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熙寒和花逢期的初遇是在一个落英缤纷的山间小路上。
那时候,高熙寒还是少年郎,刚刚跟着兄长开始学习从商之道,尚且意气风发,觉得世间天高海阔任己行,真正是鲜衣怒马少年郎。
那日,高熙寒随大哥参加一个商业伙伴的诗会,这诗会开在城郊山林之间,有曲水流觞之环节,正值春日里花期正盛之时,那山上的野花遍开,漫山芳菲,晴空之下,人影绰绰,就如同那仙境一般,一时分不清是天上亦或是人间了。
高熙寒随兄长见了礼,便得以自由活动,少年郎那时候还不懂得应酬,索性高家大哥也不强求,此地今日已经被圈起来举办诗会了,来往皆是商场同行,便只吩咐了几句,也就随他去了。
作诗、品诗,高熙寒并没有那么感兴趣,他倒是对投壶感兴趣,上场试了几手,奈何对手的技术太弱,他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又听得旁边有人说要去听戏,高熙寒来了些兴致,他还没有在这山间野外听过戏呢,在这般芳菲之中听上一处好戏,也是一种不同的享受啊。
高熙寒随着那几个年轻男人去了,那日来演出的戏班子中,有一个新戏子,扮的是旦角,初露头角,花名花语怜。
花树下,一戏台,落英飞,琴锣响,翩翩身影上,口轻启,余音绕,如山间之灵仙,柔柔弱弱姿,嘤嘤转转声,一个动了心而甘愿落入人间的女仙人为情所困,被情所苦,因情而伤的生生世世就这样生动地在高熙寒眼前演绎。
那一瞬间,他看着台上的戏子迷了眼睛,仿佛自己真的看到了一个长相绝美而经历凄美的女神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在这山间搭个戏台了,只有在这里,配上那动人的表演、那深入人心的唱腔,才能身临其境。
他随着众人拼命鼓掌,那女仙在掌声中掩面退场,不知怎么地,高熙寒鬼使神差地在呆呆坐了许久之后去找了那戏班子。
戏班子在一块空地上支了帐子,高熙寒过去的时候帐子里都没人了,他看了看时辰,马上就是晚宴开始的时间,这些人大概是去领赏吃饭了,本想着离开,这会儿自家大哥怕是也在找了,只是没想到,他刚转身,依稀听到了些不远处角落里有动静。
心中无所畏惧的少年郎走过一看,竟是那卸了妆容的女仙,此刻应该说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少年花语怜,这名字是高熙寒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少年被两个年轻男子围堵在山壁之间,轻言调戏。
“这容貌,比凤仙楼的一些姑娘都要美,啧啧,这皮肤,不如让爷今日也尝尝这小倌儿的滋味!”
“哈哈哈哈,我看行!怕是别有一番滋味!”
污言秽语之下,花语怜一脸骄傲,垂着眼眸,不哭不闹不说话,仿佛丢了魂,面上无愤懑,对于两人的上下其手也不反抗。
高熙寒还以为花语怜就是个懦弱怕事的性子,可没想到就在那两人放松之际,花语怜一脚踹在其中一人的裆部,与此同时一把抓过另一个人的头发,狠狠拽过去,一口咬住了那人的耳朵。
不过这么短短的一瞬,局势就天翻地覆,两人痛哭流涕,拼命求饶,可是花语怜死活不肯松口,被踹了裆的那人一边叫疼,一边恐惧地护住自己的耳朵。
“算了,他们不敢了。”高熙寒开口道。
花语怜这时候才注意到有别人,他盯着高熙寒看了半晌,才慢慢松了口,那人的耳朵早已鲜血如注,一片血糊。
“与你何干?”花语怜看着高熙寒,他的声音不完全像在台上那般轻灵婉转,可是依然悦耳动听,高熙寒突然明白他刚才为何不开口了,这样的声音好听却失了些气势。
高熙寒正欲开口解释,可是那被咬耳朵的人心下一狠,竟从怀中取出一把金光闪闪、镶嵌宝石的匕首冲向花语怜,刀刃对着他的脸。
高熙寒眼疾手快,迅速拉开花语怜,一脚将那人踹开,那人放了狠话直言要报复,可高熙寒见过此人,知晓他家中不过依附于高家的一户商户罢了,直接报出自己的名号护住了花语怜,两人便只有悻悻而走。
“我叫高熙寒,若是这两人来日寻你麻烦,你便报我名号。”高熙寒将两人打发走,开口安抚花语怜。
花语怜又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折了一只花,将那花放到了高熙寒手中,开口道:“花逢期今日多谢公子出手相帮。”
高熙寒看着手中的花正发楞,忽闻此言正想多说几句的时候,那身姿翩翩的少年已经转身离开了,背挺得笔直。
他回头看手中那枝花,轻笑,原来他的真名是花逢期,花开缤纷正逢期。
第二次见面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来。
高熙寒出城纵马,没想到在城门口偶遇了正准备离开的花逢期,戏班班主在同人说话,车马停在路边,容貌艳丽的少年郎坐在简陋的茶馆中吃馒头,身边是戏班子的人,显得格外显眼,高熙寒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停下马,想要打个招呼,但又有些犹豫,他还记得那个骄傲的转身,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突然一个小乞丐饿倒在茶馆边。
茶馆主人觉得晦气,脚踢着小乞丐,想要赶走他,旁人都冷漠以观,这个环境里的寻常都是讨生活的平民百姓,哪里有多余的精力管这闲事,高熙寒看不惯,想要开口,没想到花逢期走了过去,丢给茶馆主人几个铜板,将自己的馒头喂给了小乞丐,还在小乞丐醒转之后留了几个铜板给他。
