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前线节节败退,我们这个原本不算前线的城市,突然在某一天,就变成了前线。
祖父和父亲从帮忙变成了征召入伍,他们回不来了,如今这个时局,入伍几乎就是死亡了。
家里的天仿佛塌了,虽然祖父临走前将家里得用的银钱交到了母亲手里。但是弟弟还小,在这个世道,家里若是没有男人存在,宛如一块肥肉,人人见了都恨不得咬上一口。
幸好,乡下的大伯不是势利眼,未曾对我们这些孤儿寡母的做什么。反而让大伯娘经常给我们送吃送喝的。
只是这世道越来越艰难了,粮食越来越贵,银钱越来越不值钱。
大伯家中也越来越拮据了,怎么有闲粮养三张嘴呢?有出无进的日子,又怎么能长久?母亲不得不精打细算起来。
我原本打算在乡下教人读书,没想到乡下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有钱的不屑于我中学的知识,无钱的勉强过日子,又怎么会想读书呢?
不得已,我翻着祖父留下的医书,尝试给乡里妇女看着一些小病,换取些生活所需。
大病我也不敢看,毕竟我的医术也不精。这时候,我就很后悔以前没有认真的学习。
这些微小的报酬也只是能勉强填饱肚子,弟弟总是被饿得哇哇大哭。
祖父和父亲依旧没有消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冬天来了,银白色雪覆盖住许多悲伤,却也增加了许多苦难。
10
家里的米见底了,银钱也几乎空了,屋漏总是偏逢连夜雨,麻绳总挑细处断。弟弟也病了,家中却买不起药。
母亲是个小脚女人,她这辈子从未拿过一个主意,遇事只会哭。她的一切都是围着锅碗瓢盆转,自从父亲和祖父失去联络后,她在夜里不知道哭了多少次,直到我们回到乡下,又见到了大伯,她突然间又有了主心骨,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如今,没有银钱,没有办法弄到药,她自然又哭了起来。她又跪着向神灵苦苦哀求着,希望幼子可以挨过这关。
我却不像她这么乐观,九岁的幼童发着高烧,因为没有药而活活烧死的,不足为奇。我用浸湿的布包裹着雪水,轻轻的贴在弟弟的额头上。
“啊……”弟弟发出舒服的喟叹,他眼睛睁开一条细小的缝隙,他虚弱的看着我,问:“姐姐,我想爹爹和爷爷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啊……”
眼泪似乎在这一瞬间喷涌而出,我只能死死的忍住,我轻声的说:“爷爷和爹爹上山采药去,很快就回来了,你乖,好好睡觉,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好在附近有山,好在我从小就在药店帮忙,自然认识这些草药。只是我一个从未上过山的人,要去采摘草药,母亲自然是反对的,更何况,这时是冬天,但是最终迫于生活,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在我离家前,她又跪在神灵的面前,口中又念念有词。
11
我自然不是一个人上山的,我知道村头猎户家的幼子昨天也发起高热了,所以我问村口的猎户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上山采药。
除了共同的利益,这个世道没有谁会为谁而豁出性命。
我跟在猎户的身后,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而后,我又想起林琳老师说:“我一生在追寻一种新的社会制度,把全人类从压迫和贫困中解放,建立没有阶级制度,每个人都自由的社会。”
老师啊!你说的新社会,是不是在做梦啊?如果有那可能是在天堂吧。
我胡乱的想着,手里紧紧的攒着一把匕首,这是离家时,父亲给我防身用的。山上的野兽多,而且采药的时候也可以用,而且……人心易变。
我低头搜寻着,雪花突然像是跳舞的精灵一样飞旋下来,我的脸色大变,本来雪还未化,找寻草药就很艰难了,要是一直下雪,就更加艰难了。
我看着白茫茫的一片,阳光照到冰上刺痛着我的眼睛,我的眼泪不自觉的流下来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我找不到啊……
12
“下雪了,回去吧!平安。”猎户叔叔沉默的开口了,“可能这就是命吧!”
我茫然的看着他,眼泪不停地往下落,我死死的咬住嘴巴,倔强的不肯说出回去的话。
“平安,我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等着我养。”
他的语气十分的平静,就像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决定放弃幼子了。
“剩下的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什么是命运?什么是造化?我从来没有这么怨恨过自己,为什么要偷懒?为什么不好学习?为什么找不到救命的草药?
