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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军府内发生了短暂的骚动。
用现代的话讲,便是大规模裁员。
苏婆婆的决定一下,立即付诸于实际行动。
老人家的目的很纯粹,她不愿画里的女子出来时惊吓到旁人。
从后世的角度去看,苏婆婆的举措和危机公关无异,遣散一部分奴仆,提前规避好舆论风险。
正好又处于乱世年间,城内早就人心惶惶,大部分百姓都想着逃命。
府内的一些仆人也惦记着城内的家眷,苏婆婆给本就有心想走的奴仆结算了充足的银两,从此各自安身立命。
没多久,府内的仆人就走了一多半。
还剩下了十几号家仆,则是说什么都不愿离开的。
他们跪在苏婆婆的宅门外,决意誓死追随容蒋军和老夫人。
我从中倒是记住了一个名字,那就是阿芸。
她是苏婆婆的贴身侍女,在府内的地位很高,有种女管家的威严。
虽然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对苏婆婆的忠心。
见这些家仆不走,阿芸奉苏婆婆之命,站出来主持了大局。
她跟众人讲,留下的便是老夫人的心腹,无论府里发生了什么奇闻异事,都不可外传一句。
眼看大家开始窃窃私语,传递出的气场很困惑。
阿芸便将话题引到了那副画像上。
因为此前府内的仆人们都默认那画里的女子是菩萨娘娘。
阿芸纠正了大家的一些思维,说画里的女子只是仙子,画灵,不是菩萨娘娘。
并且这画中仙子已经有了灵气,能随时随地的从画卷里走出来。
有朝一日,画仙若是在府内现了身,切不可少见多怪,惊慌失色,以寻常人处之即可。
即便我看不清大家伙儿的表情,也能感觉到他们听懵了。
啥玩意儿?
画中的仙子还能走出来?
确定这不是扯犊子?
嗯,我反过头去看,哪怕我是这里最没资格去质疑的人,我自己都觉得扯。
一幅画,一个被画笔勾勒创造出来的女孩子……
在各种因缘际会、阴差阳错下,竟然要真真正正的活了!
而就在阿芸给府内的仆人们洗脑不要畏惧画中仙子的日子里。
苏婆婆依旧神色如常的去到佛堂念经,起初时,她只是单纯的念经。
后来发现画里的她听不懂的地方太多,苏婆婆便耐下心来逐字逐句的给她讲解。
画里的她吸收起这些知识来倒是很快。
仿若是一块璞玉,稍稍打磨,就呈现出了莹润的光彩。
苏婆婆总是不掩欣赏的望着画,闲暇时会跟她聊天,“你说棠儿给你起的名字是应应?”
画里的她乖乖巧巧的点头,“他说法应则冥益,应应则显益,他希望我能显化出来……”
正如苏婆婆喜欢她,她对苏婆婆也是形容不出的亲近。
只要苏婆婆问她话,她几乎都是有问必答。
“法身之感应,谓之法应,应身之感应,谓之应应……”
苏婆婆嗯了声,“这个名字很好,你喜欢吗?”
“不喜欢。”
许是见她回答的太过干脆利索,苏婆婆有些失笑,“为什么呢?”
“应应,应应,好像他一叫我了,我就得应,可我又不想应,我为什么要应?”
画里的她微微拧眉,“我只想杀了他,不想回应他,只要是跟他有关的,我都讨厌。”
苏婆婆哦?了声,“可我是棠儿的祖母啊,你也讨厌我吗?”
“不,您不一样……”
画里的她局促起来,“你不光是他的祖母,也是我的祖母,我只讨厌他,不讨厌你。”
“那应应这名字就当是祖母给你起的……”
苏婆婆像是深谙了跟她的相处之道,从蒲团上站起身,“祖母以后就唤你应应可好?”
画里得她想都没想的点头,笑着道,“好,祖母要是唤我应应,那我一定会应。”
我怔怔的站在旁边,很神奇的体验,想不到自己的名字在千百前年就已经注定。
回过神,苏婆婆又看向画,“应应啊,你知道要怎么出来吗?”
画里的她老老实实的摇头,“我出不去的。”
“若是棠儿愿意帮你出来,你还会想要杀他吗?”
“他还能帮我出来?”
看到没?
进步的显不显著!
画里的她不仅是个两面派,都学会反问句了,“那他要怎么帮我?”
“总之棠儿有法子帮你从画里走出来……”
苏婆婆像是要卖一个关子,“应应,你只需回答祖母,出来后,会不会伤害他,别忘了,你刚刚才学过,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我……”
画里的她犹疑了几秒,有些抓耳挠腮的样子,“我会行善的,就像您说的,有了智慧,我应该多行善事,可我必须得杀了他,这是我的使命!”
苏婆婆没再多言,气息凝重间,眉眼添了几许担忧。
又过了一阵子,我赫然发现,佛堂外居然飘起了雪花。
远处传来了号角声,紧接着,仆人欣喜的来报,“老夫人!蒋军大胜归来啦!”