戏班有人笑话他,他也不恼,只是非常平静地说了一句话:“都是可怜人,我不过不想看他死罢了。”
花逢期不在乎小乞丐的千恩万谢,只是拿帕子擦了擦手,然后将帕子留在了茶馆里。
所有的一切都印在高熙寒的眼里,多矛盾的一个举动,明明是嫌弃脏的,可偏生亲手喂食,明明自己也是苦苦逃生活的,却偏偏愿意施救,虽然给的不多。高熙寒突然很好奇,一直看着花逢期,看着他出茶馆,看着他上马车,看着他回眸。
高熙寒与花逢期对视了,但花逢期表现得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平平地移开目光进了马车。他突然心生好奇,花逢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高熙寒看着那越来越远的车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抽鞭催马,一阵疾驰之后,拦下了戏班子的车马,找到花逢期,在他震惊的目光之下要了他们下一场的地址。
自那之后,高熙寒开始与花逢期进行纸上之交,起先他的三四封长信只能换来花逢期寥寥数语。渐渐地,两人通信越发频繁,花逢期也开始对等地回信,他们聊的内容越来越多,聊的范围也越来越宽泛,随着交流的越发深入,他们越发地了解彼此,才发现他们对很多事情有相同的看法,即便是想法不同,但好像也能尝试着去理解对方,哪怕那想法多么地惊天骇俗。
笔谈的时间越来越久,两个人没有见过面,可是距离却越来越近,往往自己这边的信还没有发出去,对方那边的信便来了,高熙寒将花逢期引为知己,越发地将他放在心上,总是时不时地想着花逢期,盼着他好,关心他的健康胜过他的名气,但那时的高熙寒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他只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交往下去。
直到有一天,高熙寒母亲的家族中,一个前程似锦的年轻人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而抛家弃业,无论家中如何阻挠,那人也要娶那青楼女子为此生唯一之妻,家中施压于那青楼女子,逼得她跳崖自尽,年轻人竟然在得知消息后寻死,被救下后彻底疯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全家人都在咒骂那青楼女子,而后开始扩大范围,便是连正经戏班的戏子也骂上了,出名的花语怜自然首当其冲,那一刻,原本不以为然的高熙寒突然心中一痛,他听不得这些谩骂诅咒,这怎么全是一个人的错,或者说是一个身份的错。
他试图辩驳,却被家里人笑话,有一个表叔更是开玩笑地来了一句:“熙寒,你莫不是也看中了一个戏子娼妇?这般为他们辩解。”
大家都只当是玩笑之言,毕竟高熙寒身份、资质、表现摆在那里,可是这么一句谁也没放在心上的话却彻底让高熙寒晃了神。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他对花逢期真正的感情是什么,可是那一刻,他也怕了,他开始犹豫,这么多年的教育、这世间的环境,无不是在嘲讽着他那份真心,高熙寒烧掉了他写完却还没寄出的信件,不再写新信,而花逢期过去的来信他终究舍不得,新的来信他也只是沉默着看完。
那段时间,高家五少爷频繁出入青楼戏馆,可荒唐了没多久又恢复以往,众人不解,包括高家的人,只有高熙寒知道,他是想要去确认,而确认的结果就是,他爱上的不是一个身份,更不是一个性别,这无关于世俗名利,而只是爱上了花逢期这个人罢了。
一直没有收到的花逢期自然察觉到了不对,可他生性肆意,历经沉浮,看到的、经历的和高熙寒不一样,他早知道自己的心意,爱上高熙寒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是他知道这份感情在外界、在世人眼中有多不堪,所以他从没有想过能与高熙寒白头偕老,只想要能一直以知己的身份和高熙寒在一起。
花逢期细腻的性格让他从字里行间体会到高熙寒对他的心意,他原以为他们心意相通,可没有想到,突然之间,没有了任何来信,他慌了,面对调戏他没有慌,面对排挤他没有慌,面对谩骂他也没有慌,可是这一次他慌了。
他求班主改变既定的计划,回到了高家所在的泠江城,他写了一封近乎于决绝的信,他要见高熙寒,这段感情即使在别人眼里再不堪,但是于他而已,是千疮百孔的他留下的最干净的东西。
确认心意之后的高熙寒赴约了,他在台下,他的心上人在台上,他听,他唱。
“有花在枝直须折,莫怪无花不逢期……”戏台上的女子濒死之际含笑唱出了这最后一句,一袭红裳躺在全白的戏台之上,只留下悲切而怆然的配乐,台下的众人皆是安静,看着戏台上的女子,她的眼睛还睁着,里面有还没有来得及落下的泪水,她面上还带着笑,可是这笑怎么看怎么都带着绝望。
别人只看到这样的场景,可只有高熙寒看到了更多的,因为花逢期的视线就是落在他的身上,两人视线相交,他看到了泪眼之后更深邃、更复杂的情绪。
高熙寒读懂了花逢期眼睛中的情感,他们还是那般默契,只是那么几眼,便能够读懂对方的心意。
乐声停,台上的便只是名角儿花语怜,不是他心上的花逢期。
花语怜最后的那句唱词再一次浮现在高熙寒脑海之中:
有花在枝直须折,莫怪无花不逢期……
高熙寒轻笑一声,自此,他的心中不再有犹豫,他与花逢期不过是一见倾心,二见倾情,三见定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