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泽野成了蕣英在“芍药之都”的第二个朋友，此时的蕣英正在慢慢褪去初来乍到的生涩，除了诗怡，她也主动和其他同学打招呼，包括泽野。
课间休息时，她鼓足勇气找泽野问题，泽野总是很大方地牺牲课间活动时间为她解答。
有一次诗怡拉她一起出去玩，她看到泽野正在座位上看一本书，她很想知道是什么书那么吸引着泽野，连上课时间都在看，下课了也不出去玩，她想借向泽野讨教问题的机会去看看。
她借故对诗怡说：“我不出去了，这道题我还没算出来呢！”
诗怡说：“算什么题，出去活动活动！”
蕣英：“你去吧，你男朋友肯定等着你呢，我去了多不好！”
诗怡笑笑：“都跟你说了不是男朋友嘛！”
蕣英瞄了一眼宋泽野，愈发好奇他在看什么书，她对诗怡说：“不算出这道题，我不出去！”
诗怡抓住了她的眼神，立马意会，酸溜溜地说：“唉吆喂，该不会是等会想去问宋泽野吧，哈哈！”
蕣英红着脸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去问他又怎么啦？”
诗怡一把抓过她的书，读着那道题说：“哈哈，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怎么不问我呀，这道题这么简单，我也会做！嘿嘿！”
蕣英把书抢了过来，羞恼地说：“哼，就不问你！就不问你！”
诗怡哈哈大笑着跑出去了，蕣英也不好意思去找泽野问题了，只得假装从他身边走过去，原来泽野正在看的书是《小王子》。
蕣英很小的时候看过这本书，已经印象模糊了，放学后她特意把这本书翻出来，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合上书，蕣英又想到泽野，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泽野的头发有点自然黄，皮肤像女孩子一样白，还真有点像书里的那个小王子呢，她真想找个机会把这个想法告诉他。
如果泽野是小王子，那么，谁会是他的玫瑰花呢？蕣英把所有认识的女孩，想了一遍又一遍。
泽野学习好，又活泼热情，确实很讨女孩子喜欢，经常有女生下课时找他问题，在那个拘谨敏感的年龄，他总是很大方地跟女生解题，甚至谈笑，但也仅仅局限于友谊，蕣英想不出谁会是他的玫瑰。
一天晚自习的课间休息时间，蕣英在校园散步，路过小山坡，看到草地上泽野的身影，他侧身坐着，头发随微风浮动，背景是广阔无垠的星空，恰似坐在自己的小星球上遥望太空的小王子。蕣英停下脚步，坐去泽野身边。
蕣英说：“你这个样子太像小王子了！”
泽野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也看过《小王子》吗？我喜欢仰望星空，有时候也会想起小王子，你说，他还活着吗？”
蕣英说：“我觉得小王子一定还活着吧，他是外星人，跟我们不一样，他一定是回去了自己的星球。”
泽野欣慰地笑笑：“我也真是奇怪，这么大人了还相信童话。”
蕣英也笑：“说明你有一颗童心啊！多好！”
泽野：“可能是作者写得太好了，我总感觉小王子真的存在。”
蕣英看着星空，说：“我也是，小王子、玫瑰花、狐狸，还有那些星球上自负的人、点灯的人，我觉得现在他们一定就在这些星星上吧！”
泽野：“你说，如果小王子还活着，他会在哪个星球上呢？他和玫瑰花和好如初了吗？他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坐在小板凳上看日落吗？”
蕣英：“我觉得他此时此刻，一定正在移动他的小板凳，欣喜如初地看一遍又一遍的落日，也一定在想念他的狐狸朋友。”
泽野不说话了，抬头看着广阔的星空，胸中升腾起一股无端的忧愁，突破喉咙，化成了一首首凄清的歌。
蕣英听得着了迷，她的心被歌声托起，渐行渐远，飞向了遥不可及的星空。
接下来一段时间，有星星的夜晚，蕣英常常和泽野一起在山坡的草地上看星星，还有听他唱歌。泽野的歌声似有一股魔力，能够穿透她的整个身心。她每次都默默地把泽野唱过的歌记在心上，回家反复练习，可是最终她认定自己没有唱歌的天分。
泽野还会讲很多好听的故事，当地的一些历史故事，民间传说，还有种种奇异的见闻，泽野都能够娓娓道来，满足了蕣英对当地历史和传说的好奇心。
泽野说起乡下来，视角也和常人不一样。一般人眼里的乡下是肥美的土地，丰收的喜悦，至多也就是像蕣英那样，眼中都是乡下的美景，是绿叶花红。
