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类似真田受伤这样的情况,是蛇崎能够应付得过来的,那么现在的这个局面,就是蛇崎完全无法理解的了。常年混迹在生死之间,在雇主之间徘徊,在名与利之间不断厮杀闯荡人生的保镖,脑子里没有听太多的人情世故,没办法理解这样的情况。对于这个地质考察队之间的恩怨,蛇崎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根本没心思去探究。
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就是一个信号。无论是积极的抑或消极的,总归是让人了解到了地质考察队之间的一些东西,那是整个考察队内部都不愿意再提起的可怕事情。不过究竟是什么事情,才会引得他们这样激动呢?这个问题,暂时没人能回答。
……
回到房间的真田愤愤地坐在茶几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根本不在意是否滚烫,便仰头喝下去大半,知道过不了许久腹腔内的疼痛冲上喉咙,才让她生出一丝悔意,后悔不该意气用事,将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但是……自己还是无法发泄出心中的那种怨闷。
当年的你……如果是当年的你在,一定不会让局面变得这么尴尬的吧……可是……可惜,你不在了,永远也不在了……昌明……你好狠的心啊,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
你倒是痛快,将自己葬身在了那一夜的风雪之中;可你知不知道,跟着你一起死去的,还有我这颗心啊?
你的死,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等着吧,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就是下一步了……
“咚咚……”突然,房门处传来的轻微敲门声,彻底打散了真田胡思乱想的心灵。浑身一震,像是差点被发现恶作剧的小孩一般,微微松了口气,收拾了一下心理和表情,这才轻声应答:“门没有锁,进来吧。”
“施主……”来者是方丈上玄。此时的上玄看上去更加干瘪,更加瘦弱,但是那双原本应当浑浊的眼睛此时却格外清明,在他的身上,似乎能感受到年轻人身上才应当有的生机:“老衲上玄,不请自来,还请勿怪。”
“不会。方丈请坐,您亲自过来,不应该仅仅是为了看我吧?”真田让出主位,自己坐到了偏位上。
上玄也不客气,双手合十微微鞠躬,便坐了下来,看着真田,开口道:“自然不是。除却看望施主之外,老衲还想尽一些绵薄之力,帮助真田施主脱离苦海。”
真田微微一愣,尴尬的道:“苦海什么的,方丈大师是否说得太过了?仅仅是不想回忆起旧日死去的好友,便有些小激动,不至于到苦海的程度吧?”
“非也非也。施主可知道,佛诫三毒是什么吗?”上玄不气不恼,淡然道。
“这我哪知道啊?”真田苦笑着摇摇头。
“三毒,其为贪、嗔、痴。贪、嗔、痴在佛门之中又称三垢、三火。长此以往便会残害身心,这便是恶之根源。贪,对顺的境界起贪爱,非得到不可,否则,心不甘,情不愿。嗔,对逆的境界生嗔恨,没称心如意就发脾气,不理智,意气用事。痴,不明白事理,是非不明,善恶不分,颠倒妄取,起诸邪行。此三毒,施主可知自己犯下过几毒?”上玄念叨起佛法来,高深莫测,真田听了个云里雾里,也只能明白个大概,一听到上玄向自己提问,瞬间绷不住了,赶忙摆手表示不知道。
上玄依旧不生气,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娓娓道来:“贪,施主暂不沾边;嗔,仅从餐桌一事便可看出端倪;痴,也便是施主嗔的来源。这也便是老衲说过的苦海之根源。”那双老眼之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直刺真田的灵魂深处:“各位争执不下,甚至引发骚乱的那个人,想必也便是施主你痴心的来源吧?这引发骚乱的人,想必和你的关系并不一般。”
这样的推测过程,若是雾生来了一定会认为这都是无稽之谈。逻辑讲究的是靠已知推测未知,是绝对有迹可循沟通因果的问题解决方式,可是上玄的这套古怪理论,完全是在靠未知推测未知,如此一来,就和用谎言验证谎言一定会得到谎言一般,这样的推测方式得到的一定也是未知,是完全没有任何说服力、没有因果的推断方式。
