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历九十八年腊月三十，镇北城的年轻外乡人已经离开镇北城去往蛮荒天下一年，镇北城没有年可以过，大多都是聚在小酒馆外面喝喝酒，随意的躺在地上睡觉，李仙与知心在今日特别优惠，半价喝酒，小菜免费。
所以人头攒动，街道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一些人，他们有些想念的人，有些纯粹是没心没肺。有想念的人的人，多是伤心的；有些没心没肺的人，多是不愿伤心的，人生镇北城，无非生来死去而已。
九州天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修士越修行，越少人味。多人味的修士，也会撑着这个时候，走家串户，施些福缘，结些善缘，孩子们会开心的吃一顿好的，再穷苦的人家，也许会在这一天，吃上热乎的馒头，馍馍，上一两个鸡蛋。再好一些的可以吃些人，富贵人家阖家团圆，其乐融融；若是家门不幸的，过年时候总会好一些的。
南冶赵宋的凌府，凌晨与李铁花只是煮了两碗汤圆，家中的仆役，若是有家人的，早已经回家去了，钱挣得够了，凌晨也会放他们离开，帮着消除奴籍；愿意回来就回来了，没有家人的人，其实在凌府过年也很好，凌晨不擅长做这些事情，李铁花做过富人，也当过穷人，挨个儿给红包，说几句祝福的话，他们给的礼品，稍作推辞便收下，完完整整的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哪天这些丫头要嫁人好作嫁妆，哪些男子要娶妻，好作聘礼。
女子嫁人则良人，男子也是如此，自己有些钱财傍上，免得受那些白眼，虽然钱多钱少，对于有些人无所谓，但对于很多人，都很重要，柴米油盐哪个不要钱的，只有有钱人才说钱不重要，没钱的人挤破脑袋，一个铜板也是重要的。
就像是很多人说读书没用，其实真正没用的是没有读书的人，这一点凌云在凌府的时候说得很清楚，陈貂寺后来也说了，钱和读书是一个道理，你有了，才可以随便说不重要，无所谓；你没有，嘴里说着无所谓，不重要，心里却比谁都明白。走江湖的大侠们，好汉们，和朋友喝酒吃肉，总不能去抢钱，而不是吃白食。
读书人读书读成秀才贤人君子，秀才贤人君子挣钱，是书里的黄金屋，良心在那里。
李铁花把这些话记得很紧实，闲暇时候与凌府那些丫头小伙说一说，若真是想读书，她可以去求小姐公子，帮着他们找些门路，将来有了出息，多帮衬帮衬凌府就是，钱不够他们也可以出的。
所以凌府所谓的下人们，有些读书就真去读书了，有些一边帮工一边读书，也不愿意去外面，总觉得在凌府呆着好些，公子小姐管家夫人都是好人，外面世道要他们尝过了苦头，才不愿意去的。
陈貂寺就喜欢端着一碗汤圆，坐在门口，偶尔吃一个，然后就愣愣的望着远方，小师兄说起过他们年轻时候过年，先生没钱，他也没有，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都没有的，就大师兄有些钱，还是家里接济的，他素来骄傲，也唯独在过年时候，才愿意接受的，买酒，买肉，大家好好吃一顿。
先生好酒，但到这个时候，其实也不大敢多喝，怕不够，又要多花钱。
后来先生功成名就了，学生多了，钱也多了些，反而不那么爱喝酒了，没有时间，他们这几个弟子呢，就各自去了各自想要去的地方，就像是大师兄叛出去一样，小师兄说大师兄的时候，没有那么恨，但总归喜欢不起来，这里面大概是有些故事的。
陈貂寺想着这些事情，又想起那个还在蛮荒天下的小师弟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年，今年凌云该二十五周岁，二十六虚岁了，快三十的人，记忆里真正过年的，好像只有一次，孩子还小的时候已经能记事的那一次，后来就吗，没有再过过年，至于说红包啊，好吃的就更少了，没有的事。
将来会如何陈貂寺看不见太远，但凌云一定还是那个凌云，像童年时候，与日月星辰为伴，他就觉得有些辛酸，怎么能那么对待一个年轻人，他才不到三十岁啊。
