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雨大作,怡红院的正门大敞开着,我照例卧坐于前堂的高台之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对着我谈笑风生。
风夹着雨拂面而来,身上有种湿湿的冷。
台下,一桌吃喝玩乐的男人搂着妖娆女孩儿,大口大口的灌酒,听着说书的故事,大笑间时不时寄我一眼。
门口一个高胖的男人走了进来,衣领子扣得十分勉强,怕是他大气一出,便撑开了。
他已经来怡红院,呆呆的看着我喝了个把月的闷酒,是这里的常客。
男人抹了抹他青黑的胡茬嚷到:“程三娘!”
“唉,徐爷,您来啦!”妈妈谄笑着碎步到了他跟前。
“你就把这祝瑶天天往台上一弄也不接客,也不卖的,是个什么理?”他啪的一拍桌子,碗和酒杯都跳了起来。
妈妈抽出个绣娟,往他肩头一按安慰道:“徐爷您消消气,她小姑娘家也是才来,再过些日子瑶瑶就懂接客啦,到时候第一个就给徐爷。”
“老子信了你个棒槌!”砰的一声,他提了一麻袋什么沉甸甸往桌上一扣,“这些够了吧!老子今天就要带姑娘回家!”
他得意的看着我,我没理,神情淡漠地张望着门口进出之人。
妈妈一面劝慰一面解开麻袋:“哎呀,徐爷真的是对不住,我们祝瑶太小还不懂……”麻袋打开的瞬间,妈妈一愣:“哟??徐爷怎么不早说,你瞧我这事儿办的,确实欠妥。”说完她为难的看向我,轻轻的挥手:“祝瑶你来,妈妈有话跟你说。”
我拎着长长的裙摆,坐的太久步伐显得有些僵硬。雪白的裙尾慢慢摇曳在鲜红的地毯上,裙摆上绣着的孔雀褶皱着埋下了头去,似是在轻轻啜泣。
“来来来。”妈妈一把握住我纤细的手对我说,“祝瑶你看,这位是徐爷,整个临安的染坊五成都是他开的。打今儿起你就可以离开怡红院,跟着四爷好好过日子,这可是多少姑娘眼红不来的呀。”
真的要离开怡红院了么?我是来找人的,可我还没有找到他。
我定定的看着门口的来往的人,可惜雨很大,大家都撑着伞仓皇的奔走,连在门口驻留的也很少。
“妈妈……我还没有找到我要找的人,你说过他……”
“你这傻丫头怎么想不明白呢,天下之大找人那本就是件大海捞针的事!你已经声名在外,那人若是想来找你自是容易的很,如果是诚心想避着你,你怎么找也是无用的!你就跟着徐爷,今后享着荣华富贵便是。”
徐爷笑得乐呵呵的,抓起一杯满酒咕噜噜喝下去,打了个嗝:“说得好,祝姑娘往后跟着爷,爷会待你很好的!你要是再跟我生两个像你这么好看的小娃娃,就给你个妾身的名分,哈哈哈!”
什么嫁人不嫁人的,我从来没想过,我想的只是寻他啊!
我有些急了,慌忙从怀里掏出顾昀倾留给我的凤钗使劲摇着妈妈的手:“妈妈,我还不想走,三爷给了你多少钱我不知道,可我这钗子很值钱,我……我给你,求求你别让我走。
妈妈不耐烦地皱眉一推,将我手里钗子摔去老远:“得了!什么破钗子怎么抵得过那一麻袋子白银?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来人,给我把这不识抬举的丫头给绑了!”
说罢,几个高我肩的壮汉从人群里推嚷出来,一手就扣住我动弹不得。
“妈妈……我的钗子值这临安的几落宅子不会有错,你再看看呐!再看看呐……”
可惜妈妈不再回头,钗子也不言语。三爷笑得都有合不拢嘴,示意壮汉拎着我出门。
慌乱之下,我摸到腰间的那把匕首,一把抽了出来。
妮子不是用这招让我活下来的么?那我不妨再试上一试!
我毫不犹豫地把匕首横在了颈前:“不要过来,都走开,都走开??再过来我就死在你面前!”
妈妈愣住了,徐爷肥肉一晃,神色不变,像周围使了个眼色,我身旁的一个壮汉眼疾手快,将我拿刀的手反扭一圈背在身后,骨头嘎吱作响,我疼得一瞬跪坐在地上!