但是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古怪,墨菲定律的情况时常出现,也不再是稀奇古怪的事抑或是奇迹,仅仅是一种常理可容忍的意外。上玄那玄之又玄的佛教推断论,成功了。
“或许是吧……”真田阴沉着脸,揉了揉眉心,心中一片烦闷。她不知道上玄到底知道多少真相,但是至少现在在她的心里,她绝对不希望上玄会借助这些宗教思想推断出自己现在的想法。
“施主承载着这些嗔痴,必然害人害己。须知:痴毒可独起,称为独头无明。与贪毒共起,称为相应无明。贪毒等,必与痴毒相应而起。三毒中,痴毒最重,也最为难解。佛曰:‘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戒、定、慧即是对治贪、嗔、痴的方法。戒,便是一种有道德的、有规范的、无害他人的生活行为标准,斩断因为沾染喜爱外物而生起的执着贪心;定,是针对内心的修炼和自我耐性的培养;凡事先自省,向内求;避免外向的暴躁和苛求他人引发的嗔恨;慧,是对于宇宙生命种种实相,有了透彻、圆融的了知,从而脱离愚痴;不再惘于事理,迷于因果;善解世间因缘的相续,明白生死流转的根本,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施主,回头是岸,斩断三毒,便可心安啊!(感谢佛门教义对这一段文字的贡献和支持)”上玄双手紧紧合十,佛经便随即传来,余音绕梁。
“我……我……”真田捂着双耳,但是却隐隐有放下的冲动,她不想听,她永远也忘不了困扰着自己数年的那年冰雪,但是上玄的话就当真如同一声警钟,将真田击得摇摇欲坠。忘却代表告别过去,遗忘怨恨;但是忘却却也代表放下过去,重归当下。自己,真能做到抉择吗?
半晌,真田的脸上已经再也没了之前的纠结和痛苦,相反,那是一种有些释然的微笑,她对上玄轻轻点点头,笑道:“感谢方丈大师,我大概是想通了,请您放心,我相信经过时间的冲刷和洗礼,我真的能够告别过去,直面未来吧。”
饶是上玄再精明,也不会读心,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读懂一个人的心思,看到真田这么一说,便相信了她,点头吟了个佛号::“阿弥陀佛,那就好。如若今后仍有困惑,可以时刻来找老衲。老衲这便告辞了,施主的伤势还未痊愈,那就不叨扰了,告辞。”说罢,便站起身来,紧了紧身上的袈裟,便踱步离开了房间。
“斩断三毒吗……或许将来会的吧……我记得,佛教之中还有一个断三尸的说法……在斩断三毒之前,我还得完成我要完成的,将那三具所谓的尸,斩断当下!”真田,尚未释怀……
一连好几日,真田得到了非常细心的照顾,那些地质考察队队员也终究在这里享受了一把,有雾生原木这些人的陪伴,还有僧人们的照顾,考察队队员一直都生活得相当舒适。但是越发舒适,考察队队员们的心里就越发的不痛快。他们都是直爽的人,自打一开始就是坚强、刚烈的人,否则也不会在这么多次地质考察研究过程中相互扶持这么长时间了。他们是绝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善良之人,但是最近却一直在过着近似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这让他们浑身不自在。
自立自强者,有属于自立自强者的尊严。明明身有余力,却像个废人一样接受别人的滋养而活着,这让考察队队员们都非常不适应。这不,等到真田的伤口恢复的情况稳定下来,并且可以简单地做一些运动之后,考察队队员们一合计,就向住持三鉴提出要帮忙干活。
这些天依旧阴雨不断,据说本来搜救队已经要准备出发前来救援的,可是又一场泥石流将原本布置好的防御网彻底冲散,重新布置防御网将再度花费一段时间。虽说三笠市乃是全日本人口第二少的城市,但是为了城市的安定与将来的正常运转,搜救队只能暂时搁浅救援计划,重新布置防御网。
“这……让来客帮助寺庙做事,恐怕不太符合常理,也不太符合礼仪啊。”三鉴表示非常为难。
“这样其实也好。要不然,我们仅仅只是索取,却没有任何一点回报,才是更加不符合礼仪。在我看来,就算是我们,也必须要为寺庙做些什么。不能因为我们是客人,就将自己定性为只能享受不能劳动的人啊。”矢泽却是点点头,认为自己也该做些什么。
这段时间的矢泽似乎非常疲倦。据巡夜的僧人说,矢泽每天晚上都要点灯在房间内查阅卷宗资料,刻苦钻研。虽说雾生品出了些许不对,但是由于没有证据,还是什么也没说,表示默认而已。
“可是……”三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只苍老的手拦了下来。
