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莫名,“为什么要骂您?”
“我一把年纪还瞎嘚瑟呗!所以咱不能拿自己的思维标准去照应别人,那照应不准!”
大爷笑了声,“我还记得我上小学那阵儿做数学题,我那当班长的同桌瞪着俩眼珠子问我,这么简单的题你为什么不会做?你为啥要抄我的?那我就是不会啊,不会咱才抄的么!”
“后来我们去弹玻璃球,我也问班长,那么近面的洞你为什么就弹不进去?你大拇指不好使唤啊,那他就是不会弹呀!你说这多奇怪,他一个考双百的好学生居然不会弹玻璃球!”
大爷忍俊不禁,“所以我们互相都弄不明白对方,那就是对方有问题吗?不见得吧!”
“小伙子,大爷活到黄土埋半截了明白一个道理,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理解!正因为大家都不一样,相处起来才有意思,要不然咱们不都成生产线上的产品了?”
大爷一脸的心明眼亮,“就像你来采我,你让我说说那败家女,那你是想听好话还是坏话?”
记者无言以对。
“大爷告诉你,对她我只能说实话,那是个好人!好到都没底线的人!但凡她坏一点,奸一点!都不能被骂到这份儿上!小伙子,我很懂那闺女!为啥懂你知道不,心与心的交流啊!”
大爷一如既往的有词儿,“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见谁遇到困难了她想搭把手!她也没觉得自己伟大!所以她从来不需要谁去感谢她,只是我不明白,她没偷没抢没违法犯罪,怎么就被骂的猪狗都不如了?这世道要不要这么吓人?人嘴两张皮,有些人的舌头真不是个东西!”
语气微顿,大爷直接看向镜头,犹如隔空跟我对视,“闺女!大爷想对你说,谁爱骂就让谁骂,近看两日远三月,气力穷时会自休,咱走的是人间正道,求得是无愧于心,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大爷送你一句话,你行善积德,必然福报无边!”
说着,大爷还拍了拍腿,“闺女!我这腿恢复的都差不多了,别看走道有点瘸,什么都不耽误,不信我给你亮个罩子——嗨!魁星北斗!”
记者被他吓了一跳,差点脱口而出了哎呀妈呀!
镜头都跟着一晃,就见那大爷精神抖擞的来了个金鸡独立造型!
“闺女,你看我站的稳不稳!”
大爷哈哈大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爷感谢你!”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
画面回切到了福利院,歌曲还在继续,“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
我太阳穴涨的要凸出来,眼泪和鼻血一同流淌着。
可我不想去洗脸,仍是看着电视屏幕。
“小萤儿啊,我是你刘奶奶,感谢你对我们福利院的帮助,奶奶谢谢你……”
镜头穿插着采访,轮椅上的小月姐含泪笑着,“小萤儿,等你来了,咱们再一起穿珠子,没有你,就没有天心珠串店,是你让我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星星面对镜头笑容明媚,“小萤儿姐姐,你真能看到我吗?记得来找我玩儿!”
奇奇有些羞涩,“小萤儿姐姐,谢谢你帮我做了手术,我会好好学习,保证考试不马虎。”
阿福和阿花姐姐也是笑着,“小萤儿,我们有专人护理员了,这两年都没怎么骨折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都在电视屏幕里笑着,我却哭得泣不成声。
“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有谁看出我的脆弱~”
画面切入养老院,奶奶们认真做着手语,“我来自何方~我情归何处~谁在下一刻呼唤我~”
“小萤儿,我是你郑奶奶啊!你这孩子这段时间受苦了!”
郑奶奶单独面对镜头哭得有些失控,“感谢电视台给我这次机会,我想跟所有人说,我就是报纸上被她鸣笛吓到的老人家,小萤儿没有胡乱鸣笛!她也不是什么马杀杀,只是我有心脏病,突然趴到她车头上,那孩子都属于被我吓到了,谁知她不但没怪我,还照顾了我五年啊!我们非亲非故,她像亲孙女一样的孝顺我啊,那是个好孩子,你们别再骂她了,求求你们了,要骂就骂我吧,是我给她添麻烦了!”
老人家双手合十。
对着镜头连连作揖鞠躬。
我面如水洗,冲着电视摇头,“别,您别这样……”
郑奶奶身边又围上来数位老人,对着镜头逐一做着自我介绍。
“我们都是小萤儿出钱赡养的孤寡老人,是小萤儿让我们能安稳的住在这里,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要挨骂?”
电视里忽然穿插起我在网上的恶评截图。
贱人,恶女,烂货之类词被放大加粗堆叠着铺满了电视屏幕。
随后又出现败家女被恶搞的遗像,被P的柠檬图,各种上供的图片……
本以为内景主持人要说些什么,但没有任何解说,只有不断响起的歌曲。
节目仿佛隔空伸出了一只手,解开了我礼物盒子上的缎带,露出了我内里的伤痕。
“天地虽宽这条路却难走~我看遍这人间坎坷辛苦~!”