可是在泽野的讲述下，这片土地是春秋战国时候的陈国的领土，还保留着古老的先秦遗风。
泽野说起流经村庄的河，村口沤麻的池，照耀村庄的月，月光下情人的约会与私奔，一年一度集市上的庙会，起舞歌唱的民风……他还带领蕣英重读《诗经》，在书中找到了千年前的印证。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谷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谷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一遍遍读着这些古老的诗句，原来千年后，风景、故事和民风，在泽野心中，还像那个时候一样，没有太大变化。他心中是这样一片绵延恒久又不为人知的天地，这是自小生在城里的蕣英无法想象的，她央求泽野回乡下时可不可以带她一起，她很想和泽野一样体验一下诗句中的情景。
7
泽野有个好兄弟，叫桐。桐也是同班同学，他的家也在小城西北的乡下，和泽野所在的村子同属于一个乡镇，泽野说，他们初中时就是同班同学和好哥们了。
桐比泽野矮了一点，他的皮肤黑黑的，身材结实，他自己说是经常帮家里做农活的缘故。他性格开朗，喜欢笑，也总是把别人逗得哈哈大笑，仿佛永远没有忧愁。
桐的理科各方面都好，尤其是数学和物理，每次考试都接近满分。语文成绩一般，但是作文很出色，或者说是在蕣英看来很出色。蕣英曾翻看过桐的作文本，桐擅长写议论文，他的文思敏捷，文笔犀利，论证缜密，语言亦庄亦谐，而且长短适中，绝不会比老师要求的多写几个字。正像他那个人看起来一样短小精悍的，蕣英每次看到他的作文时就这样想。但是，他的作文也有柔情的时候，有几次，蕣英看到他的作文本上写着抒情的散文和几首小诗。
桐和泽野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结果常常是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着谁。但是没过多久，俩人又和和气气地聊天，商量着一起回家，或者谁回家了帮忙捎东西的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
桐也常常在蕣英和泽野讨论问题的时候插话，他总是在别人说话的档口不紧不慢地插上几句，也不知道是什么魔力，一两句话就让人捧腹大笑，蕣英已经领教过几次了，以至于看到他这个人就想笑。
那个学期结束时，蕣英已经喜欢上了“芍药之都”的生活，因为这里的花，还有这里的人。
8
高一结束前，学校要进行文理分班，选择理科的同学继续留在原班级，选择文科的同学将和另一些班级里选择文科的同学组成新的班级。
爸爸让蕣英选择理科，因为他希望蕣英将来能够做中药方面的研究，他也可以在学业上给她一些引导。可是蕣英不顾他的反对和班主任的劝说，坚决选择了文科，因为她知道泽野已经选择了文科。
那年秋季开学，蕣英又到了一个新班级，但是她这次不觉得拘谨，因为有一半多的同学都是认识的。诗怡选择了理科，留在了原班级班。令蕣英诧异的是，桐理科那么好，可他也选择了文科。
到了新班级后，蕣英又认识了一些新同学，但还是跟以前班级的同学更为亲密，尤其是泽野和桐，虽然也没有比其他同学多相处多久。蕣英也经常下课后去找诗怡玩，诗怡还是经常收到男孩子的花，特别是那个学长最让她动心，蕣英能感觉到他们之前的情意绵绵，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诗怡总也不答应。蕣英经常开玩笑说她：“哼，心真野，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每当这个时候，诗怡总是假装要打她。
蕣英还是常常和泽野一起看星空，听泽野唱歌。有一次，蕣英听到许巍的歌《星空》，她用印有花草纹的信笺纸把歌词抄下来，夹在了泽野的书里。她还很努力地练习唱这首歌，想找个机会唱给他听。
可是泽野下课越来越少出去了，总在做题，又看似心不在焉的。蕣英几次想问他，又不好意思，山坡上也少见了他的身影。
桐和蕣英比以前熟悉了很多，他跟蕣英讲了很多“芍药之都”的故事，他熟悉每一处景点和关于小城的历史典故，也知道城里城外的所有农事和经济活动。他告诉蕣英，九月是城里城外最忙的时候，药农们开始采挖适龄的芍药，挖了之后会送到城里卖给跑药的作坊。在小城，有70%以上的人从事和药材相关的行业，人们称之为“跑药的”。药材中，最为重要的又是芍药，所以每当芍药采收的时节就是小城最忙碌的时候。这时，所有的街道旁都是刮芍药皮的工人，刮干净了还要进行晾晒和烘干，然后再进行进一步的分拣和包装。桐还说起村子里和小镇上的酒作坊，酿酒的时候，香飘十里，连天上的麻雀也得喝三两。
