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五年,腊月,大雪纷飞,马蹄声破。
“小姐,真的决定了退婚?”
卿眠坐在马车里头,抬手揭起轿帘看外面的风景,语气斩钉截铁:“退。”
她和温家小公子温如鹤的婚事,原本是一桩江湖美谈。
卿家为杏林世家,她身为卿府独女,人称神医之女;而温家素有天下第一剑庄之称,两家联婚,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思及往事,卿眠觉得烦躁,干脆闭目养神。
据江湖传闻,温如鹤天生剑骨,天资卓绝,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可惜,还未等他绽放光芒,在多年前的一场弑魔大战中出了意外,沦为废人,从此闭门谢客,迅速消声灭迹。
退婚是迟早的事,只是卿眠一直迟迟不定夺,于是江湖流言四起,都说这位卿家大小姐虽然平日里娇纵恣睢,却对温如鹤用情至深,忠贞不渝,才不离不弃。
天知道她和温如鹤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她拿着一纸退婚书上门的那天。
那是半个月前,温家传信,说温如鹤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为了保全卿府的名声,自然是由卿眠提出退婚。
卿眠也觉得,自己还没成亲就守寡,这真是亏大发了,此时不退婚,难道还留着过年?
于是经过一番思想挣扎后,她拿着退婚书,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前往温家,终于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短命未婚夫,当下就惊为天人。
温如鹤的容貌俊美,隔着朦胧的白帘,目光素敛,病弱温软。
平日里温如鹤是不对外接客的,少年宛如藏在深井里的瑰宝,一经露面,就光芒毕露。
但是才交流几句,他便开始轻咳起来,帕子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卿眠好歹也是神医之女,于是给他把了脉。他的生命在迅速流逝,已是将死之躯,纵然是她也查不出原因,却惊讶发现,除此以外,他竟然被人下了噬心蛊。
噬心蛊并非是威胁他性命的元凶,却压抑了他的内力。
因为噬心蛊一旦发作,能够吞噬五脏六腑,封锁穴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如果强行运气发力,则会导致筋脉断裂。
这让曾经锋芒毕露的温如鹤,现在连抬手举剑都无法做到。
是谁对一个将死之人,下如此毒手羞辱他?
当时的温如鹤看着卿眠的反应,神色淡漠:“卿小姐,我已是废人一个,在府上被欺压在所难免,你不必太难过。”
温家有两个儿子,温如壁和温如鹤。
原先温如鹤在剑术上天赋极高,得到了温家长老的器重,没想到后来一朝出事,竟然沦落至此。
曾经的天之骄子沦为一介废人,在府上人人可欺,不仅被退婚,还要默默无闻地死去,这人生经历惨得让人潸然泪下。
她对这位短命未婚夫表示深深的同情,顿感内疚。
虽然之前他们素未谋面,但好歹也是她的未婚夫,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他!
“你有什么愿望吗?”她问。
少年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命不久矣,但有一愿,想再拾起我的剑。”
卿眠被温如鹤这剑道精神给感动了。
“我只能帮你解蛊,没办法救你的性命。”卿眠说。
“没关系,”温如鹤淡然笑了笑,“已经足够了。”
解噬心蛊很棘手,这一解,就解了半个月。
避免被温家看出端倪,她每次都找各种理由前去见温如鹤,于是江湖再次流言四起,说卿家大小姐得知温如鹤命不久矣,恨不得日日相见,这绝美虐恋真是感动天与地。
卿眠:“……”
算了,随便外界怎么想,反正今天是最后一日,解完噬心蛊,温如鹤就在退婚书上画押,从此他们两清。
马车终于停下来了。
苏子是她的随身侍女,眼看外面白雪皑皑,便给自家小姐撑了一把伞,挡住了漫天雪花。
温府很气派,但卿眠无暇欣赏,她让苏子去通知一声,自己则急匆匆地直奔温如鹤的院处。
温如鹤所居住的院子和整个温府都格格不入,不仅位置偏僻,还十分清幽雅静,养了一个荒园,里面有着冷冷清清的清池荷叶。
屋内,铁铸香炉上头烧着熏香,氤氲烟雾飘渺起伏,案桌上,放了一盆文竹。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卿眠终于将发黑的银针悉数取出。
她如释重负,将怀里准备已久的退婚书取出来,说:“温公子,噬心蛊已经解干净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温如鹤缓缓抬眼看她,眼底幽深:“……是吗。”
顿了一下,他轻勾起薄唇:“我想见见这江湖。”
卿眠:“啊?”
不知道是不是卿眠的幻觉,总觉得现在的温如鹤,似乎和之前不同了。
温如鹤慢条斯理地披上衣衫,宽大的雪白衣袖上,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丹红白鹤。
他轻声问道:“不知道卿小姐,是否听过莫邪剑?”
卿眠点头:“自然听过。”
这个荒唐古怪的江湖妖物横行,这类故事她听多了。
“传闻,莫邪断发剪爪,投身炉中,以身铸剑,方得莫邪剑。”温如鹤神情淡然,声音温和:“世人只知莫邪以身铸剑,却不知莫邪是否也被困在剑中呢?”
退婚就退婚,干嘛扯这些有的没的。
她已经对这个和短命未婚夫仁至义尽了。
卿眠耐心等他说完后,才催促道:“温公子,先画押吧。”
温如鹤的视线短暂地落在退婚书上,“嗤”地笑了。
他长得好看,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眉眼弯下去时,目光灼灼:“卿小姐,你可知自己救了何人吗?”
这是卿眠第一次看到温如鹤的笑。
但对上这道目光,她头一回有了头皮发麻,汗毛倒竖的感觉。
“我……”
恰在此时,一直守在院子外面的小厮快步走进来:“卿小姐,您在里面已经呆了一炷香了……”
小厮的话没说完。
卿眠眼睁睁地看着温如鹤摘下一片文竹叶子,隔着重重的纱帘,那片轻巧的叶子像似化身为凌厉的剑,顷刻划破了小厮的喉咙。
温热的血液洒在铁铸香炉上。
这巨大的变故发生得突然,心念电转间,卿眠的心脏剧烈紧缩,头脑一片空白。
“卿小姐,”温如鹤站了起来,缓步往外走,他走到尸体前,总算回过头看她,微微挑起眼,压低了声音笑道:“今日不宜退婚,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