如果有神灵为什么不拯救世人?
绝望一点点的填满着整个心脏。
我艰难的咽下了绝望,我哀求的说:“再找一找,只是小雪而已,我们再找一会儿,再一会儿。”
猎户看着我的眼神,他又沉默了,“那就再找一炷香吧……”
终于,在往前两百米的方向,我看见在远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冬凌草,它的全株结满银白色的冰片,风吹不落,正随风摇曳。
“冬凌草!”我惊喜的叫着,小心翼翼的采摘下来,真好啊!这一定是神灵的指引。
13
我兴奋的跟在猎户的身后,猎户也咧着大嘴笑着。
来的时候这条路很漫长,回去的时候却觉得很短。
直到远远看见村落里的浓烟四起,我们才惊觉,村子发生了变故。
母亲的神灵并没有眷顾她,她的身体被砍得血肉模糊,我看着她睁得大大的双眼,她在瞪着我。似乎在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床上的幼弟身首分离,他的身体永远的冰凉了,再也不会高热了。
我想把他的头安回去,怎么也安不回去。
爹爹,怎么办?你怎么没教我,怎么把头安回去呢?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了……
我翻出了床下的针线,一针一线的把幼弟的头缝在他的身体上。
对不起啊!姐姐的针线活不好,只能缝成这个样子了。
我从被翻得七零八落的房子里,找出了脸盆。打出一盆水,静静的为她们擦拭身体,换上了母亲新做的衣服。
我麻木的做着这一切,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没有回头,径直做自己的事。
“平安!帮帮我。”身后传来猎户绝望的声音。
我回头,猎户他左手拿着幼子的上半身,右手拎着幼子的下半身,就像他平日拎着猎物的样子。他的神情痛苦又绝望。
我麻木的接过来,不停地缝着。
那天,我缝了一百二十三具尸体。
猎户挖一个大大的坑,我们扔下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猎户坐在坟包前,念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我拿着匕首,在木板上刻下了一个又一个名字……
14
所以我诞生的意义是什么?
是为了不断地失去吗?
我学习的意义是什么?
是为了不停见证自己是多无力吗?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祖父的话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怎么办?我好像没办法活到长大了……
如果……爷爷和爹爹都死了……那我又是为了谁而存在呢?
我想回到回春堂,我想回到那年炙热的夏天,屋外有着蝉在吵闹着,屋里祖父带着我在摇头晃脑的背书,母亲在后屋做着针线活,父亲抱着弟弟在认着药柜里的中草药。
我想回去药店,等着父亲和祖父回家。
我想回家了……
15
我回不去了,小鬼子占领那座城市,我们的村子正是被他们屠尽。
我随着猎户南下来到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时常想念那座城市,我时常追忆那座回春堂,我时常回忆着我读书时发生的趣事。
现在的生活好苦啊!
我扮成一个小男孩的模样,每日随着猎户在码头做着一些粗重的活,有时会给人写一写信件,即使这样卖力的工作,也只能堪堪过活。
我现在不敢照镜子,不敢洗脸,害怕周围的人会发现我是个女孩子,害怕他们会对我不利,我总是不停地害怕着……
我好怀念我在学校的日子,怀念着那段什么都有的日子。
我有时候会想起林若云,这位千金小姐大概是会过得十分幸福的吧!
她的父母应该会围绕在她的身边,她应该会不愁吃穿,毕竟以前她总是带着精致的点心来学校。她应该会找到一位好夫婿,像她看的小说一样,爱护她……
真好啊!想到这里我就更加信奉着神明,希望我的下辈子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我好像活成了母亲的模样,我信奉着无数的神明,我接受我所有的苦难,来自我的原罪。
16
黄昏时刻,夕阳染红半边天空,今日码头的活并不多,许多工人便半蹲着吃着馒头、喝着掺水的粥。
“你们快看,龟公背着妓女们出来了。”一个半大的孩子稀奇的说。
“小兔崽子,这么丁点就想女人了。”码头上的工人笑着说。
各种污言秽语便传入我的耳朵,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目光扫去,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一个矮小壮硕的男子的肩膀上扛着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正是林若云。
我刹那间天旋地转,瞳孔忍不住散大。
我忍不住偷偷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身影没入小巷子进入一间小小的四合院——同喜院。
门口的打手拦住了我,他扫视了我一眼,面露不屑。
“去去去,小屁孩也随人逛窑子了?”