蕣英向往地说：“啊，我听泽野说起过，他还说起庙会上的舞蹈，沤麻的池子，河堤上的爱情，月下的私奔呢！”
桐：“是吗？”
蕣英：“真的，真的，他说你们的老家是春秋时候的陈国，很多风俗还保留着古代的遗风呢！”
桐：“他真是深有体会啊！”
蕣英：“你和泽野这个周末回家吗？我可不可以一起去？我可以帮你们挖药材啊，再顺便闻闻酒香！”
泽野在旁边听得哈哈大笑，说周末可以，应该让泽野一起回去，哪家现在都正需要人的时候。
泽野答应了，可是准备出发的时候，又突然说这周不回家了。他看起来心事重重，蕣英有点失望，但是已经向爸爸说了要去乡下同学家看挖药，机会难得，她不能不去。
路上，蕣英问桐：“泽野怎么了，他看起来像有心事？”
桐说：“你说对了，他是有心事。”
蕣英：“是什么事，家里最忙的时候也不回去帮忙了？”
桐：“他的女朋友要被别人抢走了！”
蕣英：“什么女朋友？我怎么没听说过泽野有女朋友？”
桐：“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个女孩也在我们学校的，你没见过他们在一起吗？”
蕣英：“哪个女孩啊？泽野本来就讨女孩子喜欢，我怎么知道是女朋友？我才没那么八卦呢！”
桐：“看来你真不知道啊，我们在镇上读初中的时候就有了。后来到了城里读高中，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说怕耽误学习，又说是同姓不合适，总是躲着他。他一直在追，那个女孩一直模棱两可的，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泽野心里一直抱着希望，可是现在有个男同学正在追那个女孩，泽野这次真的有点急了！”
蕣英“哦”了一声，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是，内心已经翻江倒海，她没想到泽野有喜欢的女孩了，她一直幻想着泽野对她有意思！蕣英想起和泽野在山坡上看星空，泽野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星空吗？”
蕣英：“为什么？”
泽野：“因为我小的时候在乡下读书，那里的天空更黑，更广阔，星星更大更亮，我和好朋友经常一起看星空，想象着星空的神秘，我们还认定了那颗是自己的星星。后来我来到这里，我和那个朋友越来越远了，我真想念那段时光，所以经常一个人看星空。”
蕣英那个时候不明白，现在她明白了，原来泽野心中怀念的一起看星星的人，是那个女孩。
9
回校以后，蕣英经常看到泽野紧锁的眉头，一个人坐着发呆的身影，别人和他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的。
有一天，蕣英问他：“听说，你在追女孩子？”
泽野脸红了，有点羞怯地说：“你知道了？”
蕣英点点头：“我知道啦！你很喜欢她？”
泽野：“怎么说呢？我从初中的时候就喜欢她，我感觉她也喜欢我，可是后来她说我们两个是同姓，不能在一起。”
蕣英：“是这样啊？好可惜。”
泽野：“可是我问了村里的老人们，老人们说，我们虽然是同姓，可不是一支的，没有影响。”
蕣英：“那她是不喜欢你喽？”
泽野：“她也没有说过不喜欢我，我们以前在一起那么好，她不可能不喜欢我。”
蕣英：“哦。”
泽野：“来到城里读书后，她就跟我说，我们农村的孩子考上一中不容易，应该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以后再谈恋爱。她说什么我都相信，可是最近我听说有人在追她，我就担心了。”
蕣英：“你担心什么？你那么优秀，还怕她不选择你？！只是你应该多和她在一起！”
泽野：“我倒是想跟她在一起啊，可是她老躲着我，说耽误学习。”
蕣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泽野笑笑：“我也不懂，女孩的心思真是太难猜了！”
蕣英喃喃地说：“哎，她应该就是你的那株玫瑰花了。”
