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恩姒无法对语烟详细说明的设计困难在于祠堂。
天水寨有三大姓氏,自然该有三大祠堂,然而,老祖宗只传下一间祠堂,位于天水寨的正当中。天水寨四面环山,唯有祠堂正对着的那一面,远眺出去,群山错落,露出一线天来。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水寨的人情同一家,不分彼此,祠堂是共用的。后来,三家分裂,庄重肃静的祠堂成了战场,谁家占领祠堂使用权,占领祠堂里最好的位置,谁就最有地位。
祠堂所在的建筑体像天水寨建筑群落的心脏,四面勾连出去,左右平衡,上下对称。
远远看去,天水寨层层叠叠,家家户户自成院落,前院和后院高矮错落,没想到把建筑“骨体”拆出来一琢磨,居然呈完美的轴对称。
这就意味着——要先从祠堂翻修起,而且,最好接下来是同时往两端翻修。
同时翻修并不是双倍人力,两倍速功效那么简单的事,天水寨结构复杂,必须两端施工速度上保持一致。
天水寨的人目前并不懂齐心协力,暗暗较劲儿的事时常发生,心里谁也不服谁,不好管,要是施工中有人动了歪心就会功亏一篑。
所以!
难度在于杜恩姒要想办法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杜恩姒能做的,就是在设计上下功夫!
杜恩姒把那本琢磨了无数次的手抄本拿出来翻看,手抄本共分为三卷,第一卷关于上古鲁班秘术,小到木簪发钗,大到飞天木鸢的做法都非常详细,并且可凭借上面的方法举一反三,造出更多稀奇东西。第二卷关于古式建筑。第三卷关于皇陵。
第一卷和第三卷对杜恩姒的帮助并不大,杜恩姒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第二卷,她希望第二卷能给她一些灵感,偏偏第二卷故意和她作对似的,什么奇妙高深的建筑体都有涉猎,唯独没有天水寨这种建筑体。
累了,她疲倦地坐在炭火前发呆。炭火上挂着一个小鼎,里面煮着半只鸭。沸水咕咕噜噜作响,这声音让杜恩姒的内心慢慢安静下来。
她痴痴地想着:“江吾,要是你在就好了。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不知不觉,杜恩姒困顿地躺在摇椅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嘈杂的声音把她吵醒了。透过半掩的门一看,是村长领着一群人来了。杜恩姒那么聪明,当然知道他们是来催图纸的。
唉,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按约定,今天就该交图纸了。
语烟把他们拦在屋外,没让他们进屋。
“恩姒,他们来拿图纸。”语烟很担心,“你遇到的难题是不是还没办法解决?”
“恩姒,你别怪我小人啊,昨天晚上我摘菜的时候从村长家屋后路过,偷听到村长和王大姑说,他们找到了祖宗留下来的一份设计图纸。今天村长带人来向你要图纸,要是拿出来的,跟他们手里的不符合,村长就会找借口让你出局,然后他再借口说另请高明,私吞大家的钱。”
杜恩姒觉得头疼,沮丧地说:“我还没想到完美的解决办法。”
“可是……”语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了一阵后,说,“大不了我们不挣这分钱。”
杜恩姒道:“点头答应的事,就没有不完成的道理,你先把他们打发了,我再想办法。”
按照约定,如果今天交不出来图纸,她需要赔偿双倍。
也就是说,挨家挨户给出四百块。
人走后,杜恩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单手揉了揉太阳穴,想着解决的办法。
那本手抄本被她放进了抽屉,不再去看,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想。
语烟不再打扰她,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屋外天色渐渐暗淡,风声平和,偶有竹林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杜恩姒的脑子里一次次地还原手抄本上的设计图,她不挑剔地让所有设计图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突然,杜恩姒的眉心深刻了下,所有设计图都被她排除,唯独留下一个机关盒子的设计图。
那个机关盒子名为“天机”,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六面盒子。可是,按照说明文字,一步步在脑海里将它拆解。
普普通通的六面盒,不管如何变化,都能坚持中心不变,主体不移,这不正是他所需要的知识点吗?
