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恩姒猜中了他们打的主意,也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但还是故意说:“单有设计有什么用?你们拿得出那么多钱吗?”
有人说了:“你给丁玲家弄得那叫一个漂亮,总共也就花了两百多块钱,谁家还出不起个两百?”
“那怎么能一样?”杜恩姒说,“丁玲家的房子靠在角落,依傍着后山的半坡,独立成一角,且结构简单,高度又低,当然造价低。天水寨其他房舍一间连着一间,层层叠叠,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那么容易在不搬家的前提下,挨家挨户地翻修?另外,材料再省也有个限度,两百块?是过家家吗?”
又有人说了:“王林,你要我们放了你弟也可以,叫人来帮忙翻修。”
远处,村长站在一棵大树后,对身后的王大姑说:“这群小畜生,办的这叫什么事?按我之前说的,不仅不用出力翻修房子,还能白得一笔钱。王林修路带人来砍树,树一砍好,账一结,我这儿就把他点了。”
王大姑道:“你什么时候见过天水寨的人讲道理、等时机?”
王林又点了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问杜恩姒:“怎么做,才能救人?”
语烟急红了眼,抓着杜恩姒的手,杜恩姒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恩姒,快想办法救人。”语烟把声音压得很低,语气竭尽所能地控制着。她很聪明,知道眼前这种情况,表现得越在意,对方就越容易坐地起价。
杜恩姒看向被吊在枯井上的王政,“把他放下来。”
“你先答应!”众人逼迫。
杜恩姒道:“要我答应,就得把人放下来。”
天水寨的男人们迟疑着,终于还是把人给放下来了。浑身散架的王政蜷缩在地上,枯叶裹了一身。
那天以杜恩姒答应三天内交出翻修设计图为结束。
回到孙婆婆的院子里,孙婆婆已经醒了,正倔强地不肯喝唐迎熬的草药。
杜恩姒觉得惊讶:“你怎么什么都会?学的是妇产科,却连外科也会,还懂中药。”
唐迎得意起来:“这就叫技多不压身。”
唐迎回身给躺在木板上的王政检查了伤口,“怎么弄成这样,天水寨的人也太不讲道理了。”
一旁的王林轻咳了一声,示意唐迎跟他到角落没人的地方去。唐迎觉得古怪,但还是跟着去了。
王林拿出张五十塞到唐迎的口袋里,“费心了。”
唐迎把钱拿在手里晃了晃,崭新的钞票被晃得作响,她笑道:“不是说你这个人重利忘义吗?”
王林的脸红了,紧张又局促,“你只管救人,要花钱的地方尽管跟我说。天水镇的医生都不中用,但我信你。”
唐迎把钱塞回到王林的手里,“我可是妇产科医生,你要生孩子的话我可以收你的钱,至于别的伤别的病,碰上了,能治就顺手治,不能治也就算了。”
王林急了,“我弟他……不能治了?”
唐迎被他一本正经到滑稽的样子给逗笑了,“放心吧,就是一些淤青和外伤,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王林看着唐迎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一刻,他觉得唐迎身上那种带着理性和知性的气质特别美,这种气质好像杜恩姒和江吾身上也有,难道这就是读了书的缘故?
“他娘的,等王政好了,他想建学校就建学校,想当老师就当老师。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本指望他赚大钱养老子,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呸,还得靠我自己。”王林在心里恨恨地想着。
王政醒了,语烟的两个孩子又刚好在推车上睡着了,语烟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出推车,放到孙婆婆的凉席上。
孙婆婆看着两个孩子,叹息一句:“要是能重来一回,我一定不会在天水寨要死不活地待一辈子。”
这话被杜恩姒听见了,杜恩姒笑说:“你要是想出去看看,多大年纪都行,前提是得养好身体。”
孙婆婆摇摇头,“身体再好也没用,年轻那会儿能跑能跳,不也哪儿都没去?”
杜恩姒道:“那会儿是没活明白,现在活明白了,不一样。”
孙婆婆浑浊的眼里有了光芒,“我……当真还能去看看外面?”
“当然。”杜恩姒说:“你好好养身体,等江吾回来,我和他一起带你出去走走逛逛。”
杜恩姒这句话就像一颗种子悄悄在孙婆婆的心里生根发芽。
杜恩姒走出院子去看王政,唐迎说王政的伤要不了命,但是也不轻松,得躺上半个月。杜恩姒还没开口,语烟就不服气地痛骂起来:“这些人太坏了,想空手套白狼就直说,干嘛伤人?”
语烟不让杜恩姒靠近王政,她说:“要是让那些长舌妇看见了,又该说你了。我倒没什么,反正我就是一寡妇,他们把话说得再难听也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杜恩姒道:“你都不在意,我还会在意什么?她们说她们的,我过我自己的。”
语烟迟疑着,问:“那你真的能赶在三天内把图纸画出来?”
杜恩姒道:“越是需要省料子,省人工,设计起来就越复杂,需要严谨地运用物理学、数学等领域的专业知识,来不得一丁点马虎。”
“你的意思是……做不到?”语烟问。
杜恩姒道:“如果要做普通的翻修,用不了三天,我一天就可以画出来。但如果要处处省,起码得半个月,而且,未必能省下多少。最主要的是,他们想要在不搬家的前提下翻修,很难。天水寨的房屋连成一个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挨家挨户地翻修,而不是推翻重建,非常考验设计和施工。”
“这……”语烟脸色发白,“你交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会不会为难你?你也看到了,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到时候要是伤到你和孩子怎么办?”