手上虽疼得发抖,但匕首还是死抓着不舍得松开,双眼绝望的痴看着门口。
哎??许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双眼渐渐迷糊起来,听见妈妈在笑,徐爷也在笑。那笑声仿佛离着太远太远。
嗒嗒。
迷离的视野里,一双被雨微浸的白靴踏进了大门。
十分沉稳,一步不快,一步不慢的走进来,像是梦里一般,朦朦胧胧。
那双银纹白靴路过地上的钗子,停了。
一双指节修长的手轻轻拾了起来,那是我的钗子!
我抬起眼来。
骤然,雨停风止。
熟悉的身影,一时温润了我的双眼。
“谁说这钗子不值那一袋子白银?此乃宋高宗送给儿子赵旉的白玉蟠龙,做工上乘,质地无双,世间只此一件。光这钗子便可收了你整座怡红院。唉……可惜这二流的地方终究无人识得这一流货色。”
他握着钗子半真半笑地说着,目光怪怪地嗔我一眼。周围的人呆呆看着他,一时也找不到理由反驳。
那个日思夜想的仇人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顾昀倾,我就说你不会丢下我!”说出这句话,心里对他的感觉也不知是感激还是仇恨……
顾昀倾狠狠的瞥我一眼说:“待会再跟你算账!”
“有人砸场子!”不知谁当先一声嚎!
四爷一拍桌子怒了,胡子一吹肥肉直晃:“哪来的混小子?敢坏爷的好事!”
说罢很是勇猛的抡起一张椅子往顾昀倾身上招呼!
我吓得反射性地一缩,但下一个念头立马纠正道:徐爷!砸死他!和他拼了!死了我就嫁给你!
可惜还没听到板凳破裂的声音,便看到徐爷反被顾昀倾擒住了手,他肥硕的手臂被顾昀倾骨节分明的手腕一翻……咯吱!接着一声惨叫……
哎……徐爷也忒不争气了,自己手臂比别人的粗个两倍却一点劲道都没有。
徐爷被拿下了,帮手蜂拥而至,十来个提着棍棒推开人群,踢开桌子,挥着棒子就冲顾昀倾身上砸。
我一看,就你们几个不行啊,姓顾的家伙可厉害了。我一急就上去帮忙,一把朝顾昀倾扑了上去,匕首反握在身后,要寻个时机就杀他个措手不及!
身子还在半空中,却见顾昀倾单手提着徐爷那胖子一甩,十几个瞬间被打得七横八落。再是一个转身反手就把我接住,足尖轻点已出了怡红院的大门,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看客。
他抄我入怀,在临安城里飞檐走壁,几步腾挪已到了临安城边上,他寻了个无人的小巷将我放下。
小巷里只有一盏破烂的灯笼挂在屋檐下,显得有些昏暗。
微弱的光晕照着他前额的头发湿哒哒的滴水,身前的白衣已微紧的贴上他结实的胸膛,刚刚是冒着雨来的吧!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顺着他鼻梁滑过,将轮廓勾勒得很是清晰。
他盯着我手臂,盯得我有些后脑发麻。我低头,见自己臂膀上的脂粉褪去,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似青花般爬了上来。
他一声轻吼:“谁让你去那种地方呆着的?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本是仇人,我怎却被他吼得心虚,匕首紧紧攥在身后:“开始不知道,可妈妈说去那的男人最多了,我想如果待在那里应该可以快些找到你……”
“妈妈?呵,你知道妈妈二字是什么意思么?”
我那时的确是不知道妈妈即是**的意思……
但我不傻,看他脸色,也能预料这二字确实寓意不佳,遂摇摇头不敢争辩。
谁知他一把夺过我身后的匕首:“还有,谁教你用这玩意儿架自己脖子上的?真是蠢透了!”
说罢,将匕首往外一掷,划破了昏暗的灯光飞了出去,看不到它下落的地方,也听不见它下落的声音,只在我心上徒留下一道弧口,嘀嗒嘀嗒,仿佛滴着血。
我埋头,说不上话来,此刻才深深的意识到自己的复仇之路只能用“螳臂当车”四个字来形容。
起先还在日日担心匕首会不会太长或过短,现在想起来不禁觉得可笑。
在那道深深的车辙面前,螳臂的长短,甚至螳螂的生死都是微不可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