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梢,听话,跟我回去。”
一切被拉回了现实,被拉回此刻。
柳如梢有一瞬间怔住,以为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但是柳江北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而是一字一顿地,像是面对敌人似的要把她逼退:“好了,如梢,你别闹了,你还不嫌够吗?”
“和我回去。——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柳如梢沉默了片刻。
有风卷起了灰尘,横在了柳如梢和柳江北两个人之间,模糊了柳如梢的视线也模糊了柳江北的视线。
柳江北满目模糊,在呼啸的风声中,他听见了来自于他十六岁的妹妹的拒绝的声音——
“哥,我会不回去的。”
柳如梢铁了心,看着柳江北,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回去的,这一次,我得任性到底,不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
“如梢你……”柳江北大概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的妹妹这么坚决地表态过一件事情,怔住了。
他隐隐约约间想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
柳如梢还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会,走个路都能被自己绊倒,而且还白白胖胖的,别人都说:“江北,你妹妹好肉嘟嘟哦。”
柳如梢觉得她一点也不胖、一点也不。
柳如梢奶声奶气地控诉:“不胖……”
别人就捏了捏她的胳膊:“你看呀,肉嘟嘟的。”
柳如梢哭着去找柳江北。
柳江北就抱着柳如梢,挨家挨户地去找那个说柳如梢胖的人。
不过虽然最后那个说柳如梢胖的人没找到,但是柳如梢却没哭了。因为她成功收获了一串柳江北买给她的糖葫芦!
后面柳如梢再和别的小女孩小男孩一起玩的时候,就没人再说柳如梢胖了。柳如梢玩的很开心,直到旁边的小丫头叫了一声:“小姐,你衣服后面怎么贴了张纸?”
小丫头比柳如梢大了一岁,柳如梢还什么都不懂,小丫头已经懂了些东西了。
小丫头撕下那张纸,愤然道:“哪个不要脸的往我小姐背后贴纸啊!把人贴坏了怎么办!恶作剧有意思吗!”
柳如梢弱弱地道:“我知道……”
小丫头一下子转头看她:“谁?小姐你说!哪个臭不要脸的!”
“哥哥……贴的……”
“……”
小丫头沉默了几秒,最后选择先看纸上的内容。
“……这啥玩意?”小丫头指着一把叉。
柳如梢说:“不要。”
“这又是个啥?”小丫头指着一个圆圈。
柳如梢说:“这是嘴巴,意思是……说。”
“那这个?”小丫头指着一个火柴人,脑袋上插着几根毛。
柳如梢说:“这是我。”
“???那这个?”小丫头不敢相信地指着一个圆圈,“还是嘴巴?”
柳如梢摇摇头:“不是……是、胖呀。”
“不要说我……不是,不要说你胖……那下面这个是啥?”
小丫头指着下面,一个火柴人伸出胳膊pia另一个火柴人,然后另一个火柴人……头没了。
“不然我就打没你的头。”柳如梢老老实实地翻译。
小丫头:“……”
孩子的时代跟不上啊……
柳如梢说:“哥哥写的,一看就知道。”
躲在暗处的柳江北悄悄点了点头。
谁要是欺负她妹妹,那个人的头就没了!
柳江北不觉得他妹妹胖是件不好的事情,相反,他觉得他妹妹很可爱,跑起来像个翻滚的汤圆。
过了一段时间,翻滚的汤圆长大啦,成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矮兮兮的,笑起来眼睛都没了。
柳江北以为他的妹妹会是个特别文静、温柔的少女,这个想法直到在他看见柳如梢搬着小板凳企图翻墙的时候,彻底被打破了。
柳江北:“……”
柳如梢转头看见柳江北的时候吓了一跳,一下没踩稳小板凳,“啪”一下地从小板凳上摔了下来,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柳江北刚想说柳如梢这样是不对的,后一秒柳如梢直接从板凳上跌下来哭了,柳江北连忙跑过去将柳如梢抱了起来:“不哭啦不哭啦……”
“呜呜呜哥哥你有病……你干嘛要来……”柳如梢大声控诉。
柳江北:“……”
柳江北认命:“好好好,哥哥有病,哥哥不该来……一会儿带你去买糖葫芦好不好?”
“不要!”
“要几串糖葫芦呀?”
“三串!少一串都不行!”
再过了一段时间,小家伙开始逐渐有了姑娘家的样子啦。她的性子洒脱,常年混在一群公子哥里谈笑风生。
小姑娘学会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啦,翻墙的时候从板凳上摔下来也不会再红着眼眶啦。
她踩着轻功就会乱跑,神出鬼没的,没有哪个人说她胖了,她明媚的像夏天的风。
柳如梢也没有想过京城有多少公子少爷看见她耳根子都会红,她笑兮兮地去搂人家的肩。
柳江北一直觉得他妹妹没有长大,哪怕是柳如梢眼睛亮晶晶地问他:“哥,我和贺家长子贺之离真的有婚约呀?”
他“嗯”一声,揉揉她的头:“怎么啦?喜欢上贺家长子啦?”