“我、我有钱!”我慌张的说不出话来,我狠心的拿出一块大洋,交到打手手上。
“一块大洋。”打手有些面露不屑的说,“一块大洋哪里够啊!一块大洋只够喝壶茶!”
“喝茶也行……”我强忍着泪水,有些畏畏缩缩的说。
打手上下打量我一下后,似笑非笑的问:“那这位小爷,看中了哪位姑娘啊?”
“刚才那位被龟奴背进去的那位小姐……”我有些迟疑的说。
“您是说凤仙姑娘吗?来啊!凤仙姑娘,接客了!”
随着他一声高喊,一位龟奴迎着我走了进去一间简陋的屋子,破旧的窗户可以隐约看到窗外走动的人影,毫无隔音可言的墙壁传来了阵阵暧昧的声音。
她带着俗气的大红色绢花,脸上抹着可笑的胭脂,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麻木的双眼直直的望进我的心里。
“若云?”我低声的问道。
床上的少女的双眼似乎有了波动,她细细的打量着我,有些不可置信的问:“是平安吗?”
17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林若云一开始有些高兴的看着我。而后想起自己是何境地后,她有些羞愧的捂住脸。
“若云,你是不是被逼的?”我有些激动的问。
“我、我……”林若云有些吞吞吐吐,她捂住了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出声,窗外的人影敲了一下门,提醒道:“客人可要买铺?”
我顿时有些懵逼,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林若云做了个拒绝的手势,我才回道:“不买。”
龟奴应声退下来了,并未走远,我们只能小声的说话。
“小鬼子的飞机轰炸城内的时候,城内一片混乱,好不容易轰炸过了,我们一家逃难的时候,真巧,又来了一次轰炸,我们就失散了,我被家中仆人带到这里,他手中无银钱了,便把我卖进了这里。”若云简单的描述了她的遭遇。
她说:“一开始,我并不妥协,但是他们打得我好痛啊!我想死又不敢,后来被饿了好几天,我就妥协了。”
她说:“平安,进了这行就出不去了,我回不去了,没有人会接纳一个失贞的女子。”
她说:“平安,我认命了。”
那瞬间,明媚的洋装少女在我心中轰然倒塌,岁月的滤镜骤然破碎。
生活真的好苦啊!
我浑浑噩噩的离开了那里,触目所及,周围的人都扭曲着脸,每个人脸上都是麻木的眼神,死气沉沉的,如同这个国家一样,看不到希望。
我救不了她,如同救不了当初高烧的弟弟。
好痛啊!为什么这些痛苦要我去经受?
我随着人群走动着,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
我看不到我的未来在哪里……
18
我机械性的劳作着,战争离我们越来越近,码头一直是青帮的人在管理,但是不知道为何突然换了人来监工,自从换人后,码头的活越来越多,钱却越来越少。
无人敢提出质疑,大家都害怕失去工作,失去庇护。
码头上的男人们越来越沉默了,他们只能更加努力的工作,直到累到在地。
然后监工的人就会无情的开除他,任凭他痛哭流涕的哀求,都屹然不动。
每日都有数不清的闲人在码头找工作,失去一个废人,仍然有大量流浪过来的难民在排队等着工作。
日复一日的高强度的工作,直到身体崩溃,再也无法爬起来为止,然后就会被无情的丢弃,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监工还一直说:“在这个世道,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可是福报啊!”
所有压抑已久的情绪都在压抑到极致的时候爆发,那日又有一个工人累倒了,监工一下子骂骂咧咧的过来,看着倒下的工人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他直接站在一旁破口大骂,说要把他这个的工钱都扣了,吓得工人身旁的兄弟跪在地上不停地求情。
“你们不做有的是人做,滚!”监工啐了一口,趾高气昂的样子,让人恨不得暴打他一顿。
“求求你,我们家里还有很多孩子要养,求你把工钱给我们吧!”那个倒下的工人的兄弟抱着自己的哥哥不停地哀求着。
而码头上所有人都漠视着这一切,因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许多次,几乎每日都要发生过一次。
而这次似乎有些不同了,一声枪响打破了宁静。
监工得意的脸还凝固在脸上就倒下了,人群中走出一个青年,他目光坚定的说:“各位工人兄弟们,这些日子,我想大家都受够了,如果我们不反抗,他们就是我们的下场。世上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上帝,要创造大家的幸福,只能靠我们自己!”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如果他们压迫我们,我们只能反抗,凭什么!我们累死累活,他们却坐享其成!我们要革命!”
