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桌案前,凝神望着悬在墙上的那柄宝剑,这是当年我第一次随军参战的时候,父亲赠于我的。
那年我才十五岁,仍是一个稚气未脱少年,便开始跟随父亲跨马从军,南征北战、金戈铁马、手中凤翅镏金镗打遍天下无敌手,意气风发、雄心勃勃。九州一统、华夏重兴后,陛下亲授我以武将天下第一的“横勇无敌”金牌,镇守京师长安。
而今我随陛下来到江都,终日无所事事,那悬在墙上的宝剑已快要生锈了,它久未饮血,我似乎已经可以听见它在鞘里按耐不住地嗡嗡作响,骚动着、低鸣着。
多年来,只有这柄长剑陪伴我左右。血雨腥风的中,容不得我有许多复杂的情感。虽然我的父亲对我疼爱有加、寄予厚望;部下对我奉若神明、马首是瞻;也有许多女人对我死心塌地、情深意重;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我大都已经得到,但是心中依然有一丝惆怅,总觉得缺失了些什么。
可是,究竟缺失了什么?
我漫无目的地在江都街头走着,前方的小巷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我寻声上前一看,几个守城的兵士正与一个白衣人动起手来。
那白衣人年纪虽小,武艺却十分了得,以寡敌众,居然也能轻松取胜。
“在下宇文成都。”我快步上前喝止,仔细地打量着那个白衣人。她只静静站在那里,却让人惊艳,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衫,高挽在头顶的发髻,一张干净的面孔,却清纯美丽得让人不禁侧目。她望着我,眉梢眼角隐约流露出一丝高傲,神色中更带着冷漠。
我有些愣住了,这是个少年还是少女?
“在下风明。”她报上姓名,负手站立,不卑不亢,挺拔的姿势犹如一支绿意莹然的新竹。她很坦然接受了我的挑战,神情有些许无奈,些许不耐,更有一丝不屑,就是没有半点惧怕。
风明?虽然她美丽得令人不敢逼视,但应该是个少年吧?我暗暗在心中下了结论,因为没有哪个女子会有这样的胆识与魄力。
她的剑法十分奇特,是我生平仅见,柔和中带着凌厉,刚柔并进,确是厉害,而她不要命的打法更是令我心中一颤。
她的武功虽然不错,却不是我的对手,瞅准空挡,原本我可以一拳要了她的命,但不知为何,在最后关头,我仍是硬生生地收了回来,那拳只击中她的肩膀。
“我赢了……”她轻轻说道,昂首站立,漆黑的眼眸勾魂慑魄般地望着我,有些狂、有些傲。她受的伤并不轻,但她硬是撑到最后一刻,才昏倒在我的臂弯中。
我的右手圈住她的腰,接住了她下坠的身子。我盯住她看了半晌,心中有丝疑惑。为何会伸手接住她呢?在她倒下靠向我的时候,我就可以避开她的靠近,任由她倒在地上。我长吁一口气,打横抱起她,这才惊奇地发现,在我怀中的她就如同娃娃一般,轻得似乎没有重量。
我一反常态,居然将来历不明的她带回了府中,并唤人去请大夫来医治她。
她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额头上全是冷汗,双眸紧闭,看着十分痛苦,而大夫却迟迟不来。
我犹豫片刻,决定先看看她的伤势,伸手解开她的长袍,却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她,居然是个女孩……
我僵硬地合上她的衣襟,为她整好长袍。低头凝视着她隐在烛光下的小脸,慢慢拂开她散在额上、脸颊旁的乱发。
