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淡地笑着,放下针线三分认真,七分自在地说:“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是为佳节。是这个日子吧?”
他装作很是不在意的样子又扯起一片玲花。圆一怒吼:“敢扯福老头子最爱的花,我跟你拼了!”
重阳却充耳不闻,把玲花放在鼻尖,刚巧掩住他唇边难以抑制的一抹笑意。圆一堪堪跑来,他一掌出去,方圆十米便撑起一道金色的屏障。圆一吧唧一声撞得五官走样。重阳视而不见,一本正经地说:“嗯,是这个日子。可是我更喜欢后两句。”
“后两句是怎样的?”我漫不经心地问。
“嗯……”他慢吞吞的起身,把我身子一转,正对着他。他掰直我的后背,理好我的衣襟。
头顶上,两颗参天的白兰花树,被秋风挂落的枯叶带着夏花的余香谢在我们眼前。
他很是满意的注视着我,正襟危坐:“后两句是,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如我们这般?”我没心没肺的笑着,好似很快乐,很快乐。
他脸上晕起一团绯色,像是浮云飘过的错觉:“嗯,勉强就像我们这般吧。”
我又拾起针线,密密细缝,重阳眯着眼睛在秋日午后的暖阳里打盹。
整整五年的光华他俊逸的目缝间慢慢的晕开。
“大坏蛋!大坏蛋……”五年前,我刚从东皇钟里回天界来没多久,圆一就火急火燎跑到玄凌殿去吵嚷。
重阳素来喜静,靠在塌上观棋。
下棋的都是天牢死囚。输了的那个即刻就拖出去斩首,赢了的那个也要剁掉一根手指,暂且苟活。如若赢到没有手指可以举棋了,重阳就放他一条生路。
重阳喜欢找这样的乐子,将死之人的生死之局,是会破釜沉舟,还是怯懦崩溃,他都感兴趣的很。
而此刻,用白子的人只剩一根手指,蜷曲着夹起来,费力而又颤抖着落子。
同时,圆一刚跑到重阳脚下,重阳眼不离子,一脚将他踹出了大殿。
圆一磨破了一膝盖的皮,咬牙又爬起来,隔着老远就撕心裂肺的叫:“大坏蛋,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功夫观棋。我姐姐,她走进来门来就直挺挺的倒在门口,怎么叫都不醒。你还不去偏殿看看!”
重阳闭目凝了半刻,终是起身,朝偏殿而去。
“帝座,棋没下完,这两个死囚怎么办?”勤卫跟在后头垂询,而得不到丝毫回应。
勤卫侧身,略带试探的口气:“若不然,让他们侯着,晚上继续?”
重阳拂袖,破云而去,九九苍穹之间,云翻雾绕,略去他的几分妖媚,回荡得尽是雄浑之气:“杀了,晚上我不回去。”
那只剩一指的死囚,忽然捏不稳棋子,歪着身子颤抖着倒下了地。
夜里,重阳靠在我床梁上,双眼微涩的看着我。圆二耷拉着尖尖耳,怯懦地问:“大坏蛋,你为何不给姐姐抓药?”
他有些烦躁:“无事,她只是心绪不稳。”他看着我昏迷了还紧紧握着的秀拳,无端更觉恼人。
他错以为我一直在挣扎些什么吧?殊不知这是我如今练就的本能动作,只要一睡,拳头便会捏起,紧紧地护着掩术,不让任何人摸出我脉搏里的异样。
一阵风起,清清吹过我的眼帘,我心中一动,睁眼抬额。
重阳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般难过……”
他话还没说完,我却自己坐起来,靠在床上笑容宴宴:“饿了,想吃肘子!”
三双光亮光亮的眼睛盯得我浑身冷汗,圆二楞着:“不是……心绪不佳么……”
我不知所以的看了看他,越发让人不解。重阳打量了我须臾,慢慢捋起袖子,嘴角微动:“肘子是吧?等着。”
自从那日开始,我没有流过泪,没有皱过眉。我喜欢变成花叶瓣瓣,挂在树上,看着朝露成迹,夜色凝空,直到重阳来叫:“阿瑶,肘子来了!”
