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撇了他一眼,冷声边走边说:“今日月牙之夜,你难道不知她会毒发么?”
狐狸知是大过,不由紧紧拽了故存若一把,而宫主只是镇定地握住狐狸的手道:“不知。参奏祝瑶的那天,我夫妇二人没去,所以并不知晓此事。再加上,我们夫妇一心只想过点安乐日子,与这天界的新任的大臣来往少之又少,故后来也没听人说过。只有方才发现祝瑶异样,请医司来看过才知道寒月毒这事。”
故存若果真是只狐狸,比狐狸更狐狸的狐狸。解释了原因,又表达的衷心,不禁引得重阳斜了身子,冷哼了一声。
“那她如今怎么样了?”重阳不追旧责地问。
狐狸发话了:“现在不知道,一开始夫君煮茶的时候,她说她想喝杯弗红取暖。上次她喝了弗红可是差点摔死了的,夫君就拦住她没许。谁知,她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一直呼冷……后来又说冷得好痛,再后来医司到的时候就说不出话了……”
“人呢?”重阳厉声。
“在……客房。”狐狸怯了。
重阳拳头隐在广袖里,看不清表情的走在最前面,转眼到了无桓的客房,人还未入,就一掌将门劈了开来。
而我此时躺在床上,只从结霜的睫毛之间看到个暗紫的身影,步步逼近。心里恍恍惚惚的知道,那个人来了。
我最不想求的那个人。
即使是自己五脏六腑都已经霜冻,冻得依稀开始开裂我也不想求他。
他捋起袖袍做饭的样子,他懒散的靠在桌边吃面的样子,都是假的。通通都是假的!他一掌打死天牢守卫,赐死忠心耿耿的老婆子的样子,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他是重阳,是那个杀人都不带个借口的重阳!
我费力的想把头转过一边,奈何全身就像快木头,一块霜冻的木头,不得动弹
医司很是怯懦的起身,行礼,回避。
他视而不见地走到跟前来,褪下他暗紫的衣抉,披在我身上,再将他白的发青的指节扣在我伤痕累累的手腕上。我慌了,想要收手,手却木得一点感觉都没有……
突然,重阳眼底里升起一团怒火,震声道:“他都已经走了!你还把脉割了做什么!”
帮我取暖的小碧根吓得一个踉跄,双双翻落下床去。
他终是知道了……我没有力气施展掩术让脉搏假相好转,所以,终于是让他知道了我还在割脉。所幸,他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永远猜不到,昀倾就和他住在同一个宫殿里,而我依旧替昀倾疗着伤。
沉默着,因为我说不了话。这点他该是相当清楚。他懒散惯了的语气,重复了两遍,将他的耐心,暴露到了底线:“你倒是说话啊!”
狐狸有些耐不住了,小心翼翼的在远处提醒道:“那个……帝座……您可以给她先解毒,再慢慢问她也不迟……”
充耳不闻,已经是重阳卖了故存若一个极大的面子,故存若转身对狐狸摇头,示意她不要插手。
而此时,重阳正望着我,一副觉得我咎由自取的神情的说:“冷么?冷得撕心裂肺的疼是吧?本不会这么痛苦的,你自己要将性命舍了一半给那白龙,理当加倍的承受毒发!你好好记住这分感受吧,万不要下一次还来做这种傻事。”
说罢,他慢慢的低头朝我靠拢,那微绯的薄唇轻轻的覆了上来。
唔……那从前冰冷的唇在此刻毒发的时候竟显得如此温热,我无法克制的想要去寻那一份温暖,竟不由自主的轻轻动了一下唇瓣。
他忽生一份怜意,随即用他的舌头撬开了我的唇齿,一团如暖阳般的光影没入我的口中。
只此一瞬,感觉五脏六腑丢被融化了。那种感觉妙不可言,仿佛从冰冻三尺的绝涯一跃而至那四月暖春的溪边。
我猛的一个喘气,抱着重阳猛烈的咳起来。带着着东皇钟施法后的重创,颤碎着身体里无数尖厉的冰晶,咳得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重阳却什么都没做,只是任由我抱着,等我慢慢嗑缓下来。
“为什么你要喜欢上别人呢,明明你是爱我在先的。”他冷不防开了口,把所有人都楞在那里。
烛火幽明,映射出他眼底里的不甘与我霎时的无措。
“你什么意思……”我有些六神无主,一下子松开了他。
“可惜你不记得了……我真是恨透了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受够了。不如什么都告诉你吧,与其指望你毫无负担的重新爱上我,不如强加个愧疚把你捆在身边。”他望着我,难得的一眼深情。
远处故存若只是叹气,携着狐狸出了客房。而碧根不肯舍我,很是戒备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听得认真。
重阳用食指,慢悠悠的挑弄那跳跃的火心,烛光弥漫,氤氲出一团不真实的光阴。我看得迷糊,只听得重阳飘渺地低声诉道:“就从我杀了故存若的父亲青却,那天说起吧。”