泽野说：“林蕣英，你说对了，她真的就像小王子的那株玫瑰，浑身都是刺，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我能感觉到她心里有我，就像玫瑰虽然嘴上恶毒，其实心里是在乎小王子的。”
蕣英点着头，心思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应该就是你的那株玫瑰了”，这句话，她说给泽野听，也在说给自己听。她的脑海中浮现那个女孩瘦小的身影，那么不起眼的一朵花，她甚至都没有注意过，可原来，她就是泽野心中一直呵护的玫瑰。蕣英又想起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细心看，确实像星空中的月牙一样迷人。一朵玫瑰，泽野的玫瑰。
泽野说：“你说，女孩子都喜欢什么？她马上要过生日了，我想送她一个生日礼物，正式对她表白一次！可能她嘴上不说，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蕣英呆呆地说：“啊？喜欢什么？娃娃吧！”
泽野：“什么样的娃娃呢？林蕣英，你可以陪我去挑选一下吗，你们女孩比较知道女孩的心思啊！”
蕣英答道：“可以，放学可以。”
放学后，泽野和蕣英骑自行车一起去城南最大的商品市场，为他的女孩挑选生日礼物。他们逛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满意的娃娃，最后泽野看上了一个青蛙形象的娃娃，正是偶像剧《王子变青蛙》里面的那只青蛙。
蕣英摇摇头，提议说：“我有几个很特别的娃娃，是我做玩具设计师的舅舅送给我的，还是新的，要不拿一个给你送给你的女孩做生日礼物吧？”泽野连连拒绝。
蕣英说：“难道要让她每次看到青蛙的时候就想起你吗？”
泽野尴尬地笑了笑，他不想在她心里是青蛙的形象。他同意了蕣英的提议，但是要拿东西和蕣英交换，蕣英说好。
他们一起去蕣英家取了一个新潮又特别的娃娃，然后一起去了那个女孩租住的出租房。
他们学校对学生提供住宿，12个人一个房间，非常拥挤吵闹，作息时间严格，对于家境不错，喜欢安静，或者想多学习一会的学生来说，多半会选择在校外租房住。那个女孩就是在校租房的，她的住处正好在诗怡家附近。她的名字叫云。
天已黑了，走到路口，头顶的路灯像搅合的鸡蛋一样昏黄。泽野说：“林蕣英，谢谢你，你一个人回家要小心！”
蕣英看着泽野紧张的发抖的嘴唇，说：“快去吧，我没事的，别担心。”
泽野转进胡同，去敲云的门，良久，蕣英还愣愣地站在路口的路灯下，飞蛾不停地扑着路灯的光，她怅然若失。又过了一会，蕣英想起诗怡说过要送给她一盆可以驱蚊的香花，她早已忘了，今天却突然想起来了，她又发愣似地大晚上去敲诗怡家的门。
诗怡吃惊地看着林蕣英，问她：“今天周五，好不容易没有晚自习，你怎么不在家休息，怎么这个时候来？”
蕣英缓过了神，说：“是宋泽野，他在追一个叫云的女孩子，就在这附近，我看他太紧张了，所以陪他走到路口，然后我想起来你家就在这，还有你说要送我的花，我就来取了。”
诗怡这次没有笑她，给她看自己的化妆品、新书，还有她养的那些花。蕣英笑了，对诗怡说的那盆奇异的花，闻了又闻。
诗怡说：“放在床头，晚上就没有蚊子叮你了，还很香呢，特别容易入睡。”诗怡还教她，如果被蚊子叮咬了，摘一片叶子揉成泥，贴在叮咬处，就可以止痒消肿了。她们又聊了一些班级里的事，然后蕣英端起那盆花要走了。
诗怡说：“我妈妈去上夜班了，我要在家看着妹妹，不能去送你了，你路上小心！”
蕣英抱着花，点了点着头。她走到刚刚那个路口的时候又停住了，愣愣地站在路灯下。泽野还在那个女孩家吗？他等会会出来吗？我在这里等等他吧。
她把花放下来，蹲在路灯下，看着那盆花，等着泽野。路灯的光昏黄，拉长了她的影子，像一棵扑倒在地上的小树。花的香味一阵阵扑在她的脸上，她被蚊子叮了几口，照着诗怡教给她的那样，摘下一片花叶搓揉成泥，贴在被蚊虫叮咬的地方。蕣英也不知道泽野会不会出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她只是蹲在那里等着。
过了许久，泽野从胡同转出来，看到蹲在路灯下女孩的身影。啊，是林蕣英！他急忙跑过去，他以为蕣英已经回家了，没想到竟还在等他。他又羞愧，又生气，终究还是不忍心，端起地上的那盆花，说：“走，我送你回家！”
蕣英问：“怎么样？”
泽野说：“她很喜欢。”
蕣英没有再问，默默地跟着泽野。到了家里，爸爸在窗口看着送她回家的男孩的身影，取笑她。她没说话，去洗澡。