最后才想到自己，自己对于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个异乡人，独在异乡为异客，陈貂寺也有想念的姑娘，要是在这里还能遇见她，那是很好的事情，可离乡多年，她该是早已为人妇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幸福的权力，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人让自己不幸福，等待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一个呼吸长的时间，都是一种折磨，陈貂寺端起汤圆举过头顶，在心里默默念了句：祝你幸福。
凌晨喜欢撑着下巴坐在凌云的书房中，望着可以看见的小片夜空，偶尔有路过的一些家丁会多看两眼，然后迅速走过，小姐很漂亮，人很好，就是性子冷了些。
小姐喜欢公子，大家都知道的，可不能在一起，多看一眼是赚的，能想一想，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听说公子心里有别人，其实大概他们也觉得该骂的，有些酒喝多了的，说要是公子回来，定要和他说一说，三妻四妾是那些达官贵人做的事情，有些是天性好色，有些是权势所累，如我们这些普通他，读书人，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是极好的事情，真是不喜欢小姐，就说得清清楚楚的。
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口里的好人公子，外人眼中的恶鬼，在蛮荒天下，还能不能回来都两说。
凌府对于凌云的评价和外面是不一样的，凌府里都说好，外面说坏的更多，说好的更少，他们出去当然会争，甚至可能会打起来，有些说凌云杀人多的，凌府的人就会说那是该杀。
“老小也该杀？”
“那你得问刑法该杀不该杀，若不是杀得那些人怕了，你们现在日子有这么好过，出城过城做生意，不得拔下你们一层屁，开店啊什么的，一年到头也没几个钱，还得上交更多，入不敷出，至于天下读书人，哪个不是因为我们家公子定下的策论，你们这帮泥腿子出身的，才有机会平步青云的？”
“我们也没有说你们不能骂，只是讲道理而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用至善至美，去要求一个比你们更小的年轻人，你们不觉得自己很贪心吗？”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要去要求一个施恩于人与施恩天下人的人，连一点小错都不能犯，既然如此苛刻的要求，搁我这里，要我是公子，那我得把你们一个个都踩在地下，泥土里，在我活着的时间里，你们永远都别想出头。”
“那也不能滥杀无辜！”
“无辜？”
“要我看来那是杀得不够，有些事情可以视而不见，有些事情不得不管，当官的是为百姓谋福利，为富的是有余力可帮衬乡里，修行是为求长生，再福泽苍生，是你们的选择；有所得必然有所失去，举手之劳的善事与随意为之的恶，不同的地位有不同的结果，你们总是骂我家公子，其实你们又何尝不是呢？”
凌府的人很会讲道理，能说就说，不能说就打，大不了挨顿揍，躺在床上还能多看几天书，不亏的，要是小姐得空，过来送药，再多训斥几句，就更能多看她一会儿。
陈貂寺对于此事很开心的，大概小师弟没有文心文胆，散了浩然气，恰好老天爷就还给了凌府里那几个读书很好的读书人了。
凌云凌晨李铁花没有将他们当做是下人，陈貂寺更加不可能，他们自愿的，就不多强求。
南冶的局很乱，细细的捋一捋其实还是比较清楚的，赵宋无法坚持太久，如果赵苟一直执意打压武将的话。
陈貂寺在找退路，而在为赵玉寻找退路，他秉持凌云一贯的铁血，只是不想在赵宋沉积已经很久的腐儒之风，太快的爆发出来，不管他握着多大的权力，不管余生握着多大的权力，在这样的官场，他们太年轻，积累不够，一国从来不是因为某个人存在的，而是因为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而存在的，每一个决策需要考虑到更多的人，才会成为最有效的；每一个决策需要想到足够深远，才足够有用的。