杜恩姒突然睁开眼睛,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天水寨的建筑结构图,像六面盒那样旋转、翻转,千变万化,一次次坍塌,一次次重塑,又一次次坍塌,又一次次重塑,最终,被她拆解后得以还原。
当结构烂熟于心,当物理学的精髓被渗透,当数学的公式被变化出各种可能,杜恩姒茅塞顿开。
杜恩姒打开台灯,伏案涂涂画画。
入夜,村长又带着人来了,依旧被语烟拦在外面。
语烟想为杜恩姒争取一点时间,可她还没说出口,村长就打断了语烟的话,说:“恩姒之前有句话说得特别好,做事就要有做事的规矩。依规矩,我现在该来拿图纸了。当然,我也带了付图纸的钱。”
村长话音一落,也不知道是谁,一把将语烟给推开了。
眼看这些人要硬闯,语烟怕他们伤了杜恩姒,从地上捡起一根竹棍,只等大喝一声就冲上去。
语烟刚把嘴张大,声音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发出来,就听见嘎吱一声,杜恩姒打开了门,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把厚厚一叠图纸递给了村长。
她说:“从哪儿开始翻修,什么时候翻修,怎么翻修,遇到问题怎么解决,通通都在这些图纸上了。”
村长江裞微眯起了眼睛,“今天白天还交不出东西,这么快就画好了?该不是把我们当傻瓜一样欺骗吧?”
杜恩姒道:“合作讲求信任,你们信任我,所以让我来负责设计。我也相信你们不会故意找茬,得了东西不给钱?”
江税问她:“那你告诉我,这幅图纸和之前给我们的免费图纸有什么区别。”
“这有什么好问的?但既然你问了,我也就仔仔细细地告诉你。”
杜恩姒让语烟点亮了屋檐下的大灯,又搬来一张大桌,图纸铺展在上面。
杜恩姒说:“之前那份免费图纸,也可以翻修,但耗费时间需要六个月,而且不能挨家挨户地逐一翻修,必须全部推翻了重建。花钱这份,时间上节省了一半,最重要的是,耗材最少,需要的人力最少。”
“从成本上看,免费图纸,每家每户需要花费一千八百块左右的预算,而收费的这份图纸,每家只需要花费200块的设计费外加500块的翻修耗材和人力费用,所以,每户节省一千一百块。”
“村长,在你们决定让我设计图纸之前,我就把这一切说清楚了,现在你怎么还有疑问?是发生了什么吗?还是说村长有别的想法?”
杜恩姒那双眼睛像能看进人的心里似的,江裞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位,那几位都是天水寨上了年纪的老木匠,虽然为人懒散,却是村子里手艺最好的一批人了。
江裞拿出一张图纸,铺展在桌子上。这份图纸正是语烟所说的老祖宗留下的那份图纸,古老的墨迹和斑驳的画面,还有部分线条已经模糊不清了。不过,对天水寨的老匠人们来说,齐心协力把图纸恢复如新,并不难。
“怎么了?村长你拿出这份图纸是什么意思?”杜恩姒平静地问。
村长和一众老匠人都很吃惊,没想到杜恩姒如此淡定从容。
村长江裞笑笑,“恩姒,我知道你很聪明,设计出来的图纸能省时省力。昨天,马城那小子从废墟里找出了这张图纸,我就是想请你看看,是不是更能省时省力。”
“恩姒,我们没有别的意思,你也知道天水寨的情况,到处遮阴蔽日,粮食没有收成,离镇上又远,想挣分钱,比登天还难。要是我手上这份图纸能省得更多,那就真是老天爷帮大忙了。”
江裞的话可以说非常委婉,也非常强硬。
杜恩姒从图纸最下方抽出一张陈旧的图纸,问老村长:“你拿的图纸跟我手上的是一样的吗?”
村长傻眼了,“怎么……你也有一份?”