透过幕布画面,我看到那个容棠身穿铠甲,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一众将士,意气风发。
苏婆婆带着婢女侍从等在府门口,翘首企盼着。
男人到她面前翻身下马,施礼道,“祖母。”
苏婆婆笑了,握住他的手,“回来了就好。”
画面一转,男人被苏婆婆单独叫去谈话。
再来到佛堂,他看画的眼神有了深意,“应应,你想从画里出来吗?”
画里的她看到他只有嫌弃,吹胡子瞪眼睛的说道,“你怎么回来了?祖母不是说你领兵去打仗了吗?她还说战场上刀剑无眼,脑袋说掉就会掉了,你怎么还能好好的?”
男人看着她笑而不语。
外面冷风呼啸,雪花阵阵。
佛堂内烛火摇曳,气息迥异。
跳跃的微光映衬在男人的瞳孔里,平添了温柔。
画里的她见他不说话,就哼了声表达不满,转而又端端正正的站在画里,不再搭理他。
我看向这个容棠心头也有几分疑惑,不懂他为什么会笑,很莫名,又很温和的笑。
不过从他的身上,我依然能感觉到很重的杀戮气。
这份杀戮并非是他刻意传递出来的,而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
像是无声的在说,世人都赞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谁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战争永远都是残酷的,因此他身上的杀孽感很重。
即使他有着和孟钦相似的五官,也无法复制出那份如玉的风华。
但也恰是如此,他面对着这幅画,面对她的没心没肺,紧锁的眉心才会舒展开来。
仿若是寒冰遇见了朝霞,凛冬遇到了盛夏。
再无血雨腥风,只留簇簇桃花。
欻~!
银光一闪。
我惊惧的睁大眼。
男人已经抽出匕首割破了指腹。
血滴涌出,他面不改色的抬起手,带血的指腹点蘸到了画中女子的眉心。
呼~冷风从佛堂外吹入,点了红妆的画纸随风簌簌的摇曳,像是蝴蝶要翩然起飞。
我下意识的捂住口唇,直见那男人将匕首放到了供桌上,高挺的身形一转,离开了佛堂。
妈妈呀,他真犹豫都没怎么犹豫的就要给她放出来了!
一霎而已,风声就变得猛烈起来。
轰隆隆——!!!
冬夜里竟然响起了一记石破天惊的雷音。
只有这一声,仿佛是上苍在告诉世人,天生异象,有灵物要诞生了!
我唇角颤了颤,无端有了种看西游记的既视感,顽石碎裂,猴子要翻出来了!
火烛忽明忽暗间。
画纸里突然传出了少女的笑音。
没待我做好心理准备,就看到一个大活人从画纸里一跃而出。
额。
还行。
管怎么她还有点菩萨娘娘的包袱。
没有一上来就抱着膝盖在半空中玩儿空翻!
只是欢欢喜喜的跳跃出来。
像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能从画里出来。
她戴着宝冠,穿着那袭白色的长裙,兴奋到难以言表。
在供桌前她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宝冠和衣裙,笑着还在原地转了几圈。
我各种傻眼的半张着嘴。
这滋味儿怎么形容呢?
活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出生’过程!
好家伙啊!
下生就是少女!
少走了十几年的弯路!
近乎本能的,我立马又看向画轴。
画纸没有变成一片空白,上面的女像还在。
只不过少女一跳出来,画里的女像就像失了神采,无端有了死板感。
我脑子里的神经跳动着,难怪后来再看这幅画会觉得空洞呆滞,原来是‘画魂’离家出走了。
转回头,我立马想要跟紧这个少女。
对!
跟住了!
备不住她报完仇就要去做假菩萨了!
眼前有薄雾升腾,又出现电影画面,仿佛是上帝的视角。
佛堂之外,雪花飞扬。
男人披着大氅,耸立在庭院中。
他眸眼幽深的凝视着窗内少女的剪影,宛如在看皮影戏。
少女像是一头跳出牢笼的小鹿。
在昏黄的烛火下,她身姿轻盈的舞动着裙摆,笑声如银铃般悦耳。
只是她不知,她的欢喜早已映入佛堂外那位容蒋军的眼帘。
最远处,苏婆婆亦是被侍女搀扶着,透过飘零的雪花,神情无不复杂的看着她在佛堂内为自己‘庆生’。
是的,我只能想到这个词,那一晚,是她的生日。
乍喜狂欢之后,她像是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见供桌上留有匕首,她一把握住刀柄,飞身冲了出去。
谢天谢地!
我终于能跟着她走出佛堂了!
原来只有她从画里走出来,我才能跟着她一同自由!
男人见她出来并无惊讶之感,眼底反而有着细微的惊喜。
我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直觉那应该是他俩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本应是极美的一幅场景,院内漫天大雪,莹莹剔透,一片素白。
男人大氅上落着厚厚的银霜,站姿笔直如松,气质冷硬中又有着丝丝柔情。
奈何她目标明确,表情凶狠,匕首的刀刃在风雪中闪着幽幽寒光。
冲到男人身前,她出手便是一刺!
噗嗤~!
轻微的声响掺杂在风里。
血润犹如艳丽的眼泪,滴滴落进皑皑的白雪里。
男人纹丝未动,低眸向看她,“应应,你放下仇怨了吗?”
少女瞪圆了眼,“不够!远远不够!我要杀了你这负心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