他还是年轻了些，余生也太年轻了些，方巢的时间不够，而乱世已经凸显端倪，对于赵宋的所有人而言，时间太紧迫了，紧迫到他们无力挽回的地步，蛮荒天下必然会打开镇北城的大门，以大半的兵力牵制住北凉州与剑州，再由海上打攻打缥缈州，南冶，从这两处击溃九州天下的人心，然后便有了长驱直入的可能，直至侵占整个九州天下。
陈貂寺只是希望镇北城可以多守几年，五年十年的更好，不至于让蛮荒天下哪怕是赢或则最后再输，都那么轻松。
其实他更不愿意为天下人谋福祉，扯淡，能力不够就是空谈，可儒家那些君子贤人们啊，坐镇天幕的圣人们啊，自己的先生啊，师兄啊，最弱最凄苦的小师弟啊，似乎都有很多事情要做。
……
蛮荒天下很难见到梅花，凌云想着这般大雪天气，合该有一株梅花树，最是应景，也最该有韵味的。
他瞥了一眼已经沉睡过去的子卿，那七彩大茧就权当做的一株梅花树了，将将就就觉得还算好看。
等到三五月份时候，就该动身去飞雨州，此后他便会独自上路，来到蛮荒天下已经一年多，担心自己的人都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吧？
凌云吐出一口唾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自己这命这么硬，能死吗？
白衣青年身陷雪地之中，平静的望着天空，又是腊月三十了，自己都没有能为义父义母，叔叔伯伯们上一炷香，说几句讨喜的话，挣几个红包，再去买几串糖葫芦，一路蹦蹦跳跳的回家。
爹走得更早些，记事时候过年，他也是在书房的，有时候在写东西，有时候坐着缝衣裳做鞋，第二天凌云总会有一条不太好看的衣服和一双不好看的鞋，然后义母就会责怪爹爹，说他一个男人家，这针线活做得不怎么样，还非得做，凌云这样的孩子穿出去，不说你凛林女工不好，到要说我凌王府穷得苛待孩子，说我这妇道人家，就真的只能骑马射箭，上阵杀敌了，絮絮叨叨很多话，拉着凌云绕过酒臭扑鼻鼾声如雷的院子，去换早已经准备好的新衣裳。
凌云只是第一次穿着新衣服回来，记得他低声说过一句：总不能让外人觉得凌云是个没娘的孩子。
凌云摸了一把眼泪，小时候想念娘亲也会恨娘亲，后来恨娘亲，再见到娘亲的时候，好像就不那么恨也没有那么想了。
不至于说自己是个没有娘的孩子，可总归心里是空落落的，没有个念想了。
翻身趴在雪地里，白衣青年就没有了声息，只是偶尔肩膀会抖动两下，凌云再翻身过来，就起身开始堆雪人，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一十二个雪人，想着自己的处境，他一挥大袖，有将那些雪人打散，重新变回了原样，只是在地里，又看见了让他觉得惊喜的东西。
一株梅花树苗。
凌云将雪扒开，撅着屁股撑着下巴趴在树苗旁边，“好朋友，你我相见有缘，这个比镇北城还有冷上好几成的地方你能都冒出个头来，与我倒是相似，要不然你我今天在此结拜，结为异姓兄弟？”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凌云立刻取出碗筷酒水倒上，“苍天在上，今日我凌云与……你叫什么啊，哎，蛮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就叫凌寒了……”
“我凌云，”他又换了一个嗓音，“我凌寒，今日在此结为异姓兄弟！”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白衣少年连喝了三坛酒，躺在梅花树苗旁边，轻声说道：“你可能跟我过了第……三个年的兄弟，是我凌云的好兄弟，今后在蛮荒天下，你不孤独我也不孤独，今后在六座天下，有我一口酒喝，少不了你十坛的。”
“你是木头吃什么肉，吃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