呵……她真是个令人惊艳的小东西……细致无暇的脸上带着倔强的气息、小巧的鼻子、长长的眼睫、嫣红的菱唇……若换上女装,她定会是个倾倒世人的美人。
王大夫很快便来了,我嘱咐他,不可将她真实的性别透露出去,而且也不要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真相。
经过王大夫的救治,她很快便清醒过来,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与她交谈,并将她留在府中养伤。
在她养伤的这段日子,我时常去探望她,我们谈论武功,商讨天下之事,慢慢地熟捻起来,彼此间已没那么生疏了。而她的伤慢慢好了,便开始不安份起来。为了证明她的肩伤已好,她居然不动声色地拉开了那张连一般青年男子都难以拉开的强弓,我着实一惊。
她不慌不忙地与我辩说着武术的造诣与修为,我与她坐下详谈了许久、许久。多年的驽马征战,早麻木了我的心,我已很久没如此的酣畅淋漓、如此的意兴盎然。仿佛有一把利剑斩开了我的心锁,有一股清泉荡漾在我的胸怀中……此时,我已完全明白,自己缺失的究竟是什么。我苦寻多时,而得不到的东西,终于近在眼前。
我与父亲密谋起兵推翻隋室的江山,夺杨广的龙椅,不料却被她发现了。面对父亲的威胁,她并不心惊,反而就当下的形势侃侃而谈,痛陈利弊,分析得头头是道,令父亲都对她另眼相看。
我是一个武将,手中握着横勇无敌的金牌,体内奔流的是与生俱来好战狂妄的热血。我的双手早已沾满血腥,习惯随性地去挑战危险的生活,终日只知舞枪弄棒,从不知何为怜香惜玉。女人对于我来说,只是负担,我不可能放一个累赘在心头牵绊,因为那是一种危险,若对一个女子放下真心,只怕不论对我或她,都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但明却不同,她不仅生得极美,且文武双全,在这混乱动荡的局势中她不仅能够自保,还可助我一臂之力。
我安排明入皇宫当了侍卫,每日除了在宫中巡查、在外密谋商议举兵之事,余下的时间我们便在一起切磋武艺。我毫无保留,悉心地教导她,骑射、打拳、用枪、耍棍……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于她。明十分聪慧好学,总是一点就通,一教便会。一段时日下来,她的武艺及马术已精进许多。我亲手雕制了风神弓与风神箭赠于她,她一见便十分喜欢,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将那弓箭终日带在身边。
虽然明没有像初见时那般抗拒我,但我看得出,她对我仍是有一份莫明的戒心,无论我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走入她的心中。
而那个昏君杨广似乎对她也有着异样的企图,时常在她身边徘徊。
我确是有些急了,她越是若即若离,我就愈发地想要得到她。
平生第一次,我束手无策。那天夜里,我烦躁不已,借酒浇愁。辛辣的酒液滑过咽喉,与我体内炽热奔流的血液溶合在一起,四处肆虐,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迅速窜升壮大。
趁着酒意,我闯入明的房间。拥着睽违许久的柔软身子,满腹的郁躁悉数转化为情欲,她不断地在我怀中喘息着抵抗,就越使我无法克制地想要占有她!