画面又转到类似黄土高坡的地方,“我还有多少爱~我还有多少泪~要苍天知道我不认输~!”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对着镜头说道,“小萤儿姐姐,我是红红,我已经是初中生了,感谢你对我的帮助,未来我会努力读书,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争取去京中看你,看溪溪,看小温叔叔……”
最惊讶的是杨村长也出现在了镜头里,“额是大林庄的村长,额叫杨广安,记者同志,你照照那条路,那就是小萤儿来了后,他们出钱给修的,叫萤光路!”
我睁大眼,擦了把湿漉漉的脸,还真看到了一条拓宽的水泥路。
“记者同志,还有庄子里,你用镜子多照照,那边都六六的了!”
杨村长在镜头里说道,“小萤儿啊!额听说了你的事情!那帮人骂个球!他们说话都把不住个稀稠!这么热心肠的孩子也骂!莫天理了嘛!小萤儿啊!额相信公道自在人心!你的事情会过去的!你看看额们庄子里,下雨咧!哪里都要六六的咧!”
我吸着鼻子又哭又笑,“看到了,六六的……六六的……”
杨村长对着镜头忽然一挥手,“雄鸡一唱天下白啊!”
“嗨嗨嗨~嗨!”
曾经的锣鼓队又出现了!
电视里是锣鼓震天,鼓手们站在高坡之上,姿态飘逸又硬朗豪放!
鼓槌上的红绸飞舞着,宛如吐艳的火凤,盘旋在青天之下,气势恢宏!
“……”
我佝偻着脊背,哭得情绪崩溃,鼻血嘀嗒嘀嗒的落地。
陆续又出现了很多我不认识的孩子,都在朝我表达着感谢。
末尾又出现了小真,对着镜头,她先是展开了一副翠竹小品画。
随后她呼出口气,嘴张了张,很艰难的发出声音,一字一顿道,“谢万萤,这是我送给你的画,你永远是我的冤种朋友,我愿意分你半张床,我想保护你,我、爱、你。”
她说话了!
小真说话了!
就知道她一定能说话!
我牵着唇角笑着,手朝电视屏幕伸了伸。
直听着脑海里传出‘啵’~的一记水泡破裂音。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
伴着歌声,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复古大相册,徐徐翻阅开来,像是带着观众欣赏起老照片。
先是一张凹凸不平的土路旧照,旋即又跃出宽宽的水泥路照片,路碑上还刻着萤光路三个字。
接着是一所破旧的小学照片,蜕变成了明亮崭新的教学楼。
紧跟着一所接一所的学校照片出来,有的是翻修了教室,有的是翻建了校舍。
就连福利院修缮前后的对比照也出现在了屏幕里。
意外的是,电视里还出现了我的照片!
能看出是小三黑偷拍的,有我在福利院里和小真打手语说话的样子。
还有我蹲在天桥上和十三爷聊天的远景侧脸……
直到最后一张照片在屏幕里短暂的定格。
是我穿着风衣走在太平巷里,回眸不知在对谁浅笑。
单看照片,像是我在朝电视机前的观众笑着。
啪嚓~!
有什么玻璃碎了。
无数的纸鹤伴着歌曲翩飞而起。
光晕从窗外挥洒进来,一室的旖旎梦幻。
我身体变得异常轻盈,摊开手掌,纸鹤扇动着羽翼飘然而落。
心情忽然变得很惬意,我扬了扬手,纸鹤们绕着我就开始了翩翩起舞。
我随着它们转了两圈,纳闷儿的是它们的身体和翅膀上都沾染着斑斑鲜红。
无端让人想到,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怎么会有点悲伤呢?我意识到什么,转脸朝着床边看去。
只见另一个我满脸是血的斜靠在床头,红润沁透了衣领,地面还碎了个装满纸鹤的瓶子。
电视里仍播放着歌曲,画面被拼接在一起,众人像是再用手语共同唱着感恩的心。
硕大的文字跃然而上——萤萤之光,可耀星河。
我轻轻地笑了,师父,徒弟的名声干净了,可以来见您一面了。
“谢小姐,是什么碎……呀!谢小姐!快来人!谢小姐流了很多血!!”
进门的护士姐姐直接穿过了我的身体,扑到床边拼命唤着另一个我的名字。
医生紧随其后的冲过来,听了她心音还扒了下她的眼皮,“不好!瞳孔放大了,快送抢救室!”
悠扬的歌曲还回荡在室内,我对着忙碌的医护人员们鞠了一躬,“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不过……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我可以走了,不用再背负骂名,轻轻松松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