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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府中之后，日日在院中练习我的双刀，直到那一日。
多年后，我还记得那是一个艳阳高照却寒气刺骨的日子。
我照常在院中练武，太阳难得的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只是我心中一直不宁。我一时失手，双刀脱手而出，几乎是贴着昭昭的身子擦过。昭昭面色惨白地看着我，良久才从嘴里憋出一句：“姑娘，该用饭了。”
我拾起我的双刀，道：“等会儿我入宫求个旨意，今年这个年，我要去趟庸阳关。”昭昭看着还有些呆傻，我拍了拍这个被吓坏了的姑娘。
“奴婢同姑娘一道去。”
我向来都是同乳娘昭昭一齐用饭。我正吃到一半时，听见外头有小厮吵嚷着什么。
是八百里加急的战报！
我闻言，立刻带着昭昭入宫。坐在马车上的我不时捏紧帕子又松开，昭昭也激动，看向我的眼神里闪着光亮。
入宫的那段路是那么短又那么长。
我顾不得礼节，直直闯入御书房，只见叶闻璟端坐在书案前，眉头紧锁，他正在看我。底下跪着的人正在向他汇报战况。
“胜了。”
那人的声音无半分打了胜仗的喜悦。
“我军惨胜，谢将军死守庸阳关，虽守住了，但谢将军满门均战死，尸骨无存。”
我听到这句话时，耳边如一声惊雷入耳，只见太后脸色惨白，几乎从座位上跌坐下来，叶闻璟也闭目不敢再看我。
“你说，均战死，尸骨无存？”我不甘心地开口反问。
那人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无限的悲戚：“谢小姐节哀。谢将军与谢夫人还有谢小将军深入敌军腹部，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怎能是战死？下落不明怎能是尸骨无存？”
我上前揪起那人，我眼眶干涩，半滴泪都流不出，我盯着他的眼睛，却只能瞧见无尽的绝望与空洞。
“该死的北狄人撤兵时设伏，落石掩盖了峡谷的出口不说，还放了一把大火，他们剩下的人同我们的人都困在里面，撤退不及，待我们再去寻时，唯有焦土。”
“唯有焦土吗？阿爹阿娘可真狠心，都不回来见我一面。”
此刻若不是昭昭扶着我，我怕是站不住，太后示意人将我带下去休息。我又接着问那个人：“那长平长公主呢？她在北狄还好吗？”
他沉默着打开方才在他身侧的盒子，里头是一截断指，一颗染血的东珠还有一方已经旧了的红盖头。
“我们在北狄的探子全死在了北狄新王的手里。这是前些日子他送来的，他的人还说......”
“说什么？”
“说要求娶谢姑娘。”
“大胆！”
从来喜怒不便于色的叶闻璟扫落案上所有折子，砚台的墨汁染黑了他明黄的袍子，此刻太后已经泪流不止。
长公主右手尾指上，有颗艳丽的红痣，此刻盒子里的断指上，那颗红痣尤为刺眼，断指切口整齐，指尖显现出青黑色。
我不知道那天是如何回到将军府的。
我只知道，那天阿爹说的，要同我吃个早饭的约定，再也实现不了了，更为可怕的是我多年未见他们，竟然连他们的样貌都记不清楚了。还有，长公主，那个牵着我的手，用一首又一首童谣哄着我长大，会冲着我温柔地笑的姐姐，永远长眠于异国他乡。
我父母与长公主立的都是衣冠冢，父亲与哥哥被追封为异姓王，牌位被供奉在太庙，长公主按照国丧礼制厚葬。
出殡那天前来吊唁的人很多，我一身素白跪在灵堂内，身后传来哭声。
我很早就知道，战场上会死很多人，在多年的家书中也明白父母早做好了为大夏战死的准备我以为我会他们痛哭一场，哭他们未兑现的诺言，哭被他们狠心抛下的自己，哭那一封一封的家书，哭将我养大的姐姐。
但此刻，我半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心脏处不断传来一阵阵的抽痛。我盯着牌位，努力去回忆父母兄长的长相，却无力的发现，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们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年幼时模糊的身影。
“少虞，节哀。”我面前的是周太傅，他身为帝师的同时，也是我的老师，刚入宫时，由于背不出诗文，不知被他罚了多少次。
“太傅。”我扯出一个笑来：“我没事。”
面前的周太傅老泪纵横，在灵堂里不断叹气，来回踱步。最后，周太傅被人扶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抹着泪：“如今，怎么只剩下少虞了。”
