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的~人群停了下来，呆呆的看向只剩脚印的地面，“人呢？”
其余的一众也是气喘吁吁的样子，散开来四处张望，“是不是跑了？！”
每个人都在到处看着，纳闷儿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了。
自然只有我看到了，躺在地面的她慢慢的变成透明。
隐匿到人群后，她挥了下衣袖，从书生变成了本来的相貌，只是格外多戴了一顶白纱帷帽。
转过脸，她见不远处的老者依旧在喊着劝架。
而老者身后还有几名衣衫褴褛正哇哇大哭的孩子。
她将仅剩的碎银子隔空传递到老者和那几个孩子的衣物里，身影飘忽着离开了。
我能感受到她的失落，隐隐的，还有失望。
但，这何尝不是天道附加给她的另一重反噬？
……
嘀嗒~嘀嗒~！
画面一转间，她来到了一处破庙。
坐在庙门口，看着石阶上点滴跳跃的雨水，直至天明，她都在沉思。
最后她捡起一根木棍，神情木讷着，在泥土地上写了几个字，‘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
我看过去，那句话是出自庄子的一部杂谈。
大意是有一只神龟，它被渔夫捉了，就给宋國的国王元君托梦。
宋元君还真找到了渔夫，发现那龟有白色的龟壳，他想要是把龟杀了，用龟壳占卜会很灵验，转念又一想，如此有灵性的龟，养着也不错。
正犹豫时，有人跟他说用白龟占卜大吉利，于是宋元君杀了龟，用龟壳做了占卜工具。
孔子听闻此事便感慨道，神龟智慧过人，能入梦，却躲不过渔夫的网，有神通，却算不到自己能被开膛破肚，保不住自己的命。
所以叫，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
我默默地看她，清楚她并没有怪那些打她的人，她只是愈发迷茫了而已。
彷徨了一段时间后，她知道自己反噬折损了修为，该回到塑像里去吃些香火了。
索性又飞回到曾惊吓过小沙弥的那间寺庙。
我本以为她还会跟无缘大人有所交集，岂料她回去就看到了法会。
佛祖的神像全部被镀了层明灿耀眼的金身。
僧侣们聚集在大殿里，专门为一名信徒做着祈福仪式。
她认出那名信徒正是先前被她吓晕的老太太。
再看向金光闪闪的塑像，她心下当即了然。
想来是那老太太的心愿达成，儿子得到了肥差。
捐出此等巨额善资，僧侣们自然要为她单独做一场法会，保佑信徒安康。
她兴致缺缺的看了一阵，嘁的笑了声，转回身没有任何留恋的离开了。
我明显能感觉到她情绪上的消极。
像是越来越觉得没意思，她甚至都不期待雷劫降临了。
随意的找了间道观养好身体，她便去到深山老林里打坐。
施粥那件事难以避免的给她留下了阴影。
她不愿再幻化成凡人的模样去街面做善事了。
在林子里打坐也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
赶巧遇到路过的老鼠精，她顷刻间出定，社牛上身的去跟人家攀谈。
听闻对方是从很远的山里过来，她直说道，“那座山我还真没去过，那里有修为高深的灵物吗？”
“当然，我曾借居在一处道观里，在那间道观的门前，就有一棵修行了千年的槐树精。”
老鼠精刚刚学会人语，一说话尖嘴的胡须都一动一动，“据说那槐树精还是天界掌花娘娘的挚友，现时也在等待雷劫降临，待渡过雷劫，便能得道飞升了！”
“槐树精和掌花娘娘是挚友？”
她诧异的很，“你口中的掌花娘娘，是在神尊娘娘麾下，掌管世间万花的掌花娘娘吗？”
从老鼠精口中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她挠着下巴在原地呢喃，“这槐树精倒是好有本事。”
“去会会吧！”
我跟随她跌落在泥地里的心情像是有了地方能拯救，正好我也好奇掌花娘娘！
这要是能搁前世里能见一面，我这浩瀚长梦做的可太有意义了！
她果真没有让我失望，飞身去往了槐树精所在的山头。
