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介啊!
我哪里还敢废话。
弯身从包里掏半天。
喝多了手指头和眼神都不太好使。
好不容易翻到烟和打火机,我摇摇晃晃的帮十三爷点烟,火苗一蹿,好悬没把他头发给撩了!
十三爷吓一跳,背身撞的围挡都发出哐当声响,我反倒没皮没脸的发笑,“十三爷,您这头发太长了,再留留都要及腰了,不如您向我看齐,剪个短发,没了三千烦恼丝,做人就轻松啦!”
“哎呦,你好意思跟我说这话?”
十三爷抢过打火机给自己点烟,顺道还把打火机揣怀里了,“不知道谁刚才哭得大鼻涕拉瞎……”
我笑脸一收,哼了声把手肘搭在围栏上,拄着下巴眺望远处旖旎的光晕,“不跟你一般见识。”
十三爷吐出口烟雾,人都像升华了,“行啦,太晚了,你回去吧,这酒我喝尽兴了。”
啥玩意儿?
回去哪成啊!
“你还没说你是因为什么离开的那好单位呢!”
我迷迷瞪瞪的看向他,“最重要的是,您得告诉我要怎么从门里走出来……”
“走出来的这件事,说到底是要跟自己达成和解,那怎么去和解,每个人的方式方法都不同。”
十三爷弹了弹烟灰,眼神有些迷离的说道,“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混账,彻头彻尾的大混账。”
我皱眉嘀咕,“这话逻辑不通,您刚还说自己是文化人,又成混账了,你是不是看我喝多了……”
“骗你我都是孙子养的,大爷我曾经是一个有文化的混账,这在逻辑上有问题吗。”
十三爷抽着烟道,“我上了两年班就觉得腻歪了,一个月几十块,干一辈子也发不了财,正好那年月流行起下海经商,我也琢磨着下海,可做生意得有本钱啊,再者说一但赔了怎么办?于是山人自有妙计,我想出一个旱涝保收,一本万利的营生,你猜是什么?”
我晃了晃脑袋,“不知道。”
“我找了一间废弃仓库,招揽社会闲散人员过来玩牌消遣。”
十三爷醉眼朦胧道,“在当时呢,也叫抓骰子,他们玩儿的都很大,赢了会给我分红。”
我皱着眉,“这不就是非法的……”
“是啊,想挣大钱你就得剑走偏锋啊。”
十三爷自嘲的笑笑,“谁叫我聪明呢,我知道,人只要吃饱了,想的就是玩儿,饱暖思银欲么,所以我靠给他们提供玩牌儿的场所,挣到了人生第一桶金,随后,我拿着他们给我的分红,转回头又高利借给他们,这就叫羊毛出在羊身上,钱自己就生钱了,不出三年,我就摇身一变成了大款,手里拿着大哥大,腰间别着BB机,手下有二十几号人……”
“然后呢?”
我问道,“您被抓了吧。”
“真要在刚发达的时候就把我抓了还省事儿了。”
十三爷的嗓子哑了哑,低声道,“人在被追捧的时候,很容易飘的,我在县城里呼风唤雨,叫一声天老大,都知道我排老二,手下那二十几号人,全是我小弟,凡是欠了我钱敢逾期不还的,堵锁眼,泼油漆那都是轻的,我曾经当着一个孕妇的面,让小弟去揍她的老公,给她吓得直接流产了,但你知道,我那会儿想的是什么吗?”
“什么?”
“我是在拯救这个家庭。”
十三爷眼神有些涣散的看向我,“我跟她说,你命不好,嫁给了一个欠钱不还的烂堵鬼,这辈子注定他不会有出息,你们的孩子幸亏没了,真要是生出来,他都得怨恨你们这样的父母,所以,你哭什么呢,你得感谢我啊,是我,超度了你的孩子。”
我听得心头发凉,想象不出眼前这穿着露絮夹袄,嬉笑怒骂的十三爷是他口中的模样。
“十三爷,您骗我呢吧。”
“你就当个笑话听听吧。”
十三爷倚靠着围挡滑坐下去,“类似的这种事情,我那三年做了很多,只是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呢,我的小弟去要债,逼得那人自杀了,老实讲,我不觉得那号人死了可惜,凡是从我手里借钱的,就没几个好人,可他最狠的地方是,竟然找到了我父母的住处,当着我父母的面玩儿自焚……”
我怔怔的看他,“自、自焚?”
“是啊,他把他自己给炼了。”
十三爷耷拉着脑袋笑了笑,烟头烧到手指,也像是毫无知觉,“他倒了一桶汽油在自己身上,在我家的院子里点着了火,我爸妈吓坏了,火势太猛又扑不灭,就看他翻滚挣扎的把自己给烧死了。”
“我爸本就有心脏病,被他这一刺激,当场就咽气儿了。”
他声音沉了沉,捻灭了烟头,“当时我还大金链子小手表的在外面跟狐朋狗友划拳喝酒呢,小弟过来报信,说欠债人死了,我爸也死了,我还气他咒我爸,抬手给了他一耳刮子,等我急匆匆的赶回去,这才发现……”
顿了顿,十三爷低头擦了一把眼睛,“然后我妈就疯了,她骂我造孽,说我缺德做损,猪狗不如,别说给她钱她不要了,她精神都出了大问题,老太太是成天往外跑,出门看到谁就给谁下跪认错,说全是她不好,是她生了个丧尽天良的不肖子,我哪能看她疯下去呢,就想给她送进精神病院,谁知就过了一晚,早上我去到她房间,就看她在梁上吊死了。”
我傻了,“吊死了?”