“水晶包来了!”
“荷叶鸡来了!”
各种来了……
“好吃么?”他总是会让我先尝一口,然后眼睛瞟着别处,装作不经意地挂口一问。
“好吃。”我低头啃食,却不忘也问他:“那你今天过得开心么?”
“还行。”他个子高我一头,从上到下地睥睨着我,却也吃的欢天喜地。
于是我说:“那今天不杀人好么?”
他点头:“好。”
从那天起,秋实好像又回来了,高高霸占在他灵魂的顶位,带着温暖的笑意得意春风。
于是,他手中丧命人数锐减。不过,他若是一直能如此好驾驭自己的性格,就不能算三魂尽在的重阳了。
“今儿不杀人,但你得陪我去人界的思蕴山泡温泉。”他在龙椅上翘着极其精致二郎腿,微微讪笑,极其魅惑,更像是妖。
“好。”我点头。
“今儿个想杀人了,除非你带我去琼玲看桃花。”他怒气凶凶的站在三月的春风里,连柳叶都害怕地绕道吹过,不敢拉扯他的细发。
“好。”我点头。
“今儿个,有点想杀人,有点不想杀。杀……不杀……杀……不杀……”他躺在师父的院子里,神色怡然地拈花起来,一片片的撕。
这是三魂融合的他,美得不可方物。
“这里的花不灵验,我们去百花渠采个十篮八斗的来撕!”我拉着他就飞了出去。
百花渠花儿太多,他还没撕得完,人就躺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抬抬他沉沉的胳膊:“起来,杀人!”
他往里蹭了蹭,睫毛很是纤长的合上:“明儿个再杀。”
仔细数数,五年来,他好像一个人都没杀过。往日威严无比的他,如今在魔臣眼里颇有些病猫称虎的意味。于是诸大臣蹬鼻子上脸的行为开始跃跃欲试。重阳一怒,是真的要杀了。
“是谁说的天界余孽在憧山阁?害得白白折了一队人马到妖界手里,差点引起场战争!拖下去通通给我斩了!!”他暗紫的衣抉被他一挥而起,笼罩了颤抖在大殿的一排魔臣。
他们湿着裤裆,是真的恍然发现这只病猫,从来只在我的笑颜下才会轻声嗷喵。
我拖着靛青的长裙,步步生莲地从侧方走出来,落在芸芸目光之中,仿佛是一条带刺的荆棘。
重阳见我,闭目不看。我缓缓走过去,垫脚在他耳边一莞尔:“饿了,想吃肘子。”
他努力凝神,不睁眼:“杀了就去。”
“来不及,汤已经沸了,就差肘子下锅里。”
皱眉挣扎片刻,他霍得睁眼:“那我亲自动手就快得多。”说罢他双手金光在握,犹如箭在弦上,对准了那些跪在地上的臣子。
我越发觉得好笑,便轻轻扣住他的手,金光在指缝里一闪一熄,和他彼时的心跳旗鼓相当。
“重阳……莫要让肘子再添一股子腥臭。”我放下后脚跟,心中已然有数。
紧接着传来的就是重阳无可奈何的声音:“择日再斩!”
所有的人,用极其惊恐的眼神看着我。
我只是毫不在意地嫣然一笑拉着重阳走了。
“阿瑶,今年生辰我想下界去过。”重阳睁眼,那些假笑戏言都被那根根分明的睫毛扑朔得烟消云散。
“去哪?”我笑言。
“妖界和鬼界的边境,无眠山。只是,我这两天比较忙,又不想带着别人去。要不就烦请阿瑶先去打点打点?”
