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苑的摇椅还是干干净净的模样，四年以前，十四年以后的时间里，有个慈眉善目的老书生就喜欢坐在那里，偶尔说说凌云现在那位先生学问的不是，说完之后又会笑一笑，说其实还是有些道理的。
然后又会听着院子里读书的小凌云渐渐没了声的书声，温和的喊道：“小云啊，该做饭了，先生饿了。”
小凌云就忽然惊醒，开始大声读书，凌云有时候会睡很长时间，所以每次睡觉之前，都会问先生：“先生，凉城西城边上的老婆婆人好，她家包子最好吃；临近的一个小酒肆，是自家梨子酿的酒，便宜好喝不醉人；城中心的酒楼烧的土豆鸡块最好吃，有些贵……”说着说着小凌云就睡着了。
凌云轻轻抚摸着摇椅的把手，很光滑了，他做了好多次才做成这一把的，只是为了报答先生收养之恩，后来做饭，是为了报答先生教授学问的恩情，藏在心里的恶念与杀意，是怕先生失望，长大之后，觉得一生都不能还了先生的恩情。
他缓缓坐下，晃着摇椅，看着外面的雪景，低声说道：“西城的包子哟，旁边的梨花酒，一月吃盘鸡肉哟……”
每次吃肉的时候，酒鬼先生就像是嗅到了腥味儿 的猫，会在房顶掉个脑袋下来，会从窗户冒出头来，会在桌子底下喊着，“小凌云，你吃肉又不喊我。”
读书空闲的时候，凌云就会去山上采些药材去城里卖，背一捆柴回来烧火，所以那么多年，日子过得虽然拮据，但总归是平静和充实，也很满足的。
凌云有时候采摘的药材多，就会将足够几日用的银钱赚狗之后送给药店的老掌柜，老掌柜问凌云，“你日子过得也不好，为什么不多赚一些钱。”
“当然想要多赚钱，可这些已经够了生活，还能积攒下来一些，可这里总会有人生病，也总会有日子过得比我还不如意的人，要是看病买药，老先生就便宜些卖给他们就是。”小凌云如实回答。
“那你怎么不叫我送给他们？”老掌柜问道。
小凌云想了想，大概是有一些不算很好的回忆，便说道：“一次两次是掌柜心善，次数多了，就是掌柜不好了。”
所以每年换季的时候，凌云就总是能从药店的老掌柜哪里得到一些他老伴儿做的一些腊肉啊，腌菜啊，回竹苑之后可以换换口味。
小时候的凌云心里有恨，但不至于很重，年纪渐渐大了，读书多了，恨意就越多了，先生不许他修行，凌云就觉得是先生不让自己去报仇，后来才明白，修行早了，读书多了，知道得多了，心中的恨意和恶念就会越深，修心不够，就不能修行。
所以有时候和先生置气，得挨不少板子，但凌云从来不哭，也不喊疼，跟不认错，就是觉得先生也不是那么好了，甚至有时候凌云会想，先生是不是赵宋那个狗皇第派来监视他的。
上山采药也并不是每次运气都好，可以采到不少药，山中多豺狼虎豹，凌云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就不幸遇到一头黑豹，更小一些的时候是在边境长大，后来流落的时候也曾遇见过一些的，小凌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跑，磕着绊着都不觉得疼，只是药材洒了很心疼。
好不容易躲过了黑豹，却忘记了山路，因为伤口的血腥味，小凌云又不敢到处跑，夏日多暴雨，凌云就藏在不大的山洞里，给自己敷药，抱着腿等着天亮，兴许可以找到路回竹苑。
那个晚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提着灯笼，漫山遍野的喊啊，找啊，说：“小云啊，你在哪里啊？先生以后不打你手板了，快出来吧……”
然后第二天清晨，喜欢干净的先生满身泥泞，背上背着个黑不溜秋脏兮兮的小男孩，责怪道：“你怎么这么顽劣，回去先得打你一顿手板！”
“药没了。”小凌云低声说道。
“我让你读书练字的都不见你这般上心……”
“这个月没肉吃了。”
“待会儿挨完板子，好好洗个澡吃个饭，觉得不累了就去把找回来，让隔壁那个糙汉子带你去，他肉多又紧致，那黑豹咬他的时候你就好跑……”
“先生还是惦记那顿肉啊。”
“我这是尊重你努力的成果……”
坐在摇椅上的凌云莫名的笑了起来，惦记肉的先生，和惦记酒的酒鬼，可是现在先生在哪里呢，酒鬼又在哪里呢？
他摸了摸头上的青玉簪子，这个先生也不知道在哪里，好像很多时候自己是孤身一人，但其实很多时候自己都不是一个人，衣服是孟先生送的，簪子是师兄送的，京城有小师兄管着。
凌云摇着摇椅，灵魂和肉身的撕裂与扭曲的痛让他时刻都保持清醒，“我知道你有灵性，当然也应该听得懂我说的话，我要带你走，你跟不跟我来？”
凌云说完之后，没有半点动静，他就只能坐在摇椅上翻翻书，直到夜幕的时候，凌云才打开厨房的门，想起绿衣好像也在凉城，明日就将她带过来，习惯了热闹的人，好像就害怕冷清。生活，做饭，炊烟袅袅，凌云才觉得足够真实，那个在边境带了不长时间，却早慧的孩子，后来吃过了很多苦，直到被先生带来这竹苑过后，才觉得人世间的真实和宁静。