“嗯,我妈的眼睛还睁得很大,像是在瞪我,装棺入殓的时候,她眼睛都闭不上……”
十三爷抬眼看向我,眼泪流了出来,直接被他当成了洗脸水。
不擦还好,一擦他本就脏兮兮的脸上全是黑道子。
“打那以后,我就成了过街老鼠,家里的亲戚都恨透了我,他们写信举报我,揭发我,誓要把我送进去吃枪子儿,我那帮小弟全跑了,一夕之间,我什么都没了。”
我愣愣的看着他,“您也跑了?”
“没有,我哪还有心思跑,我就在家里等着公桉来抓我,心里还想着,最好把我给抢毙了,那样我也就解脱了。”
十三爷的眼底添了几抹悲凉,“刚刚你说,你进到一扇门里出不来,那种滋味儿,我二十多年前就体会过了,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别说我父母不原谅我,亲戚朋友不原谅我,我自己也没法原谅自己啊,因为在我心里,父母之恩比天大,我要是一个真正无情的人,是不是就不会痛苦了?”
“那您最后被抓了吗?”
“抓了。”
十三爷轻着音儿,“讽刺的是,我进去没两年就被放出来了。”
“原因很简单,那欠债人是自杀而亡,我父母也不属于被我杀的,所以我只被判了个寻衅滋事和非法放贷,可是,从里面出来的感觉更是生不如死。”
他莫名笑了声,“为什么不给我一梭子呢,为什么要放我出来呢,我该怎么活啊,回到老房子里,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邻居们还结伴过来朝我家门口吐唾沫,小孩子扔石头砸我家窗户,就连我在家里打个喷嚏,那都有人报|警抓我……”
“他们都觉得像我这种气死父母的人,不配活着,但这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我伤害了自己最爱的人,要怎么从那扇门里走出来,我该怎么去面对自己……”
滋滋~!
脑中有电光划过。
我打了个激灵,慢慢的蹲下身,“那您是怎么走出来的?”
“死。”
“什么?”
“我能想到的方式只剩死了,你看看吧。”
十三爷扯开了夹袄,瘦骨嶙峋的胸膛露出来,上面居然盘横着瘢痕。
仿佛是一张凸起的肉条蛛网,大面积的长在了他的皮肤上,皮肉早都粘连到了一起。
我惊讶的睁大眼,“您这是烧伤后的增生啊,怎么会烧的这么重?”
“这就是我走出来的方式,自我惩罚……”
十三爷整理好夹袄,扯着唇角笑了笑,“其实我是一心想要烧死自己的,只不过造化弄人,你就算是想死,也没那么容易死,那阵子我家门外总有人盯梢防止我干坏事,看到有火光就冲进来了,我稀里糊涂的就获救了!”
他苦笑出声,“当时我想着,既然被救了,那我就躺在家里等死吧,这伤口也不用理会,溃烂感染了我正好就能达成所愿了,没成想,我命硬的很,烧熟了这么大一块儿皮肉,没处理过,愣是自己长好了。”
我试探道,“您从那以后就走出来了?”
“哪能呢,这样哪够啊,后来我在我母亲上吊的梁上还吊了两回!”
“两回?”
“可不,我是去意已决啊!”
十三爷眉头一扬,“两回我都是后半夜吊的,我想着,这回肯定没人能发现,咱不声不响,顺顺当当的就死了,万万没想到,第一回,吊上去没多会儿,绳子折了,直接给我摔了个大屁股墩儿!”
我,“……”
“没事儿,我再接再厉,第二回我换了条加粗的麻绳,百分百不能折!”
十三爷哭笑不得道,“谁知道,这回绳子是没折,但上吊的大梁断裂了,最邪门的是房子居然还没塌……”
“当时我仰面摔在了地上,后脑勺磕了下,人还是浅昏迷的状态,隐隐约约的,就看到我妈重新吊在了梁上,她的脚在我的脸上晃啊晃啊,我说妈,你下来,应该我吊上去,然后我妈竟然低头看向了我,她说,你怎么能有脸死呢,你欠的业障都没还完呢,死了岂不是便宜你了。”
“我就问啊,我说妈,这业障我要怎么还,我妈说,一辈子你都不许再碰钱,之前你享过多少福,后半辈子你就给我吃多少苦,什么时候阎王爷派小鬼儿去收你的魂儿了,你再下来见我们……”
十三爷长吁出一口气,“从那以后,我便改名换姓,成了流十三,这辈子,我都要为此前犯过的错误买单,不过我一点都不觉得流浪很苦,相反的,自从我看到了我妈,我终于从那扇门里走出来了,所以我即使流浪,心都是轻松的,哪怕我挨再多骂,受到再多人唾弃,至少我能饶恕我自己了!”
“丫头啊,你也要快点从那扇门里走出来,不然真的是死也死不起,活也活不下去啊。”
十三爷眼底含泪的看向我,“做人呐,不怕受到拷问,怕的是自己去拷问自己,因为你做不到去颠覆自己的认知,你给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把自己逼到最后,你只会疯魔,成不了佛。”
轰隆~!
我脑海里响起了雷音。
黑布般的暗夜似乎被撕开了缝隙。
木木的看着十三爷,我四肢百骸都在不断的蹿过电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