杜恩姒说:“杜家一份,马家一份,江家还有一份。这事,你们应该都知情啊。”
“什么意思?”村长和身后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提醒村长:“你忘了,五十年前,有人仿造了天水寨的布局图,说什么里面藏着宝贝。为了得到藏宝图,马家、杜家和江家才有了矛盾。”
又有人说:“这事我还记得,当时差点儿闹出好几条人命,还是杜恩姒的爷爷出面让大家认清了这件事,实际上就是一个沉迷古建筑设计的老人,跟大家开的一场玩笑。”
杜恩姒道:“玩笑这个词用得很好,五十年前,这幅图纸出现,给大家开了个玩笑。今天,这幅图又出现了,村长也跟我们开起了玩笑。”
村长江裞尴尬得无地自容,突然收起情绪,两眼一亮,跟身后众人夸赞起来:“我就说吧,恩姒从小冰雪聪明,又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一双眼睛雪亮,一眼就看出来这幅图有问题。”
夸赞完,又把一个红布口袋放到杜恩姒跟前,“数数,钱都在这儿了,包括你天桥叔那份儿。”
杜恩姒很诧异:“天桥叔不是离开了吗?怎么还交了钱?”
村长道:“我也觉得纳闷啊,他人都走了,还留下这份钱。”
有人说:“他留下这份钱也是想把房子翻修了,毕竟家在这儿,等脾气闹完了,自然就回来了。天桥也是命苦,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没成亲,要是家没了,将来无依无靠又无去处,岂不是可怜?”
就这样,杜恩姒连同马天桥那份钱也收下了。
村长走后,语烟望着桌上厚厚一叠钱,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我的天。”
语烟一连说了好几声。
“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杜恩姒被她两眼放光的样子给逗笑了,她把钱分出一半给语烟,“这是你的报酬。”
“我的?”语烟不敢相信。
“你的!”杜恩姒微笑着,态度异常坚定。
语烟回过神来,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可没做什么,不能要这么多。”
语烟知道杜恩姒是一定要给的,她干脆从里面抽出一张五十,“给我这么多就够了。”
对于贫穷的天水寨来说,五十,已经不少了。在这里,请人下苦力,一天才十块。
杜恩姒强行把厚厚一叠钱放到语烟的手里,“说好是你的,就是你的。”
语烟慌慌张张地推脱了好久,最终拗不过恩姒,只好收下。
“语烟,这是你该得的。”杜恩姒拉着她的手,说,“眼下的困难都只是暂时的,等熬过去,将来会有更多钱等着我们赚,有更好的日子等着我们。”
语烟似乎听懂了杜恩姒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以后也要靠设计图纸来赚钱?”
杜恩姒点头,“我们带着孩子,做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就连去找份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也成了天方夜谭。论体力,又不如男人,重活儿干不了。也就设计这一块,我擅长,你又能帮上忙,比较适合我们。”
“可是,哪里去找需要设计的人?”语烟说完,又赶紧找补,“我不是打消你积极性,只是天水镇太穷了,家家户户住的都是砖瓦房,不需要设计,直接按土方法夯土修墙就行了。”
杜恩姒却很有信心,她说:“天水镇上的人已经在开始修小洋楼了,虽然修得很简单,但也可以说明大家有了改变生活方式的想法。”
这是一股风,风来,设计需要就来了。
语烟感受不到风,但她相信杜恩姒,承诺着:“反正有需要的地方你招呼我一声就行,给不给钱都无所谓。”
杜恩姒道:“当然要给钱,该怎么给就怎么给。”
语烟的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实在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流满面。
“你怎么……哭了?”杜恩姒最怕别人哭了,因为她从小就不太会安慰人,总是傻傻地站在旁边,等别人哭完。
语烟哽咽着说:“我以为我这辈子完了,只能耗死在天水寨了,没想到你突然回来了,让我看到了熬出头的希望。”
有的人说,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才是安稳踏实的,事实上,一眼就望到死,不是活着,是绝望地日复一日地重复单调的生命。
只活一次,当然要活出自我来。
什么是自我,大抵就是用双手去成全内心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