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布知道2024-10-08 14:515,139

今井的第一封电报发出一小时后,东京日野区。

这里矗立着一所占地颇大的警察学校,门口有全副武装的日本陆军在站岗。这所警察学校在日俄战争之后就开始悄悄改组,变成了一个专门训练日本情报人员的间谍学校,军队内部人称“日野学校”。

而现在在日野学校的大操场左边,一百多名穿着中国军服或者难民服的人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操场的围墙之外是几队身着黄色军装,全副武装的日本陆军士兵在巡逻。操场上这些穿着中国军服或难民服的人操着中国各地的方言在聊天,不时传出几声娘西皮这样的方言粗话,看起来好似是一群被关押在东京的中国战俘。

不过这些中国战俘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身上的武器也没有被除去,还有几个人将莫辛-纳甘M1891/30步枪和Kar.98b卡宾枪等中国部队的常见制式步枪扛在肩上,谈笑风生,完全看不出一丝战俘的不安。

但是如果仔细盯着一堆人看上一会,就会发现每一堆人中总有一名看起来年纪较长的人会突然板起脸,将手中的步枪敲在人群中某一人的身上,表情严厉地说几句什么。如果凑得再近一些,就可以听到这些人呵斥的竟然是对方的方言发音问题。

操场的另一边,一群穿着中国军服的人正在练习走路和射击,边上站着表情严肃的穿着中国军官服装的人,不时地上前训斥和指导。

日野学校的食堂里,一群穿着中国军服的人正大口咬着手中的粗糙的窝窝头,不时地夹一大把腌制的白菜,他们面前摆着的都是中国做法的食物,一些教官模样的人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就是日本所有间谍和特工的训练学校,自从九一八事变以后,中国已经成为日本在东亚最大的战场。而中国混乱的局势也给日本人以可乘之机,这些日本间谍人员都是从入伍的士兵中刻意挑选的,不但文化水平都比较高,而且身形外貌也尽量以不带有日本人明显特征为上。这些人夜以继日地从衣食住行开始进行同化训练,只要进了日野学校的校门,就要忘记自己是一个日本人的所有习惯。

“除了四肢和脑袋是日本造的,其他的一切都要和中国兵一模一样。”以这句话为宗旨训练的日野学校,连校长办公室的门牌都是用中文写就的。

坐在办公室里的是一名身材消瘦,看起来接近六十多岁的日本军人,此人正是日野学校现任校长,训练过无数日本间谍的武田山正中将。

他面前的办公桌上,一如既往地铺陈着十数张点线混合的纸张,那是他手下已经顺利潜入中国境内的特工用密码发来的情报。他的眉头紧锁,白川义则遇刺后不到半小时,远在东京的武田山正就已经收到了这个情报。他第一时间就动用了他在上海的所有特工调查线索,可惜这次的对手行事机密,直到现在他依旧未能清楚了解。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武田山正皱了皱眉,将桌上的纸张收进抽屉里,然后道:“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军部的宇垣守成大佐,这位身材粗短的大佐是军部和武田山正之间的重要联络官。每次看见宇垣守成那张满是横肉的脸,武田山正就会觉得有些头疼,因为这意味着军部又有麻烦事找上门来了。

“武田中将,这次是紧急事件。”宇垣守成大佐将手中的牛皮档案袋递到武田山正面前,“上海方面出事了。”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军部那群家伙想要我做什么?”

明白面前这位消瘦的老人手中握有大日本帝国最精锐的情报资源,在军部之前获得上海事件轻而易举。他不再多解释事件本身,直接跳到了军部的命令上。

“那么武田中将也明白此次事态的严重性,军部方面希望武田中将可以去一趟上海。”宇垣守成顿了顿,“协助上海派遣军的今井大佐调查这次刺杀事件的幕后主使。”

“严重到需要我离开这里吗?我这身老骨头可禁不起大折腾哪。”武田山正摸了摸半秃的头顶。

“这件刺杀袭击事件严重影响了皇军和大日本帝国在东亚的形象,在我军内部也造成了很大的动荡。如果不尽快查明,对整个东亚计划都会有影响。”宇垣守成停了一下,在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这也是军部和陆军省的意思,希望武田中将能够配合。”

“既然这样,那我也推脱不得了。”武田山正叹了口气,“给我两天的准备时间吧,我有些事需要交代一下。”

“两日后会在机场给您备好飞机。”宇垣守成恭谨地鞠躬。

“不用了,我会在东京港乘船走。我对天上飞的东西总是不太放心。”武田用手指在脑袋上方虚画了一个圈。

“可是……”宇垣守成面露犹豫之色,“轮船的话会慢上好几天……”

