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是走近,越是睁不开眼来。一种百骸摧裂的痛楚袭来,让我有些不清醒地置身于茫茫金光中,眼前除了昀倾唇角鲜血,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走到昀倾跟前,转身逆着光芒将昀倾轻轻抱住。
他反倒平静地说:“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
我双手环过他的后背,摸到了他身后负着的水明,轻声道:“从前看着你受苦,我却无能为力。现在,我必不再让你孤孤单单的承受这些了。”
昀倾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话刚说完,我忽然察觉昀倾身后的水明剑鞘一空,水明已不知被何人拔去。
再是噌的一下,我只觉得心口一痛,什么东西从身体里穿了出来。
是……水明么?可是光却亮得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半响,光才慢慢隐没下来。
我低头看看胸前穿出的那物:嗯,雪白的、锋利的,的确是水明。但是这不再是暗沉的水明,而是从前莹润的水明。
我竟有些高兴,从前昀倾心死了,水明也死了,现在昀倾还活着。
“阿瑶?”昀倾凄然地唤我一声,我方才又抬头看着他,他满是红痕的双眼,倒影着我身后重阳,欲碎欲裂。
重阳手里握着水明,楞在那里不时轻语:“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昀倾与他接掌时,他便预判了昀倾的位置才拔了他的水明,又怎会料到我会在昀倾身前拥着呢?
重阳慌乱中踉跄后退两步,剑拔了出去,簌的一下,伤口的血贱得昀倾满身都是。
我身子一软,跌了下去,却被昀倾一把接过,紧紧拥在怀里。
我逗趣他:“你……生怕……我不翼而飞了……?”
这次,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点头,狭长的眼角晕出两行清泪来。我伸手,颤颤巍巍地帮他拭去,却连逗弄他的话也没力气说了。
他搂着我,一手垫在我贯穿的伤口下,五指紧紧的闭拢捂着,血却还是不能抑制的从他指缝中流走。
我嘴巴微闭微合:“昀……昀倾,你……闻到了么……是……是一股非常寡淡的桃花……香气呢……”
他好似懂我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不住的点头。他也好像知道我想看他和风丽日的眸子,于是尽力的在笑,泪却止不住的在流。
这个样子,实在太滑稽了。
我举手再想帮他拭泪,却猛然发现自己指尖已经慢慢变成花瓣慢慢飞散了。
倾我半生千斤念,化作飞花三两叶。
我这次是真的要死了罢。
妖精死了,本就要化成原型,再灰飞烟灭的。
昀倾紧紧的抱着我,把头埋在我侧脸:“阿瑶……阿瑶……”
他想说的,可能有太多太多,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喊出我的名字。我躺在他怀里,看着无数花瓣绕过他的墨发,越来越多,越飞越远。
直到,我所有的所有都离开了他的怀抱,飘飞在高空。
我在白云苍雪中,看着昀倾跪坐在地上,手里捏着几瓣带血的花瓣久久不离。大雪埋了他半个身子,他也未曾挪动过半分。
而我却连花叶也慢慢化成屑,混在雪里,灰飞烟灭。
两个月后。
这是个阳光正暖,日照明媚的午后,痴然的卧房里,斜阳倾入,昀倾伸着五指挡光,缓缓地睁开眼来。阳光映射在他狭长的眼睛里,他竟没有一点不适。
昀倾放下挡光的手,直视着窗外。
天晴了?他被子一掀立了起来,惊醒了伏在他床角睡觉的圆一、圆二。
两个小家伙齐声道:“殿下你去哪?”
“人呢?”昀倾低头问。
圆一圆二都不说话,昀倾半刻都耽误不得的往凌霄河的方向跑去。刚出院子,却猛然发现,目之所及乃一片翠绿。
他愣住,看向院中的柳树,已然生苞发芽了。
“春天了?”他喃喃自语,丝毫没有发现台阶之下,已跪满了列列仙班。
那黑压压的跪着的人群里一片沉默,半响才有人敢出声答道:“回殿下,这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昀倾这才发现地上跪着的一干人等,转头道:“阿瑶去哪了?”