杜恩姒却很从容,“那倒不怕,反正他们都不懂,我就随手交给差就好了。”
杜恩姒确实是这么做的,三天后,他们带人来取东西,杜恩姒就交给他们厚厚一叠图纸。
天水寨的人到底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他们以为有了图纸就万事大吉,殊不知真正难的是施工。王林因为他们欺负了王政,对天水寨的人又恨又恼,根本无心修路,当村长派人跑去旁敲侧击地询问情况时,王林只抽烟,不说话。
天水寨的秋天总是秋雨绵绵,平时挂几件衣服晾晒,要好几天才能晾干水汽。就算摸着是干的,穿在身上也会有一身潮气。这样的季节,很容易加速木头的腐坏,即便是上等的柏木。
如果只是缠绵的秋雨一点点动摇天水寨建筑群落的根基,大家还不会慌乱,毕竟破烂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天放晴了几天后突然下了一场大雨。
天水寨的人最怕下雨了,尤其大雨。
绵绵细雨下得久了,到处都湿漉漉的,屋里屋外都潮气,就算在火盆里烧一堆火也赶不走那浓重的湿气。下大雨的时候更麻烦,墙壁被雨水淋湿,瓦片缝隙有大雨渗透,雨水把整个屋子都弄得湿漉漉的。有的房顶,索性破出个脸盆大小的洞,刮风时掉灰,下雨时漏雨,家里一点不值钱的家具被弄得十分狼狈,等雨一停就得里里外外仔细收拾一通才能住人。
这场猝不及防的暴雨让天水寨的人都提心吊胆,谁也不知道,今夜会谁家的房子会塌。
杜恩姒坐在窗前,旁边烧着炭火,那些炭都是语烟送来的,烧火做饭的时候,看到有成块的炭火就夹出来放到旁边的坛罐里,盖上盖子,等它自然熄灭,这样做出来的炭,没有烟,清透暖和,是质量最上乘的炭,街上卖的那种烧湿木、用水淋熄的炭根本不能比。
雨夜风大,杜恩姒的屋子却不受半分影响,因为她之前翻修过,格外加固过,就连青瓦也是江吾走之前亲自换过一遍。但是,她还是心有不安。天水寨自成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其他人家的屋子坏了,她家也难以保全。
当真要为他们翻修房屋吗?
她多少是有些不情愿的,一想到莲沁婶她们嗑着瓜子嘴碎的样子,就浑身不舒服。
杜恩姒伸出烤得温暖的手,放在旺财的身上抚摸。
这狗灵性,虽被她打过,训斥过,却因为她喂过,关照过,就冰释前嫌了似的,温顺地躺在杜恩姒的脚边,在被抚摸时嘴里会发出闷哼的声音,非常享受似的。
都这个时候了,孙婆婆已经睡着了,旺财还不想睡,就跑到杜恩姒这儿来了。
杜恩姒一看到旺财就心疼地扔给它一根大骨头,那是她自己也舍不得吃的猪前腿,上面还有不少肉。旺财心满意足地吃完后,还不忘在杜恩姒的脚边蹭蹭。
旺财总是从喉咙那儿发出闷哼的声音,像是得了肺痨的人发出的齁喘。孙婆婆说,旺财已经有十来岁了,最近半年总是齁喘,像得了什么病似的。上次唐迎来了一趟,说旺财很有可能得了肺上的病。杜恩姒让唐迎扯点草药给狗治一治,唐迎说,没得治了,你看它都那么老了,要走了。
走,就是死亡,如此委婉地说,可见对生死这件事有多意难平。
孙婆婆也总说,旺财要走了。
杜恩姒摸着旺财的头,旺财舒舒服服地歪着脑袋,嘴角往上翘,似乎在笑。
那天晚上,杜恩姒就在暖和的炭火边睡着了,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却不见旺财的身影了。
推门,冷风裹着细雨吹进来。
大山深处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冷意,才刚入秋,这雨就冷得让人哆嗦了。杜恩姒披了一件外衣,撑着伞去了孙婆婆家。
她一醒来就心慌,总担心要出事。
孙婆婆坐在炭火边用铁锅做一种米糊糊,香味在房间里绕啊绕。听杜恩姒问起旺财,她沉默了一阵,才开口:“它啊?没回来,估计是不会回来了。”
杜恩姒撑着伞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雕琢出一条条印痕的石板,从杜恩姒的脚下延伸到云雾的尽头。当杜恩姒走进云雾的尽头,看到了一个草棚子里趴着条大黄狗。尽管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杜恩姒也认出它是旺财。
雨水沿着干草的尾巴滴落,一滴追着一滴,在泥地上形成一个个坑洞。
雨帘后,旺财已经没气了。
杜恩姒的手搭在它湿漉漉的毛发上,心疼。
送走旺财的那天,杜恩姒头一回对天水寨有了一种敌意。
这个地方没救了,等着熬到孩子出生,熬到江吾回来,她就离开这里。
杜恩姒回到炭火边,看着旺财啃过的一截骨头,心里空荡荡的。她把骨头放进炭火,滋滋几声后,炭火就安静下来,默默地燃烧。
院子外有人喊了一句:“是杜老师家吗?”
杜恩姒回过神来,打开门,看到一个模样完全陌生的女人,穿黑色的西装上衣,背着个邮差包,撑着一把大黑伞,脚上是一双长长的雨靴,手里拿着一封信,冲她晃手。
杜恩姒把她请进门,为她倒水,心莫名地疼了下,似乎有不好的预感。
送走这名不速之客后,杜恩姒像没了魂似的回到了床上,躺下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江吾……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