“听闻北狄那个新王，异常嚣张，竟然，竟然还想娶你。”周太傅面上是极度的愤慨，他看着我：“简直欺人太甚！”
“太傅，天色晚了，先回府吧。”
我将人一个一个送出门。
晚间梦里，我难得摆脱了前些日子心中的不安，破天荒睡了个好觉。
次日一早，在上朝时，我穿着先皇赐予谢家的黄金甲，跪在了叶闻璟面前。
“臣女谢少虞，请陛下下令，允许臣女出征。”
我身侧放着先皇的赐婚圣旨，当着满朝文武，我向叶闻璟推了推那圣旨。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我去的，我生怕他依着先皇圣旨在我及笄之后娶了我，将我永远养在深宫之中。
我以前是喜欢这里的，这是我同他一起长大的地方，这里还有太后娘娘和长公主。直到长公主出嫁之后，我日日泡在练武场，十三岁那年，我搬出了这里。
因为午夜梦回时我总害怕，害怕异国君王难为姐姐，害怕战场刀剑无眼伤了父母兄长，担心叶闻璟向我诉说前朝国事重重，担心见到太后那时常浸满了忧愁的目光。后来，我担心的事情越来越多，唯有将自己泡在练武场上，我才能安心些。
这些年来，我除开与叶闻璟相伴，唯一的慰藉就是不断寄来的书信，哪怕只有寥寥几句，我也会反复翻看无数次。
见我跪在大殿上，所有朝臣都同我一齐跪下了。
有人开口劝道：“谢姑娘，且不说您一介女流，日后您是大夏的国母，怎可以身试险？战场刀剑无言，可不能儿戏。”
我抬头朝他看去，是个瞧着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大人此言差矣，臣女为谢家儿郎，上阵杀敌是我谢家之命。”我仅仅撇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为了大夏，万死不辞。”
叶闻璟闻言闭上了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谢家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得好好活下去。”
我还想再说，他们围在我周围不断议论着，都是劝我好好呆在京中的，我心下只觉得吵闹。
“各位大人，若是我谢少虞不去，又有哪位大人能去守住庸阳关？”
此言一出，原本吵闹的朝堂顿时安静下来。
大夏苦北狄久矣，只可惜大夏虽文人辈出，却没几个得力武将，就连舞刀弄棒都是少数。那些武将站出来，竟然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先前陛下将长平长公主送去和亲，换了五年安稳日子。如今陛下可要将臣女送去？再换一个五年？”我盯着叶闻璟，他此刻只是盯着我，一言不发。
最后，大伴喊了退朝。
周太傅想着过来拉我一把，被大伴拦下，并且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叶闻璟终于从龙椅上走下。
“阿虞，我不会送走你，你及笄之后，会是我的妻。你要为谢家，为我，留下一个孩子。”叶闻璟正想将我搂在怀里，但我却起身躲开，他以为我在怀疑他要将我送去和亲，他再次开口：“你是我的妻，我再无能，也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阿虞，你不可以去，朕宁可亲征，也不会让你去的。”
“陛下，姐姐可以死，谢家可以死，谢少虞也可以死，但是大夏不能没有国君。”我最终还是随着他的意，被他揽在怀里：“我会好好活着回来的。”
让叶闻璟答应我出征并没有这么容易，接下来我一连在宫门口跪了三天，直到太后命人传我入宫。
太后如今，头发已然白了大半。
“阿虞，不可拿自己的身子胡闹。”太后屋子里的银丝炭烧得很旺，我冷得发僵的身子渐渐被温暖过来。
“娘娘，我是真心的。”
我的手被太后紧紧握住，良久，手背上一凉。
我抬头却见太后面上有水色，她屏退了所有下人，她缓缓开口。
“哀家这一生，只落了三次泪，一是先皇驾崩，二是微澜出嫁那日，三是前些日子微澜没了。哀家全了一个太后的责任，把微澜送去北狄换了五年太平。大夏兵弱，哀家再舍不得，哀家也没得选。”太后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先皇与你的父母亲人都是死在战场上的，哀家又怎能看着你去守北境？”
“娘娘，我愿意的。”
忽然太后呕出一口鲜血来，我慌张地喊太医。
太后常年劳心劳力，内忧外患，思郁成疾，日后不可以情绪激动，亦不可大悲大喜。
最后，叶闻璟答应了我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