“我们要革命!打倒这些欺压我们的人,推翻这个腐朽的政府!”
一呼百应,许久以来,被压迫的人们,愤怒的火烧透了整个码头,革命军的队伍借着夜色,登上这个城市,我知道,这个城市的天又变了。
我只是漠然的看着,我不知道这个新的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想必是没有什么不同,只怕都是一丘之貉。
我默默的抱着少得可怜的银钱躲了起来,按以往的经验,新军入城他们都会烧杀抢掠,我可不能死,我还要去赎人。
万万没想到,新政府与旧军阀和总统们都不一样,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过了一夜,清晨推开窗户,我就看到睡在大街上的士兵们。
回想以往,那些人冲进房子里各种翻找和霸占漂亮房子,再看看眼前这些睡在青石板上度过一夜的年轻人。
不知为何,紧张的心终于松弛下来,我抬头一看,小鸟正叽叽喳喳的在枝头跳来跳去,树枝长出了稚嫩的新芽,不远处小河流正在慢慢的化开。
春天要来了。我的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19
“平安!快过来!”猎户大叔大声的喊着我。
我走过去一看,他正兴高采烈的对着那晚起义的青年说着,自从他全家死后,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开心。
青年一双温暖的眼睛望向我,彬彬有礼的说:“你好,我叫程国新,我是革命军在码头这边的负责人,我听大叔说,你会写字?”说完,伸出了右手。
我恍惚了一下,伸出右手,却看到自己的手早已粗糙,满是茧子。不自觉的想往后缩,青年像是注意到我的情绪,他惊喜的握住了我的说:“真是太好了。”
原来,革命军的人想将码头上的人召集在一起,愿意留下来继续的做工的,按照每日最多工作8小时,愿意加班的有加班费,但是不强求。每日搬东西都有计数,按照搬货的数量、重量来记工钱。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轻松了许多,但是拿到手的钱还比以前多很多。
这样一来,就需要一个会读书写字的人记录这些工作,而且,青年还想再码头上办扫盲班,教工人们读书写字。
“如果平安兄弟愿意能帮忙,那真是太好了。”青年面露惊喜,双手紧紧的握住我的手,那温暖的力量,瞬间让我破防。
“我愿意帮忙,但是我有一个请求。”我有些迟疑的说。
“但说无妨。”
“我有一个朋友,她遇人不淑,流落在了同喜院,我想救她出来,我身上的银钱不够,可以预支吗?”我鼓起勇气,一鼓作气的说。
“原来是这种事……”青年面露迟疑。
我心下一凉,却听见青年说:“可是,那些女孩都要去接受治疗啊!而且过后政府还有帮助她们改造……”
“什么治疗?什么改造?”我连忙询问。
“我都忘了,这件事还没有宣布。”青年懊悔的说:“大概下午就要宣布了,我们的政府要封闭全市的妓院,把里面的女孩转移到妇女生产教养院。等她们身上的病治好了,有家的可以回家,愿意的工作可以下工厂,从此就是自由人了!”
“真有这事?”我不敢置信,内心深处涌出一股巨大的欣喜。
“真的,下午的通告,该贴出来了!”青年笑嘻嘻说。
在这一刻,我内心充满着对新政府的感激。
20
小城又变得安静起来,但是却也不平静了,到处都欣欣向荣,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日子一下子变得好盼头了,我每日坐在码头给人记账,晚上随着青年一起上扫盲班,日子过得又充实又快乐。
通过治疗和改造后,林若云选择离开了教养院,来到码头跟我一起记账。这时候,码头上的人才发现我是女的。
“真是同行十二年,竟不知木兰是女郎啊!”青年有些惊讶的说。
我只是笑而不语,现在的生活如此美好,就好像一场梦一样。
我们和许许多多的有志青年一起给劳工们扫盲,为受苦受难的百姓们带去新的希望。
听说,入侵的外敌已经被打跑了,那些战犯都被处决了。
他们投降了,我们大获全胜!
我和林若云兴奋的抱在一起哭,大仇得报,人生无憾。
青年问我说:“这里的工作差不多完成了,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其他地方解放劳苦大众呢?”
我和林若云相视一笑说:“我们愿意。”
“生活会很苦的。”
“我们愿意吃这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