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把剑,一把没有鞘的剑。
我生自一位铸剑名师手中,他用千年火山所燃之粹,与万年寒冰所溶之水,经历十载轮回,铸成了我。
我出身名门,却辗转江湖。
我身如白雪,浸透月光,却又平凡无奇,所以我的名字叫做无名。
江湖传闻,无名既出,地无完尸。
我锋利无比,杀人无数。
见过我的人,都见过阎王,见过阎王的人,也大都见过我。
我流落江湖。换过数十个主人。他们或死于江湖仇杀,或死于官府追剿。然无名的名号,却越来越响。
妖剑无名,嗜血修罗。
在我沾过第九百九十九个的人的血后,我的身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丝醒目的血红,慢慢染上了我如雪般的身体。
那时,我的主人正受人围剿。
她是我现在的主人,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主人。
发长七尺,光可鉴人,千种风情,绮丽婉转,完美犹如天人,她随意浅浅一爱,都能虏去世人的性命。
她是陈后主的妃子————张丽华。
“真是一柄绝世好剑呢……”她圆润动听的声音钻进心窝里,让我不自觉的骨头酥软,立刻就迷了七魂,没了三魄。
她的指尖细腻、温情脉脉,我爱极了这种感觉。先前那些臭男人的汗水、那些倒下的人的血腥味都让我厌恶,很久了,没有人这样温柔地抚触我的身体,我便心甘情愿在她手中化为绕指柔,乖顺地敛去一切杀戮,埋入她为我铸造的剑鞘中。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我的身上,溅开,流散。
她在流泪?为什么?这么美丽的人,陈后主又是那样宠爱她,几乎拱手给她整个河山,世间一切的美好都抓在她手中了,她为什么还要流泪?
隋太子杨广发大军,一举进攻陈,并迅速灭了陈,陈后主已走投无路,而我的主人同样难逃一死。
在那口枯井旁,牡丹横斜葳蕤,隋军元帅高颎朗声说道:“武王灭殷,戮妲已,今平陈国,不宜娶丽华,乃命斩之!”
我的主人低头拂剑,隐忍的妖娆:“你们说美人误国……千百年来,你们男子就只会把女子当作成败的借口。女子何曾妨害了政事?女子从来不是祸水,恐怕男子自成险山。是你们自己昏庸,毁掉了前程,却将所有的罪责推在女子身上……战争,对渴望建功立业的男子固然是一次天赐良机,对女子则只意味着一个接一个的灾难……”
月色如血,直直的投落在我如雪的身上,此时,我已不再如雪。
剑尖,缓缓划破那张世间最美丽的容颜,撕裂的一瞬是美的颠峰,有被人怜惜的难以弥补的过失和痛悔。
鲜艳的红色自我身上淌落,凝成了细碎的珠子清脆落地。
如碎玉裂帛,一地流光溢彩,所有人都站在花前凝望,不能言语,怕看到最后的结局,却也是不可逆转,红颜萎地无人收,凋零不忍看。
她曾经的千娇百媚还有谁能记得?她曾经的万种风情还有谁能记得?
渐渐冷却的肉身,她安然入睡,而我滚落红尘。
我认定,她是我最后一个主人,此生我再也不会为谁喜悦或哀伤。
我随着一只又一只手再次辗转游走于天地,悲悯又快乐,黯然又神伤,激昂又萧瑟,以飞翔之姿,以流水之姿,以幽兰之姿,以朔风之姿,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以刀光剑影霸悍之姿,冷眼旁观世人的喜怒悲嗔。
“我要这把剑。”男人的笑声很慈祥。
“那就给您吧,很便宜的,这把剑破破烂烂,黑漆漆的,放这里也没人要。”商人谄媚的声音。
破破烂烂?哼,我冷笑。这个俗人要拿捏我?我怎是你这种人品随意拿放的?
“明明,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喜欢么?”付了钱,那男人把我带回了家。
“谢谢爸爸,我很喜欢。”
一双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我,轻轻抚摸着。很久没有人这样亲触我,奇异的,我并不感到厌恶,只是有些不习惯,但这双手却让我微微变色。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曾经,那柔软细腻的肌肤轻触着我的身体,我怎么能忘记?