“好。”四目相对,我的一双似笑非笑。他的一双秋波凝光。
次日,我换了身男装,贴了两撇英俊的小胡子,背上行囊,拿着令牌大摇大摆的下界去了。
五年了,掏空的灵力恢复地极慢。我每飞百里,便要停下来歇口气。还没到达妖界和鬼界的边境时,我就已经在鬼界停了下来,气喘连连。
鬼界荒芜,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处小镇。
“呼……呼……老板!来两壶龙井!”我喉咙上一个暗诀,喘完粗气便发出一阵洪亮的震喊,整个客栈的人都猛得回头注视着我,眼里都刻着两个字“爷们!”
我清了清嗓子,背着目光坐下,此时方觉,刚刚实在变得过了些。
老板是一缕亡魂,摄了死狗的身子,两小短腿一摇一摆的朝我走来,看起来十分可笑。
我憋不住,就用袖子挡,毕竟鬼界的亡魂都是生有眷恋,或是怨气颇深才永堕此地,脾气总是古怪得很。
“客观,你要的茶!”唔,他毫不客气的狗爪子一摞,龙井却一点都没撒出来。
我正欲掏银子,那老板咧着獠牙,换了副表情说:“客观长得好俊,阳气虽是不重,可还算清晰可闻,一看便是来游玩的罢。即是来游玩的,何不尝尝我们鬼界特产,孟婆汤?”
孟婆汤……一下子,神思空了。仿佛眼前的龙井晕出的气雾里有一双皓腕朝我挥手,魅极若召,引人堕落。有那么一瞬,我张开想要喊道:“好,来一碗!”可话刚含在嘴边,却被牙齿硬生生咬住。
我低头把银子推出去:“不必了,龙井就好。”
老板毫不客气的一昂头,阴着脸转头就走,落得我一个人凄寂寂地坐了整桌。魑魅魍魉,真真怪也。
旁边的一桌人,大鱼大肉得吃着,时而举杯相碰,酒酣之际,挥拳捋袖,泡沫腥子飞出数米。
“你们不知道我这剑是有多大来头?”高个子的外来人要喝道。
“沉如烂铁,能是什么好货!”
高个子怒了,把剑一抽,半臂之长的一把短剑龙雕凤刻,细致不已,只是成色……确实与那破铜烂铁无异。
他两指滑过那古老却华丽的剑身,大嚷道:“别看这剑短又沉重,却是因为天石塑造的缘故。一千年前,天边有灿星坠入南海岸边。后有铸剑成痴的屈玖散尽千金,遣人把天石运了回来!打磨十年又九月,终是打造了十二把宝剑。这就是其中一把,名曰:短月!”
其他几人细细凝之,还是觉得神乎其神,纷纷摆头:“短月?这……这就是短月……哈哈哈哈!”
那高个子怒了,一剑把桌子劈成了两段:“娘的!就知道你们狗眼不食泰山,待我去昀公子那里鉴明,你们可别求着哭着再看一眼!”
昀公子……剑……
我耳背一扇,不顾那一桌的争得正酣,一步踉跄跨到那高个子跟前,唇角轻颤:“昀公子?哪个昀公子?可是日字一个匀?”
高个子看我瘦小好欺,很是不屑的歪头从嘴缝里吐着:“就是这个昀!他与人相剑,名成暗就。只要是想拿剑卖个好价钱的,都会去找他相!“
”他说好,那便就是好,隔天那剑就成了人人皆知的宝贝!不过,也只有上流人士晓得他的名声,认他的评判。毕竟他相剑,不是寻常人出得起得价钱!”
那老板阴着脸:“但也不可乱相。他说不好的,隔日就是破铜烂铁,无人问津!你哪怕千两黄金买回来的剑呢?隔天二十两银子都卖不出!”
“那他身在何处?”我急问。
高个子的说:“在鬼界最为繁华的初满之都,一路西行百里就到了。只是半路上有片野林子,恶灵多的很……”
那人还没说完,我人就起身飞去,落得那几人看得目瞪口呆,指着我的去向大叫:“仙人……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