“那一天,我杀了青却以后,一时快意,未能躲开昀倾父亲的最后一掌。就是那一掌,将我打得魂飞魄散。就一魄妖魂留在体内,别的都散了。没了另外的两魂,所有人收拾我一个还算得心应手,很快就用定魂簪将我原身定在了棼岛。知道那时候的棼岛是什么样么?”重阳唇角微弯,很真诚的弧度,与往日大相径庭。我摇头,他略略失望。
“是满山遍野的桃花,很漂亮。但在天界之人眼里,桃花的无异于村妇,明丽却艳俗。所以,棼岛那对于他们来说,跟凌霄河没什么两样,都是无人料理的荒凉之地。”
我抿唇,不可否认得开始慢慢入戏,静静听着。
重阳微微含笑,眼神幽远:“那时候,我生得很丑陋,就像你第一次在棼岛看见我的模样,除了令人厌恶和害怕,应当没有别的可能了。有时候,撇过那雨后的坑洼,自己都会被自己吓一跳。”
我抬头,看着他玩笑一样的表情。
“可是,偏偏有位桃花仙子动了善心,说是自己属木,有能力让我变得好看些呢。当然,她原本只是说,让我变得好看些。却没想到,她努力了很久之后,竟能把我变得如此好看。”
我撇头皱眉,觉得他很自恋。重阳却扭过我的下巴,认真的问我:“见过我成妖的样子么?”
我思索了一下,见过成魔的念宁阴沉内敛,见过成仙的秋实明媚真诚,就是没见过他成妖的样子。
他很自傲的模样,懒懒的靠在床梁边到:“成妖的样子才是最好看的。她把我变成人身的一刹那,误以为我是个女子,忽然忘却了我的身份,肆无忌惮的扑上来抱住我叫了一声‘神仙姐姐’……”
噗……我笑的喷了出来:“傻了吧唧的的桃花仙子。”
重阳也微微笑着,像是回味着他最喜欢的蜜饯:“在我身上蹭了半天,发现我胸口跟她不一样……她才狐疑得抬起头来,仔细审视我说‘你是……’”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开口说话,却因为伤重发不了声,只做了个口型‘我是个男的’。不知道她听懂了没,但一时间,她望着我微微颤动的喉结,突然以一个凌空挂月的姿态闪上了一颗桃花树,变作纷纷花瓣扬了一地。那场景,我真的永生难忘。”
“后来呢,后来呢!”重阳沉浸其中,停顿了好一会儿不说话,我连忙催道。
重阳继续道:“后来人家好歹也是天界的仙子,把我养出人身后,就没有来替我疗伤了。因为她深知我是个祸患,与天界势不两立的祸患。不过……岛上就她一人,别人瞧不起她,她也找不到个伴,无聊的时候会常来看看我。”
“有时候,我觉得,那无风自落在我头顶的桃花就是她。当然偶尔,她也会大大方方,化成人形来。有日她问我为什么叫重阳。我垂头,没有说话。她默了半响却主动告诉我,她很羡慕我能有个名字,她说她就没有名字,因为她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知道么?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和她是同类。”
“渐渐地,我从灰暗里走出来。我会同她说话,尽管什么声音都没有,她还是很耐心的在听。到最后她已经能读懂我所有的唇语。”
我心中一愣……醍醐灌顶一般,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善于唇语了。为什么在战场上,昀倾嘴角轻动我便知他是让福禄的人快些撤退。以前能看清老远的人说话的口型,当时只是觉得是本能。而此刻看来……竟是因为重阳……
心中一动,却听重阳无限美好地说着:“渐渐地,我想要再一次生活,简简单单的生活。以前是和母亲一起,今后便和她一起。而有一日我无比忐忑地这样告诉她的时候,她竟然笑面如花的点点头,说她愿意与我重新活过。”
重阳说着说着,眼神空洞,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于是她费尽灵力,治好了我的伤。而我天真的以为,伤好了,便能无声无息的带她走,直到……直到……呵,直到昀倾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叔父发现了这一切……他以为,我是死不了的,于是他便下令要杀了她。知道什么接二连三的拥有和失去是什么样的感觉么?”
我低头,不敢看重阳此刻的眼神。他定了半响只是淡淡的说:“就是想毁了所有的一切而已。”
他轻轻笑了记:“命运才是最残酷的巨人,它趾高气昂,兴致勃勃站在最高的地方睥睨着天下。你拥有时,他让你失去,你失去时,他冷眼旁观。终于在你第二次陷入绝望的时候,他很是时机的拨弄了你的命盘,于是故存若出现了。命运想要的好戏开始了。”
话到此刻,我终于晓得他为什么会不惜一切代价,不在乎任何人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