我看清楚了,这是一张酷似我前主人张丽华的面孔啊!
隐约间少了一丝她的妖艳、她的凄楚,却多了一份独特的天真与明媚。
是宿命么?让我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是我的新主人————风明。
冥冥之中,似乎是前主人余愿未了,我随着新主人跌入时空,再次回到了隋唐末年。
乱世漂浮,女子倾国倾城的面容,是雄壮中一丝柔情,妩媚着、妖娆着。
我的新主人讲义重情,但在这个时空她却屡屡碰壁。秦琼默默地传递过来温暖与关爱,对男女情爱一无所知的她,固执地认定他是自己在这个时空唯一的亲人,是她可依靠的兄长。
秦琼是爱着她的,我知道,他知道,只有她不知道。那双明若星子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无助与天真,让他失去了选择的自由,他从此成为爱的囚犯。他的脸上有深深的隐忍、深情和慌乱,虽然,我的主人并不明白这些。
我只能为秦琼深深叹息,亦无可奈何。男欢女爱,即使是已历经千年的我,也是看不透的,更何况是这些在万丈红尘中颠簸的男女们。
月下是谁沙场纵横,月下是谁兴叹古今?
噪声如潮,仿佛万马奔腾,三军呐喊,令人心悸的颤音。
那个男人,一身白衣,缓缓地来了,嘴角的浅笑却浮现了沉积已久的阴冷骄傲。如山涛形容嵇康那般:“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同样的风神俊逸,同样的年少轻狂,同样的遗世独立,冷漠傲然,如鹰击长空,霸气决绝。这个看似儒雅俊美的男人,确实具有成就千古大业的所有条件:霸气、肚量、谋略、狠毒及无情。
可惜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唯独对她,他是有情的。
眉眼一瞬,恍如一场前世擦肩而过的邂逅、今生又再相见的错愕,一种相见已惊、再见便情深不寿的悸动。这个顶着身后万丈光芒、傲视一切的男人,将她如一捧清泉那般小心翼翼地掬在手心呵护怜爱,铺了满天绚丽只为博她嫣然一笑。
他的深情,不知是她的幸亦或是不幸。我的主人便心甘情愿地陷溺在这份狂野的温柔里,静静地等待灭顶那刻痛苦的到来,直到窒息而亡。
这个弑兄逼父、凶残得犹如恶鬼一样的男人,终于赢得了天下,登上了帝位,在他的励精图治下,大唐这幅宏大华美的图卷正徐徐展开。
他已手握如画江山,双臂却空了,只因如画美眷不愿停留在他的怀中。
天意向来高难问,情到深处最易悲。
他要的是绝对占有,她却向往天地。情爱有时真是个微妙的东西,你追我夺,到头来也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听着似乎也不那么唯美高尚了,如同名动天下的和氏璧依然有缺角一样。
侍在君王侧,似锦绣繁花开于悬崖之上,只一瞬,便跌落深渊,多少情深,弹指之间。
房深风冷,孤灯照壁,多少个深夜,只有我陪伴在主人身侧。她紧紧地抱着我,纤弱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惨淡月光照着她眼角一抹泪痕,花影疏离,是那么的楚楚可怜,又是那般的坚韧不屈。
分明是深爱刻骨,却又互相伤害,这是怎样的一种无奈?