只是我一万个没想到，这俩一见面就打起来了。
简直离了个大谱！
画面嗖嗖的飞闪，仿若是信号不良！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啥，就见飞沙走石，狂风呼啸！
槐树精居然能移动根脉，张着参天的树杈，犹如孔武有力的男人，周身烈气灼灼！
她面色无惧，丝毫不落下风，主打灵敏迅捷，像是一团白影绕着树干伺机出招。
趁其不备，她竟然在他的树干上生生抠出两个洞！
“……”
我微微傻眼。
咋感觉她多少有点损呢。
槐树精愤怒异常，冷硬之气喷涌，树干上方隐约浮现出男人的五官面容。
我弱弱的飘在一旁，看清那张人脸后又吃了一惊，是、是成总！
对！
没看错！
成海集团的成总，沈栩栩的未婚夫！
唉呀妈呀，他前世不但是一棵槐树，还跟我前世干过架！
这不就对上了么，难怪他能给沈栩栩修庙捐花，都是渊源啊！
“别打了！祖宗！这都认识！他是掌花娘娘入世后的男朋友！”
我又忘记了做空气的觉悟，赶忙道，“你跟人家动什么手啊！”
真挺纳闷儿的，毕竟她不是好战分子，一千多年都没有打过谁，这怎么……
别说我懵圈了，那成总的前世貌似也是被迫迎战的样儿，感觉活像是躺枪。
作为一棵树灵，人家在原地稳稳当当的站着，没招谁，没惹谁的。
突然来个人上门探访，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没说对，她说扬沙子就扬沙子了！
打的这成总的前世都一脸窝火！
当然，眼下他还是一棵槐树精，拥有着超凡之力。
哪怕她像个人，槐树精一眼也能看出她的原形，知道她是从画纸里出来的画灵。
再看她是少女的容貌，槐树精可能是秉持着好男不跟女斗的原则，没有玩了命的跟她磕。
另外他好像都不知道自己跟她有什么仇什么怨，打的他真是莫名其妙！
因为灵物之间都知晓修行不易，不是大仇大怨，人家不会内斗，她这……
眼瞅着自己的树干被她抠出俩窟窿，他脾气像是彻底按捺不住，正准备显化出人形跟她正式开磕，她反倒打完收工了，“行啦，我消气了。”
“？？？”
槐树精冷冷的瞪了她一眼。
浮现出的成总五官直接隐匿进树干里，冷哼一声懒得理她。
传递出的情绪有无语也有高冷，但能看出这棵树很有素质，没跟她一般见识。
她席地坐在旁边，手肘碰了碰树干，“哎，生气啦？”
槐树的根脉在泥土内移动着，跟她拉开了一米多距离，摆明了不想她沾边。
她了无生趣的笑了笑，挠了挠自己的脸，坐在原地也没有再吱声。
山林里的风轻轻吹过，叶片沙沙作响间，一‘人’一树，相对无言。
我旁观来看，这俩打完架都有几分意兴阑珊。
此时此刻，应该给他俩一人递上一支烟，抽着沉默更有感觉。
长久的安静后，槐树精像是感应到什么，音腔冷沉，“你挑衅我，是因为我前世的身份？”
她低下头嗯了声，睫毛遮掩着眸底的情绪，“对不起啊，我知道你攻占的不是我生活过得那座城池，可我刚刚还是想起来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就朝你发了无名火……”
顿了顿，她有点紧张的看向他，“我知道你是掌花娘娘的挚友，其实我过来拜访你，也是好奇，树精怎么会成为天神的挚友，现在我感应到了，你们前世居然是夫妻……是我冒犯了，咱俩打过架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掌花娘娘说，我将来说不定还要跟掌花娘娘一起共事，心生间隙了不好。”
我扶额，你这马后炮放的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她的心胸若是如此狭隘，也就不会飞升得道了。”
槐树发出笑音，语气又稍显晦涩，“你倒也不用跟我道歉，千百年前，我们族人为了占领中原，的确做了很多野蛮之事，不要说你看到我会心生不满，她在那时也是为了报仇才委身于我，只不过情字一起，很多事也就难以预料了。”
说着，他还像低头看了眼树干。