“宇垣君,调查和情报这种事,对我来说就算在轮船上也不见得会比现场效率差很多的。”武田站起身,微笑地拍了拍宇垣守成的肩膀。

“我明白了。”宇垣守成敬了一个军礼,“那两日后我在东京港给武田中将送行。”

“辛苦了。”武田点点头。

宇垣守成再次躬身,然后转身快步离开了武田山正的办公室。

看着宇垣守成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武田山正脸上和蔼的微笑渐渐褪去。他回到办公桌,摩挲了一下拇指上一枚断刀花纹戒面的方戒,随后拿起电话拨了几下转盘。

“内山君,来一下办公室。”

五分钟后,矮小精干的内山诚少佐站在了武田山正的面前,他是武田山正最早的几批学生之一,将这位导师当作了自己父亲,忠心耿耿。因为一直不肯离开武田山正身边,拒绝了陆军省的几次调遣,所以现在依旧只是一个少佐军衔。

“军部让我去一趟上海,陪我去一下第七档案室。”武田山正淡淡道。

内山诚眉头微扬,第七档案室已经很久没开启过了。因为其实第七档案室的全部资料武田都牢牢记在了自己的脑中,第七档案室只是作为一个备份的存在。用武田山正当初的话说,“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就打开第七档案室吧,那里存着一切我还活着时候绝不能说出的秘密。”

看来自己的这位老师对这次上海之行有些过分的谨慎,内山诚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的预感。不过内山诚最为武田山正所喜欢的一点就是服从而不多话,他最后只是点点头,语气平淡:“明白了,我去取一下钥匙。”

第七档案室在日野学校档案课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里,一扇锈迹斑斑毫不起眼的铁门,上面甚至没有任何标牌。分管内务课的是一个临近退休的热心老人,不止一次地跑来和内山诚抱怨,说这间屋子闲置这么久,还满是灰尘,影响了整个档案课的环境,需要修整一下用作其他的用处。内山诚每次都得花好一段时间找理由来劝服他,好让这个热心的老人打消整理这间看起来破旧不堪,其实至关重要的第七档案室的念头。

内山诚走到那扇满是锈迹的铁门前,从衣兜里掏出一大串铮亮的钥匙。上面大小不一,一共是九把钥匙,其中关键的七把甚至连武田山正自己也没有备份。而拥有这九把钥匙也仅仅只能打开四扇铁门,而放置档案最关键几个铁箱的锁的钥匙,就只有武田山正持有了。这是最简单也最可靠的保险,如果有人要取得第七档案处的机密资料,就必须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同时获得内山诚和武田山正的二十七把钥匙。这几乎是不可能事。所以武田山正有信心将牢牢存在自己脑中的资料备份在这个固若金汤的第七档案室里。

打开了外面的几扇铁门后,内山诚小心地将那串钥匙塞进衣兜,退到了一边。里面的东西只有武田山正能够翻阅。武田山正走过铁门后那条窄长的走道,来到一间满是铁箱的四四方方的隔间。每一个铁箱上都贴着只有武田山正才能看懂的分类标签,其中有一大半已经因为长时间没有打开而落满了灰尘。

武田山正稍微停顿了一会,也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看起来最干净的一个铁箱,从里面掏出厚厚的几个牛皮档案袋。上面分别有几个潦草的汉字,分别写着“蒋”“汪”“共”“印”“王”等几个字,他一一解开档案袋的绕绳,抽出一沓沓文件,每一张文件上都是一张照片,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数字代号,下面是他们密密麻麻的档案和联络暗码。

这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一批特工的资料,这些人都是日野学校每一届毕业生中的精英,他们分批在武田山正的情报网和日本军方的帮助下,潜入了东亚。现在在东亚与日本有敌对或表面合作的各大势力里都潜伏进不少人,情报源源不断地从这个庞大精密的情报网送到武田山正这里,所以他才能身在东京却第一时间地了解各地的局势变化和各方的战略部署。

武田山正翻阅了一阵,将其中两个牛皮档案袋放了回去,锁上铁箱,将其他的档案袋捏在手里,转身准备往外走。

转身之前,武田山正的眼光落到了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箱上。他脸上的表情有一丝犹豫,最后仿佛下定决心地叹了一口气,他掏出那一大串钥匙,挑了其中最小的那个,打开了那个铁箱。

铁箱上的灰尘因为武田山正的这个动作,在斗室里扬起一团雾状飞尘。一股长时间没有开启的腐朽味空气扑面而来,武田山正皱着眉,对着铁箱里吹了一口气,偌大的铁箱里只静静地躺着一个档案袋。

武田山正将这个档案袋取出,不同于前一批鼓鼓囊囊的档案袋,这个档案袋异常干瘪,甚至看起来只是一个空的档案袋。武田山正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干瘪的档案袋放在手中那叠档案袋的最上面,走出了隔间。