执子之手,心有灵犀,原来只是笑谈。
他将她禁锢,龙啸九天与鸳鸯戏水,他都想兼得,且霸道地认为一定可以两全,可惜苍天不仁,总要作出残酷的取舍。
他低估了她,我亦低估了她。
没有谁愿意在刀锋和绳索上行走,因深情而绝决,因绝决而自由,因自由而求死,没有谁愿意,也没有人能做到。
我的主人却愿意,她亦做到了。
弱不禁风只是她的表象,骨子里却是足可令男儿汗颜的强韧,她有着傲然追梦的勇气,也有运筹帷幄的智谋,更有从容赴死的气魄。
无可奈何花落去,无可奈何帛裂、玉碎。
一朝红颜为君逝,一座梅苑葬芳魂。
诈死离开,失去自己深爱的男人,本该是心如死灰的,她却如同获得了一次重生,仗剑孑然一身雨中行,带着半点不沾身的孤独,潇洒地翱翔于天地之间。
我随着主人驰骋大漠,御风而行,草原放牧,风餐露宿,细雨淋漓,何等快意,丝毫没有察觉危险在迫近。
那个突厥杀手库摩,鬼魅般出现,如恶魔般,生生斩断了她飞虹天涯的梦想。
那一夜,她在他的怀中拼命挣扎,衣帛碎裂的声音划破夜空,时间嘎然而止,过去美好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原本是那么激荡飞扬的生命,在一瞬间沉寂,如同一场燃尽于夜幕的烟花,只余点点火星黯然地飘向远处,堕进暗夜。
尽管如此,我知道,这个男人,亦是爱着她的。
因为贪婪的欲望,他以最无耻的方法得到了她,他却并不欢喜,他的眼底却只剩萧瑟,无边的落寞与无能为力的悲伤夜夜纠缠着他,只余那一声长长孤绝的叹息。
等待一份永远不可得的情感,是一种最无望的痛苦。她的心就像是遥遥挂在千年不化的雪峰峭壁上的雪莲,人间没有天梯可以攀越。
我的主人,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眼眸中怅然若梦,依然是那样的美。她轻盈的羽翼已被斩断,在深灰色的天空下,虚弱地扇动着令人窒息的华美。
她的美便是她的罪,那一种可以酝酿一切罪孽的诱惑,有令人瞬间向恶的霸道力量。
她从来都不是束手就缚的女子,耳听八方,眼观四路,不放过眼前一丝一毫的细节,一有空隙就立刻扑上,扭转局势。
她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入他的胸膛,眸中是掩都掩不住的凌厉和张狂。她的人生因为他,从绚烂得夺目变得惨烈刺目。
对这个撕裂、践踏她梦想的男人,她是真的恨之入骨,痛下杀手,没有半点留情。
她拔剑转身离去,没有理会他的声声呼唤,毅然跨马飞奔。
大漠苍茫,寒夜森冷,滴水成冰,他被她那一剑伤得极重,却并不放弃,不惜千里追杀。
在遍地尸骸中,我的主人终于倒下了。
大漠孤烟,断垣残月。尘沙漫天,遮蔽了来时路,它们永不消散地飘着,入眼皆纷纷扬扬。
我躺在剑鞘里,依然被她紧紧握在手中。我忽梦忽惊,害怕她的灵犀会泯灭,害怕她会如流星坠落暗夜。
但我依然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杀人,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一柄剑。
一个叫武信的男人在此时出现了。
他的温柔与怜惜,令人感动温暖。在这四处惹尘埃,心随欲境的浮华尘世里,他的高义与慈悯就似一潭净水,救赎了一心求死的她。
犹如晴天霹雳,她有了身孕。
这是谁的孩子,昭然若揭。
黑暗里中的光明,世人都期待,但灰蛾却无比惧怕。如同别人看来的幸福,却正是足以毁灭了她的东西。
“嫁给我吧……”这个男人木讷地说着,“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如此沉重的诺言,他却非常轻松地说了出来。
她抬头看着他,神色有刹那的恍惚,她忽然轻轻笑了,那淡漠的一笑,依稀是昔时模样。
从此她便成为武夫人,我亦深埋鞘中,落满尘土。
不久,我的主人诞下一个女孩。
这个女孩,叫武媚娘。
她是谁?
我的主人清楚,我自然也清楚。
而我,也随着那张藏宝图,将有一个全新的主人。
我沉沉哀叹,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缕神秘的脉络在牵引着,但这一切又不是刻意为之,都是偶然,却彷如天成,浑然而圆满。
风花雪月,意气风发,失落或怅然。在世俗的利害面前,我们最终都只能选择背过身去,视而不见,一若看客的无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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