众仙你看我我看你,都默然不语,倒是院落里走来一个青布衣衫男子款款踱步到近处,望着那株桃树摇摇头:“她死了,你是知道的。”
是故存若。
“我不知道!我以为那只是个梦,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果然睡在床上。我以为那只是个……”
“不是梦,重阳那一掌出力之重,已不是十成力那么简单。连他自己都被一掌震得五脏粉碎,你自然也不会清醒。阿瑶死了,你便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飞雪将你堆成雪白,最后还是百尺将你从雪地里拔出来的。你都忘了?”
昀倾垂头,没有说话,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故存若叹了口气:“你昏迷了两月有余,大抵有些糊涂了。那日重阳抽了水明欲杀你,结果光芒太甚刺到了阿瑶,你是亲眼看见的。”
昀倾嘴角隐隐开始抽搐:“我只问你,那她现在转世在何处?”
这句话问出来,鲜少吞吐的故存若也有些支吾:“我……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她的灵魂不是承你的体魄生的么?她的魂魄去了哪,你会感觉不到?!”
故存若道:“她的灵魂已不再是我体魄供给了,这是当初重阳予我兵符时,我承诺的条件。”
“你!”昀倾揪着故存若的衣领,双眼猩红:“若不是你去重阳通风报信,劫走阿瑶,今天就不会这样的局面。我终是错信了你!”
故存若苦笑一记,随即将昀倾的手按下:“若不让重阳劫走阿瑶,我能得到那些兵权么?你又真的会拿她当人质么?你看看你今日的样子,你会么?!”
昀倾握紧的拳头一松,无力的后退一步,顾不得体面,顺着花坛便坐看下去。
沉默了半响,他又双手抱头揉搓起来,才抬头低声道:“那她总该有个转世吧,虽然不仙不妖,但她灵魂总该有界收留才是……”
仙班中,众人面面相觑,终有一人答:“回殿下的话,战事一毕我们请灵人在原处看过。灵人说,祝姑娘的最后的一点灵力复原了殿下的眼睛,愈合了破麟戟中的残魂,让他们得以往生,可她自己的魂魄能量微弱,应是已经散尽了。”
“散尽?”昀倾不可置信的笑了笑,眉眼间都是能拧出血的那种痛苦。
“还请殿下节哀,现魔界已经攻退,天界仙班已返,还请殿下早登帝座之位主持大局。”
话到此处,其余人等也纷纷附和:“请殿下早登帝位。”
这话嗡嗡嗡的在他脑海里回旋,昀倾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四两棉花搬被这些大臣推来搡去。
他尤记得,他曾经同谦迟争论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战事告捷,我便带她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而如今……可笑至极!
昀倾转头,在众人的惊异目光中慢慢走到故存若跟前,苦笑着拍了拍故存若的肩膀:“我一直觉得还是你比较适合这个位置。”
说罢,身形不稳的跨门而出。
众仙齐声高呼:“殿下!”
他摆摆手,凄清又决然:“别跟来了,你们主子在后头!”
那一场仙魔大战中,重阳那一掌虽令自己五脏俱裂,但他是不死之身。只要他想战,便依然可以战下去。
可当他刺出那一剑之后,他便眼神空洞的站在那里。
别人打他,他不还手,魔臣求他,他不出声。
他就在两方打得正酣时,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关于昀倾的结局,有人说,仙界之人终究不接受故存若曾经叛变事情,强压他登上了帝座之位,一生都身不由己,劳劳碌碌。
也有人说,昀倾带着雪遥下了界去,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当然最落魄的结局,莫过于有人说雪遥在那场战乱中,和狐狸一起莫名的没了踪影。昀倾寻而不得,一个人孤寂了千年万年。
当然,这些故事都是我从游山之人的嘴里听来的。
这琼岭之上的桃花庵,年年香火不断,据说就是那场仙魔大战后,昀倾殿下派人建的,距今已经两百年之久。
而我却不是来上香的,自打自己有意识的那天起,我就在这琼玲之中了,天天都听那些路经此地的人,说着各种不同的结局。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晓得自己天天就伏在桃花枝头,吸收着日月朝露,开过却不曾败过。
