粮绝,被日军的机枪逼到了黄河岸边,他们宁肯跳入黄河,也不愿投降日本鬼子。
跳入黄河的勇士,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十个八个,而是一大批。他们的年龄普遍都很小,大多数都是没有作战经验的新兵,是十多岁的少年。然而,战争将他们推倒了死亡边缘,他们不得不用孱弱的肩膀,扛住隆隆驶来的战争履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