在外面等候的内山诚还像武田山正刚离去时那样,笔直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不过当他看见武田手中厚厚的一叠档案袋的时候,心中不安的预感更加的强烈了。这些档案武田从来就没有带出这个神秘而封闭的第七档案室过。没有人比内山诚更了解武田山正,多年的情报生涯让自己的这个老师养成了几乎有些偏执的一丝不苟,每一天做什么事情几乎从来都不会有半分钟的差别。而今天武田山正接二连三地做出反常的行为,不由得让内山诚心中有了一些忐忑。

仿佛看穿了内山诚心中的不安和波动,武田山正慈祥地笑了笑,将手中的档案袋交给了内山诚:“别担心,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老师,这些是?”内山诚接过那一叠档案袋,没有武田的进一步命令,他也不会有更多的动作。

“是我手下的那批特工名单。现在交给内山君保管,不论何时,你都不能打开它们,也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它们的内容。如果我能平安从中国回来,就将他原封不动地交还给我。如果……”武田山正的语气变得低沉,“如果我遇到什么意外,这批档案请交给我的继任者。”

内山诚在武田身边跟了这么多年,对武田山正手下这批精锐特工早有所听闻,这些人的名单和档案是最高的机密,就连他都完全不知晓。他顿时觉得手中的这叠档案有千钧之重,不由得有一些惶恐:“属下不知道是否能担当这个如此重要的任务,是不是交给军部保管会比较好?”

“军部那些傻瓜们只会大咧咧地打开,在整个高层传阅。”武田不屑地嗤了一声,“你难道忘了两年前的荒木君是怎么牺牲的了?我可不会再把手下的性命交给那些没有脑子的猪们。”

内山诚听到荒木的名字,不由得心下黯然。荒木信行,是内山诚同一期的同学,两人当年还是很好的朋友,他们也是武田山正当年最中意的两个学生。

相对于内山诚的绝对服从和一丝不苟,荒木信行可以说完全是内山诚的反面,这个俊朗的年轻人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热情开朗,平时吊儿郎当,却对于情报工作有一种近乎天才的天赋。他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每一套密码本只需要两三天就能完全背熟,在伪装方面也无懈可击,说得各地流利的中国方言,还拥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很容易和陌生人混熟。于是毕业后,武田山正将内山诚留在了身边,荒木则被派到了中国后方,负责和当地的那批拥有秘密代号日本特工进行联络,然后直接和武田汇报。甚至当时传闻最神秘的零号特工,也是通过他来和武田联系。

日本军方的情报系统一般都很少拥有领导人和一线特工的直线联系,否则万一一线的特工暴露,则很有可能直接牵连到直接领导人,从而导致整个情报网的毁灭。所以在一线特工和直接领导者之间,一般都会有一个被称为“安全门”的人存在,由这个人和直接领导人单线联络,如果暴露则直接清除,这样就能够把风险降到最低。不过这样的安排就要求那个身为安全门的人需要绝对可靠和非常强大的潜伏技巧。荒木信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就是武田山正在中国情报网的安全门。

不过两年前军部和陆军省一次愚蠢的决定,断送了武田山正这个爱徒的性命。他们强行要求武田山正交出荒木信行的档案,理由是军部最高层需要掌控这种级别的保密资料。武田山正在据理力争后失败,只得交出了荒木信行的档案,同时他也偷偷给荒木下了命令,让他转移目前的地点和转换身份。

荒木信行的自信最终害死了自己,他坚信军部高层不可能会在短时间泄露自己的机密档案,而当时中国国民党在东三省正有一个大行动在进行,他决定用得来不易的东北军身份和掩护再潜伏一段时间来获取情报。

结果一个月后,荒木失去了和武田山正的联络,最后确认被逮捕后刑讯而死,还带出了一批潜伏已久的特工,武田山正手下的队伍损失惨重。

从此武田山正和军部彻底决裂,只同意最基本的情报联络,也就一直留在了这个位置,没有再升迁。

“学生明白了。”内山诚低声答应,将那叠档案袋锁进了自己拥有钥匙的铁箱。

“我去上海以后,日野学校就交给内山君了。”武田山正说,声音有一些苍老。

“天皇护佑,学生在这里等老师凯旋而回,请多保重。”内山诚沉声说。

武田山正只是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内山诚的肩膀,没有再说话,背着手走出了第七档案室。

看着老师离去的背影,内山诚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最尊敬的这个老师其实已经很老了。武田山正留给他的背影很消瘦,还带有些微微的佝偻。内山诚心里突然有些恐慌,他觉得武田山正的这次离开,好像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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