她挣扎地缩退到落里,凌乱地发丝散在脸旁,破碎的衣衫遮掩着她的身子,此时的她看起来是如此的无助,如此的无依,如此的令人怜惜。
她僵硬的身躯微微地颤动着,却依然倔强地笔直站立着,那双泼墨似的黑眸没有丝毫退缩,仍是直直地望着我。初次见她,那绝世的容颜就令我感到震撼,不过最能触动我心的,反而是她那冷绝的气息,还有那倔强到底、永远不屈的眼神。不知不觉中,我已被有着这样眼神的她深深地吸引……
心中忽然一凛,我这是在做什么?我怎能如此对她?她是我认定要守护一生的女子,一直以来我都将她捧在手中如珍如宝地呵护着,从不忍伤她一分一毫,而今我竟如此粗暴地对待她……
我心疼、不忍,趋前一步,下意识地想抚慰她。她却惊骇地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紧绷的身躯所透露出来的排斥。
我十分懊悔,一时的意乱情迷,竟令她如此惧怕,是我硬生生地破坏了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情谊。
我咬牙,伸出去的手缩回来紧握成拳,再留这里,恐怕只会令她更加地厌恶,我只能选择转身离开。
好些日子,她都闪躲着我,即使偶尔在宫中相遇,她也只是与我打个照面,而后便匆匆地走开了。
我再也无法按奈自己悸动不已的情感,坦然向明示爱,求她嫁我为妻。她先是一脸的茫然无措,目光隐晦而飘忽,而后坦言承诺,待我推翻了隋朝的江山,建立千秋功业,她便应允与我的婚事。
想得到她的心越浓烈,我要杀杨广的心思也越急切。我每日游走在文武各官员中,与他们密谋策划,随处留心起事的时机。
终于,所有时机都已成熟,我与父亲率领众人,一击得手,整个江都皇宫都落入我们手中。
我大踏步前去找明,而那昏君死到临头,竟还妄想侵犯明,幸而我去得及时,他才没有得手。
明很美,这点我很早就知道了,那动人的容貌可以震撼每个见过她的人,尤其是男人。而如今,她静静地躺在榻上,如云的秀发散在枕旁,长袍与中衣都已被解开,如丝绒般柔滑的肌肤,圆润雪白的双肩裸露于外,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这样的她,足可令任何男人为之疯狂。
我不由看痴了,目光凝锁住这个令我情系一生的女子,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女子如此着迷。轻抚着她细致无暇的脸、光洁的额头、飞扬的秀眉、小巧的鼻子、柔嫩的唇瓣,最终停在她的眼睑上。她不安地眨了眨黑如浓墨的眼眸,我心中一动,我最爱就是她这双清灵无邪的黑眸,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清澈得不沾一点风尘,清澈得让人想玷污……此刻,我只要伏下身去,便可彻底地占有她,完全得到她,
但我最终还是掩上她的衣襟,整好她的长袍。我或许急切地渴望得到她,但是,不是用强迫的手段,而是要两情相悦。我想要的不只是她的身子,还包括她那颗永不服输、不易征服的心。
杨广被迫自缢宫中,天下已尽在我宇文父子手中,明却趁乱逃走了。
为什么呢?是我对她不够好么?我的情还不够深么?
只要是她想要的,我无一不为她做到,拥她在怀中的感觉比手握传国玉玺更能令我满足,但是这一切在瞬间却化为泡影!
我自嘲地笑着,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但是原来这种痛,我竟然无法承受!她坚决地义无反顾转身离开我的怀抱,空荡荡的双臂拥住的只是夜晚的凉风,没有她的怀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寒冷。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生里不会再有一个女孩能像明一般让我爱得如此心甘情愿,望着她慌乱逃走中留下的名驹————追风,我知道,她还是会回来的。
明果然回来了,只是她却用冷漠、无情与不屑将我的恳求、尊严、情感全部否决,瞬间便被她踩在了脚底,践踏得面目全非!她对我没有半点情意,一直满口谎言,虚与委蛇。她平静淡漠地说:“我对你没有半点情意……”
我对你没有半点情意……我对你没有半点情意……当我再度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她的这句话鲜明得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地烫在我的心底,让我痛得几乎发疯。不仅是痛心,更加是耻辱!这个虚伪狡狯的女人!
我垂下头,强吻着她,她拼命挣扎,将我重重推开,甚至狠狠咬破我的嘴唇。即使是我哀求她,挽留她,她依然神情冷淡,看不出一丝不舍,此时她已不想再委屈自己来迎合我,她将我的纠缠轻蔑地甩开,始终不为所动。被她咬伤的嘴唇隐隐作痛,似乎在嘲笑着我的一厢情愿。她想让我彻底断绝了念头,她的确做到了!为此,她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狠狠地抱起她,不由分说地将她扔进马车。
既然不配得到真心的对待,那我又何必再珍惜!我恨恨地扼住她的脖颈,她白皙的肌肤,淡淡的馨香,柔软的身体……轻易就挑起我深藏的欲望。她是我的!只要占有她,她就永远是我的!我粗鲁而急切地撕扯她身上的衣袍。
“好痛!不要!放开我!”她惊喘,瞪大的美眸中带着恐惧,雪白的颈子已有青紫的印子,“将军!不要!”依然是那样楚楚可怜的模样,可惜已经唤不回我一丝的怜悯。
我知道,自己已经永远不可能得到她的心了!既然得不到,那我宁愿毁了她!