拦住三鉴的,自然是上玄,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人,时常在这段时间不断游走于众人之间,传道授业解惑,成果显著——至少比强行传教的三鉴效果来得好——除却似乎信仰基督教的泷口之外,其余的人最近也能静下心来好好听上玄讲授佛法佛理,似乎有被感化的可能。本来上玄的声望就颇高,现在更是如日中天。
“方丈!”三鉴赶忙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有些诚惶诚恐。
“呵呵~老衲曾向真田施主传授过戒、定、慧,向赤井施主传授过善说、现报、无时、能将、来尝、智者自知之论,想必各位施主都深有体会啊。三鉴,你也学过善说一说,也学过现报一说,施主这般,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一种对自己的历练呢?”上玄依旧慈祥的笑着,看上去当真像是活佛一般。
“弟子醒悟,师父所言甚善。”三鉴深深鞠躬,表达自己的敬意。
“诸位施主,如果当真想要帮忙的话,就帮我们那些僧人们帮些小忙即可。尤其是真田队长,伤势尚未痊愈,粗略做些事情就好。不如让贫僧给大家安排一下吧?”三鉴重新变得严肃起来,面对众人说道。
“我这点小伤已经不要紧了。别说做些小活,你现在让我劈柴我都可以的。别小看女人啊!”真田故意显露了一下自己的伤处,的确如她所说,伤口没了之前的狰狞恐怖,新鲜的血肉重生出来,现在的创口的确即将愈合。
随后,任务便轻松的分配了下去。按照长幼顺序和男女分配,矢泽为大,真田为二,赤井为三,雨村为四,泷口为五,雾生和原木并列为七,蛇崎因为保镖工作,不参与这些劳动分配,不过也正好凑了一周时间。基本工作也就是劈柴烧晚上的洗澡水、做饭、洗衣服、井边挑水、擦地、整理每个人的房间、洗刷碗筷的这些工作。一人一天一个工作,轮换着来。每个人每天分配到的工作都不一样,倒也是确保了不会因为长时间做一个工作而无聊。
晚饭之时,矢泽就像往常一样,将饭菜装在小碗内,整齐地码放在一个餐盘里,端着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于这一点,大家也是见怪不怪,毕竟之前刚见面的时候,矢泽就解释过了这个问题:他因为当年的年轻气盛被人报复毁容之后就一直带着面具过活,而自己现在配的这副面具,口腔部分是没有开口的,所以没法吃饭。但是他又怕摘掉面具之后会影响到其他人的胃口,就只能像是有强迫症一般,每一餐饭都得回房间吃。
正在矢泽夹完菜准备离开的时候,不知为何,雨村突然皱着眉头发问了:“不过说实话,我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为什么矢泽先生你会到这里来。如果不信教的话,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吧?还有雾生小姐和原木先生,你们都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的?”
“说来话长,”矢泽微微叹息着,用那醇厚的金属声音轻声道:“我是个律师,绫子和原木君是我找来帮忙的。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还是因为我接到了一个委托,对方要求我来到这里,所以我才来的。”
他可不会傻到将观察的这件事情说出来。
“哦?到底是谁,有本事把全日本知名的大律师叫到这个深山老林里啊?”雨村来了兴趣,考察队的其他成员也来了兴趣。
“呵呵~其实说起来,也算是你们的本家了。其实是黑崎家的某位雇佣的我,跟我说明了黑崎老家主雇佣我的事实。但是因为黑崎老家主重病在身,所以就让他代为传话,告诉了我委托。我记得……那个传话的人好像是叫……我觉得应该也是黑崎家的人,毕竟和黑崎家的人非常亲近的感觉……叫什么来着……他没有告诉我真名,应该是个假名字吧……他叫木村,木村森!应该是笔名之类的吧?毕竟是黑崎家的人的话,就一定和文学有关,那有个笔名应该也不奇怪。可惜我不太常看文学书籍,不太了解这号人物。”矢泽笑道。
“木村……森……”整个考察队的气氛再度跌入谷底,如果说之前他们之间的气氛是若即若离的愤怒和怀疑,那么现在就是绝对的恐惧和战栗!几日之内,态度两度转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雾生留了个心眼,原木留了个心眼,矢泽留了个心眼。
一切,似乎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