我在这里不动不移地待了很久很久,每年都会看到一个小女孩到这林子里来玩。说来也怪,几十年来,这小女孩莫说是老,连个头都没有怎么长过。
她每次来的时日都很短,且次次都要避着这林子里的一个仙人,她害怕他,总是远远的念叨着:“娘亲替他挡了……他害死了我娘亲……”
好在,那仙人几乎都在醉死的状态,从来没听见她远远的低语。
可我总觉得这孩儿是冤枉他了,这林子里的仙人生得面容冠绝,双目明丽,每逢有小兽恶极了靠近他,只要他还醒着,都会顺手摘两个果子喂给它们。
仙人的日子大抵就是醒了喝酒,喝醉了睡觉。
若不是他醉后会不经意的化成白龙,躺在在花海里傻笑,还真是半点神仙样子都看不出来。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又是上山来的小娃儿们在吟着大人们教的诗。
是啊,年复一年的过去,终于有一日,那娃娃来的时候,刚巧碰上他难得清醒的日子。
她以为他躺在地上不动,定又是喝醉了,于是蹑手蹑脚的走过,跪在抚仙湖旁照了照:“娘亲,我是不是长得太慢了?你总说我长得很像你,真的像么?两百年过了,我几乎要想不起来你的样子了,呜呜呜……”
“真的很像。”这声音,似微风一般和煦,却吓得那女娃娃惊恐地转头,看着那仙人伫立在那里,颜笑宴宴地走过来,轻声唤她:“雪遥……”
“你别过来,我是要去找我爹爹的!”小女孩怕了,急了,一下子变成小虬飞身而起!
看着那小小的尾巴,那仙人素来和风丽日的眼中豁然划过一丝惊痛,伸手就擒住她短短的尾巴:“你爹爹究竟是谁?”
被唤作雪遥的小女孩,冲着他的手臂就又抓又咬。仙人大抵是不惧疼的,丝毫没有在乎这些,只是略急地又问了一次:“你爹爹呢?”
雪遥闹腾了很久,才在他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下安静下来,她嘴角抽搐了半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呜呜呜……我以为重阳是我的爹爹,娘亲却说不是。我起初还疑惑,直到他亲手杀了我娘亲……”
“我娘亲还说,等我化成小虬的那天,爹爹就会来接我回去。可我已经成虬一百年了,却从来没见过爹爹的影子,呜呜呜……”
仙人望着怀里的小泪人,自顾自言:“小虬……怎么可能?!”他好像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什么,于是痛苦的阖上双眼,在记忆里搜寻着什么。
一坐就是半日,他终于睁开了双眼,紧紧抱着怀里沉沉睡去的孩子,轻轻道了一声:“胭脂。”
自那以后,这小孩和仙人便再也没有分开过。我每天都看见他在这树下,教孩子习书认字,陪她捉虫斗蛐。
奈何这小女孩不仅个子长得慢,脑子也不好使。有时候,小女孩背不出诗词来,我欲出声提醒,却发现自己连嘴巴都没有。
也好像因为此事,有日天上落下个腾云驾雾的大夫,替小女孩看过脉象。大夫说:“回殿下,祝姑娘怀孕之时,身发寒毒,环境艰苦,这才会影响了雪遥,致其生长缓慢。之前化不成小虬,就没有丝毫仙气,同个凡人一般。不过现在就好了,已是个半个小仙了。”
仙人眼中一黯,随即颔首点头道:“慢就慢些,无妨,多谢医司特地走这一趟了。”
我亦觉得,孩子长得慢些并没有什么不好。她如此天真可爱,我也希望她永远就这么一点点大,疼着爱着,多好。
一直以来,我以为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便是生来只是一朵桃花,哪也去不了。后来时间久了,我又觉得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便是生来只是一朵桃花,只在这里,看着他俩哪也不去。
可老天实在爱开玩笑,在我三百岁的那一天,让我坠下了枝头。
那时候很不巧的,雪遥和仙人正卧在地上习字,我却就这么纷纷乱乱地朝他们的纸墨上坠去。
急急忙忙的收紧身子,竟发现自己慢慢化出了衣物和手脚,啪的一下将他们的墨台打翻。
两人看看面前这株桃树,又看了看我满是墨迹的身子。
坏了,这仙人最最在乎孩子习书,这下定是要生气的。
我缓缓将头抬起,很是抱歉地摆手:“对不住,对不住……我也没料到就……”
那仙人定是气极了,素来和风丽日的眼里开始波澜荡漾。
他定定的看着我,我也羞愧的看着他,等着他破口大骂。
“阿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