此时如果有谁来阻止我得到她,那便是“挡我者死,逆我者亡”!
可是来的人却是罗成。
那个冷面寒枪,武艺高强的罗成,我早想会会却一直不得机缘相见的罗成。凡练武者,心底都有蠢蠢欲动的念头,想与强者决一雌雄,我也不例外。
罗成果然是为了明而来,此战也确是无可避免。
我与罗成厮杀激烈,不分伯仲。
不,输的是我。因为,明又趁乱逃走了。
不过是个女人,不过是个女人……大丈夫生逢乱世,江山最重,一个女人算什么?算什么?
眼下的局势也不容许我去理清这苦涩的心情,杨广一死,父亲得了玉玺自立为帝,立即引得一众反王联合讨伐,
那些人各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英雄豪杰,只为救济天下苍生,却依然为了那传国玉玺争得头破血流,真是可笑!
既然他们愿意前来送死,我也不必手下留情。痛快淋漓的厮杀持续着,我手中的镏金镗所向披靡,血肉横飞,尸陈满地,很快就再无人上来应战。
李元霸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当年,太原一战,我与他虽未分出胜负,但我知道,自己绝不能在他手上占得半点便宜。
今日我与他的生死之战,在所难免。但是我们究竟在争什么呢?
横勇无敌的金牌?天下第一的虚名?或者只是为争一口气?
或许李元霸的坚持,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好战与狂妄。但是我在坚持什么呢?因为我是横勇无敌的天宝将军,身上背负着父亲的期望,盛名之下的重压,为了仅存的骨气,明知必败,也要握紧武器,拼死一战! 这与生死无关,而与尊严有关。一旦失败,将会输掉那可以傲视天下的骄傲与自信,所以我绝不能输,也输不起!
但是,我还是输了。
李元霸那一锤重重地击中我的胸口,鲜血涌出体外后是极度的空虚,能死在他的手上,也是无憾了,我安然地闭目等死。
“住手!”
预计的痛楚却没有到来,一道熟悉的清凉嗓音救了我。
我勉强睁开眼睛看去,果然是明。
我没有料到她会在这里,更没有想到她会出手救我,当然也没有想到李元霸竟会如此听她的话。
但此时这些我都不在意,我惊讶的是,明居然为了我而泪流满面。
她不是恨我的么?为什么却为我流泪?
罢了,我已无力去想,我只知道,在我死前,能看见她为我流泪,也少了些许遗憾……
往事如烟,缓缓浮起,我并非不想尽忠报国,无奈造化弄人,最终还是黄粱一梦……纵然一生行事几乎问心无愧,但是我的身份却早已注定了我今日的结局。这在我明了父亲当日的所作所为之时,已有所顿悟了。
今日,我最终在孤军奋战中死于夙敌李元霸————这个狂妄的少年之手。
山河不在,人难依旧,百折千回,蓦然回首,我所珍视的一切都已不在,孑然一身。
我看着身边围上来的各路人马,他们眼中都现出凶狠又贪婪的光芒,恨不能将我拆吃入腹。
哼,都是小人!我冷笑一声。
看着眼前为我痛哭失声的明,心底滑过最后一丝柔软。明,抱歉,我总是伤你,如今我已无力再守护你了。我唯一能留给你的,只有大隋宝藏,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一件事了……
而我只能在血泪岁月中凄然逝去,没有从容战死的骄傲,只有跌落散入北风中的寂寞与无奈。
浮生若梦,如此坚不可摧的悲凉,星火燃尽,滚滚狼烟里从此再无悲欢……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