吃完饭，将屋子打扫了一边，凌云便回到了书房，点燃油灯，开始练字，反正睡不着觉，总得要找些事情做，凌云相信在自己不曾习惯这样的痛苦之前，也一定会先习惯不睡觉的，竹苑有不少竹楼，住房一般都在二层，从中间上去，左右各是自己和先生住的房间，也各自有书房。
和酒鬼先生那个竹楼不同的是，他们这里总是书房最多的，而不像酒鬼先生那边的酒坛子最多，走过了九州之四洲的凌云，也当然直到这里的青竹不是凡品，竹楼也不简单，只是他不屑计较这些，既然先生愿意住在这里，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先生不会害自己。
第二天清晨，凌云便去接绿衣过来住一段时间，那丫头心大，要是再被人拐走了，那可就很不好了，只是在去接绿衣之前，凌云想起自己好像已经没有钱再进凉城，这就很难受啊，而且那五十座山头他也不知道到底是那几座，总不可能一座一座的找吧……
于是在凉城城门口就有一个身材消瘦的青衫书生，找了个墩子坐下，想着怎么从这些人里面捞出一点钱来，至于进去看看那个老人家的念头是没有了，这一来一去，可是要花不少钱的。“唉！”
凌云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撑着下巴望着天空，他这一蹲就蹲了一天，于是城里的人们又多了些谈资，他们大多是没有出过凉城，现在也出去不得，凉城是个小城，自从晋升为小天地之后，就只剩下一座凉城了，周边的县城也已经搬迁到其他地方去了，愿意进凉城的当然是不会拦住的。
有人说蹲在门口的某个青衫书生，没钱进门，见不到自己心爱的姑娘，那姑娘啊又是谁家谁家的姑娘，好些年前就已经嫁人了，现在孩子都打酱油了。
有人说这是当年从凉城出去赶考的书生，落榜了，现在连家门都进步了，瞧那饿成皮包骨的样子，一看就没什么出息……
反正总是跑不过一个穷酸书生的名头，凌云对此当然是一概不知的，一个路过的少年扔下了一代钱给凌云，“不用等了，你进不去的，拿了这些钱，找个地方，买个铺子做些生意，下半身也还算富足。”
凌云抬起头，温和的说道：“姑娘……”
姑娘已经不见了，凌云掂量了手中的钱袋，觉得自己可能又要在这里等上一些时间了，夜晚的时候，那个少女便有出现在这里，她站在凌云的面前，轻声问道：“你怎么还没有走？”
凌云将钱袋取出来，递给少女，“我不缺钱，谢谢。”
少女没有接凌云递过来的钱财，笑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书生就爱面子，那这当我借给你的了，以后有钱了可以还我。”
“我真不是什么落魄书生……”凌云解释道。
少女摆摆手，凑近了看着凌云，布满血丝的双眸，一大圈黑眼圈，瘦的跟皮包骨似的，除了衣服整洁，哪里不够落魄了？
“不用解释了，我爷爷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能把一把是一把，结个善缘也是好事。”少女背着手，蹦蹦跳跳的就离开了。
凌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钱袋，心里暗道：“自己这么英明神武，像是落魄书生吗？”
采薇牵着绿衣的手一起过来，站在凌云的面前，绿衣一把抱住凌云，“大好人，你想不想我？”她们是从谍子手中得到的消息，才知道凌云回到了这里，不过现在好像没有钱进凉城，自然凉城境内的诸多山头也是进不去的。
凌云将绿衣从身上“摘”下来，揉了揉他的头，“不想你的话，我来这里做什么？”
“兴许你是像我家采薇妹妹了。”
“没大没小的，”凌云敲了绿衣一个板栗，对采薇说道，“还好吧？”
“挺好的，”采薇轻笑道，“你有住的地方吗？”
“嗯，在竹苑那边，”凌云温和的说道，“富贵呢？”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采薇很心疼，只是很久没有见到，当初那个与她合奏的少年，消瘦得不成样子。
凌云笑着说道：“修行出了岔子，没什么大问题。”
“我带绿衣去竹苑住几天，你和富贵有时间就过来，随便帮我给城里几位老人家带些礼物，”凌云温和的说道，“生意上的事情，没有谁为难你们把？”
“还好吧，这些都是富贵在办，我就是做做账，帮着盯着城里的一些消息，比较清闲。”采薇跟着凌云一起走，可能现在凌云都还不知道那座竹苑的分量，那些九州其余地方来的人，都想住进竹苑，钱不是问题，可就是没有资格。
采薇也没有打算告诉凌云这件事，反正就让他蒙在鼓里好了。
“嗯，要是有人为难你，多找找方巢和余生，修士多了，是非更多，你那么好看，”凌云想起了杜鹃，“还是少抛头露面得好。”
“怕我被人抢了？”
凌云没有回答。
……
三月开春，凌云从地里将龙象给刨了出来，有些嫌弃的说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别瞧不起人啊。”
龙象轻震，意思好像是在说：关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