“没有!不要瞎猜!”柳如梢否认三连,脸却红了。
——那个时候,柳江北也不觉得他妹妹长大了。
可是这一次呀,风沙大到他看不清他妹妹坚决又疏离的眼,只听得见他妹妹重而坚定的声音的时候,他忽然就愣住了。
是呀,他妹妹已经长大啦。
那么高的个子,已经不会从小板凳上摔下来啦,也不是用两根冰糖葫芦就可以哄好的了。
他的妹妹,已经不是那个还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啦。
片刻,柳江北说:“柳如梢,哥哥最后问你一次、最后问你一次。我问完便走。”
“——你当真不回去?
“你可知道你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京城传遍了你和那个花魁两个姑娘私奔的事,柳府、贺府、青楼全都受到了牵连。
“你若现在不回去当着全京城的面和那个花魁断干净关系,京城就会永无你和那个花魁的容身之地。”
其实是有那么一瞬间,柳如梢安静了。
然后,长叹一口气,很固执很固执地说。
“我不回去。我说了,我和她从墙上跳下去、牵了她的手的那一刻,我们就没打算回去了。”
柳如梢说:“对不起哥,但是谁让你们都不能接受我们的喜欢呢,所以当然没办法了呀。
“谢谢哥你不因为这件事情和我这个不称职的妹妹断绝关系,但是哥,我很喜欢她、非常喜欢她、特别在乎她。
“我可以在流言蜚语里在京城之下到哪儿都牵她的手——”
她说:“但是她不能呀。”
柳如梢道:“我不要脸,可是她不行啊。所以我只能拉着她跑了,这是我们唯一能对此表明决心的方式了。”
柳如梢伸出手,做了一个请回的手势:“哥,请回吧。”
“如梢,你怎么就能确定你逃到其他的国,那国就不介意两个姑娘相互喜欢?”柳江北依旧不甘心。
京城太多太多流言蜚语了。
柳如梢无所谓地笑了笑,却也笑得格外灿烂。
她弯着眼,浅笑说:“那就继续逃啊,逃吧,逃到一个可以容纳我们的地方……
“牵一辈子的手然后逃一辈子的路或者在一个地方从此一起歇息一辈子,都是好事,不是吗?”
“……”
柳江北彻底无话可说。
半晌后才憋出句话,道:“如梢……祝你好运。
“从此以后,柳府会断绝和你的关系,包括贺府也会不承认和你和柳府有过的婚约。”
“我知道了,再见,哥。——最后一次喊你哥了。”
柳如梢说完,大步流星地转身,钻入了屋子里。
风沙很大,今天晚上的风莫名其妙地刮着,在柳江北的视线中彻底糊开了柳如梢的身影。
柳如梢进了屋子,接着抬头就看见了靠在旁边的慕明月:“哎,你起来了啊。”
“早起来了。”慕明月道,“你和你哥声音那么大,吵不醒的是死人。”
柳如梢笑了出来:“别这么说,屋里还有一个在睡觉的少年。”
“是么。”慕明月道。
柳如梢道:“那你把所有的话都听进去了?”
“差不多。”
“有何感想?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坚决特别帅气特别为爱癫疯?”柳如梢嘿嘿地笑了出来。
慕明月敲了一下她的头:“觉得你又傻又蠢。”
柳如梢:“???”
柳如梢:“喂,你搞清楚啊,我刚刚是在我哥面前捍卫我和你——”
“我知道,我说了我都听进去了。”慕明月打断了她的话,眼含笑意,“所以我才觉得你这人又傻又蠢。”
“我哪里蠢哪里傻了?”柳如梢和慕明月对视三秒,“——好吧我是挺蠢挺傻的。”
慕明月:“噗。”
柳如梢一巴掌糊她侧脸上:“笑什么笑啊。”
“没笑。”慕明月正色,“挺晚了,去休息还是?”
“我睡不着。去外面走走不?”
“随意。”
于是三更半夜两个姑娘悄悄溜了出来,柳江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天地一色的尽头,此刻,是一望无际的空旷。
“好安静。”柳如梢感叹了一句。
“是挺安静的。”慕明月也跟着坐在了地上,“挺好。”
柳如梢突发奇想:“不然我们现在去屋子里悄悄拿包走吧?”
慕明月一怔。
随即笑了出来,还就真按照她的思路走了:“好啊。”
柳如梢一个扑腾起来。
“来来来,走走走,拿拿拿。”
—
于是,三更半夜,星空之下,两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背着俩个包,悄悄地继续赶路。
午夜的风是很凉的,严冬又最是磨人,但两个小姑娘却欢脱的不行。一望无际的空旷上,她们奔向的未来不知是好是坏。
她们牵着的手没有人知道未来是否会分开,她们的相互喜欢没有人知道未来是否真的会有地方可以容纳。
无人知晓这场荒谬的私奔结局如何,但是至少现在,星空之下,有少女笑容身影若骄阳。
她们就这样奔赴远方,一腔热血,满身孤勇。
身后,一轮明月恰好跃上梢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