叶片动了动，树干上的俩窟窿便自愈了。
“你在我树干上剜出两个洞，是为了给谁报仇吗？”
她没应声，捡起根草棍在手里摆弄着，对此又不愿多谈。
槐树精显然也不是话多的‘人’，这俩的聊天没等开始，便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我飘在旁边都想睡一觉了，她好像才找到个话题，“方才交手，我确定你的修为足以抵抗雷劫，待你渡劫成功，就能在天界和掌花娘娘相聚了。”
我想着后世的结果，他俩……
槐树精有样学样儿，对于自己不愿回答的问题，无声应对。
我拄脸坐在旁边，倒也不着急，虽说他俩没什么话，气氛却不尴尬。
反而还像是不打不相识，再加上历经过同一个乱世，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儿。
又过了好久，槐树精似察觉到了她的迷茫，出口道，“恕在下直言，你还是不要飞升了。”
“为何这样说？”
她挑眉，“你是觉得我修为不够？”
“不，你很清楚我为何会这样说。”
槐树精回道，“你的心里已经产生了疑虑，并不想渡劫成仙了，不是吗？”
“……”
她眼一低，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憋了几秒才道，“可是，不成仙我要做什么？我已经修行了一千多年，若不是五百多年前……总之，我是一定要成仙的，修正道，得正果，这是我的梦想。”
槐树精沉沉的笑了声，“你原身只是一幅画，从始至终都没有做过人，可曾真的了解人性？”
“这个……”
她迟疑片刻，还是给他讲起了自己遇到的一些事。
包括小妾借种后还要逼死正房，有钱有权者仍旧贪得无厌，以及她行善施粥却被群殴。
“我能理解他们，但我也搞不清凡人的想法，他们好像总是不知足，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她困惑道，“所以，我即便是成神后又能怎么样？能修出无上法门，消除众生的贪欲吗？”
“不能，你并没有真正的理解他们，只是你接受的教化，听的道学经文指引着你必须去理解他们……”
槐树精说道，“我能感应到，你受佛道侵染，千百年来，早已有了行善的本能，但这份本能，不是真正的看透，亦不是你真正的无我，坦白讲，你并没有自我。”
“因为你入世少走了一步路，显化后就被推到了神明的高度，这看似是捷径，却也提前埋下了隐患，你都没做过人，自然不知人性的复杂。”
槐树精嗓音低低，“你像是一个只知道传道讲经的神佛分身，又怎能真正理解凡人的贪嗔痴念？”
我猛地站起身，难掩激动地看向槐树，想不到点化‘我’的会是成总的前世！
三言两语便掐到了症结！
说！
会说就多说几句！
点透她！
“我做过人的。”
她看向那棵跟她保持着社交距离的树，“最初入世时，他们都称呼我应应小姐……”
“我指的并非是称谓，你从未拥有过人心，这是你最大的缺憾。”
槐树精平声静气，“我虽为树精，可我前世是人，只不过魂灵依附在槐树上，随着岁月，与之融为了一体，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欲念，但你跟我不同，你是真真正正的无心之物，你的想法都是别人传授给你的想法，你的梦想都是别人转嫁给你的梦想。”
“乃至你的喜怒哀乐，你会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刻意学来的。”
他轻轻声，“你看似活泼灵动，可你坐在那里，呈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本厚厚的佛道书籍，我只能说，在你显化入世后，教化你的人很成功，他们将你打造成了境界超然的菩萨神明，让你没有私欲，没有私心，但你未必会快乐，因为你从未做过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