睡觉前，她打开日记本，在上面写了这样一段话：我喜欢看星空，源于一个人。几个月前，我刚来到这里，我喜欢花。自从认识了那个像小王子一样有着小麦颜色的头发和白皮肤的男孩之后，我喜欢和上了看星空。他指给我看很多星星，从此杂乱无序的星星有了秩序，他还在星空下会唱好听的歌，歌声如萧如笛，永远也听不够。我把许巍《星空》的歌词抄给他，因为我想他一定会喜欢的。果然他喜欢，每次当他唱到“只要你轻声呼唤我，我会放下一切来到你身边，我的姑娘，我的姑娘”，我就感到无比幸福。可是现在我知道了，这是他对另一个女孩的许诺。我依然喜欢看星空，但是以后，我只能一个人抬头仰望了。
10
小城的冬天很冷，所有人都穿上了厚的棉袄，戴上了围巾手套，裹得严严实实的。很多女生用上了热水袋，走哪都抱着。
蕣英发现了位于校园角落里的图书馆，她深深地悔恨以前竟然没有注意过。在一切以高考为重的学校里，图书馆形同虚设，不仅位置偏僻，而且总共也没有多少书，大部分书还是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的旧书。但是对蕣英来书，已经足够了。蕣英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些破旧的名著和小说，上课时间快到了，舍不得放下，就借了带回教室，压在课本下偷偷看。
有一天，蕣英看得入了迷，忘了时间，听到上课铃响了，抓起书就往教室跑，没想到一头撞在了班主任身上，书散落了一地。班主任是一个慈祥可爱的老头，但是对同学们的学习抓得特别紧，如果被他发现了有人上课不听讲，学习成绩下滑，或者有谈恋爱之类的不利于学习的情况发生时，他是一定不会放过的。
班主任已经观察林蕣英很久了，早就怀疑她偷看课外书导致学习成绩下滑，这次刚好抓个正着。班主捡起地上的书，翻了翻，厉声说：“我说呢，你的成绩怎么下滑得那么严重，原来是偷看课外书！下课的时候来我办公室一趟吧！”
班主任说完就走了，蕣英吓得心脏砰砰跳，紧张得满脸通红，没有知觉地走过狭窄的通道，坐到自己的小窝里。上课的老师在讲什么她都听不清了，一直在想着下课后同班主任见面的情景。
泽野和桐都同情地看着她，蕣英已经很久没同他们讲话了，原来是在偷偷看小说呢。
蕣英从班主任处回来的时候，桐并没有安慰她，看到她把书要了回来，反而一把抢过她的书，开玩笑说：“林蕣英，我说你怎么不理大家了呢，原来你迷上小说了啊！我看看哈，《基督山伯爵》，到底有多好看哦，把你迷了成这样！”
蕣英说：“哎，你又不懂。”
桐：“我怎么不懂，我可是作文经常得满分的呢！”
蕣英：“作文有什么用？还不是条条框框的，小说才精彩呢！”
桐：“所以啊，借给我看喽！”桐把书拿走了，塞到了自己的书包里。
蕣英：“行，你不怕成绩下滑被班主任骂就行！”
桐：“我肯定不会啊，我数学不学也能考120分以上，哈哈！”
蕣英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好吧，看完了才算呢，到时候可别怪我！”
泽野本已经站起，想去安慰一下蕣英，但是看到桐有意在逗蕣英开心，也就不再想了，继续钉在座位上做自己的题。
没有了小说，蕣英觉得无聊，想起了诗怡。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诗怡了。因为不在一个班级，大家都忙于学习，本来碰到的次数就不多，她并没有在意。
终于有一天，她在走廊上碰到了诗怡，开心地说问：“诗怡，你咋消失了一样的，是不是忙着谈恋爱呢？”
诗怡笑笑，用手拉紧了脖子上的围巾。后来几次见面诗怡都是这样点头而过，蕣英有些纳闷，诗怡长得美，又爱打扮，特别招男孩子喜欢，经常有男生把花送到教室，平时显得很张扬。现在诗怡好像在躲着别人，又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是失恋了吗？
蕣英去找诗怡，安慰她说：“诗怡，你是不是失恋了？你那么美丽，又聪明懂事，喜欢你的男孩多得是呢，不要难过！”
诗怡说：“我没有难过，是我拒绝他的。”
蕣英问：“为什么？”
诗怡把她拉到角落里去，扒开她脖子上的围巾，蕣英看到了一块皱缩的伤疤。
蕣英吃惊地问：“你怎么了，诗怡？”
诗怡淡淡地说：“哎，没什么，烫伤了，热水袋没拧紧，热水挤出来，烫伤了。”
蕣英：“怎么那么严重，有多久了，你咋不跟我说呢？”
诗怡：“说了还不是让你担心，没事的，已经好了。”
蕣英：“你不把我当朋友了？什么都不告诉我！”
诗怡：“怎么会，我是不想让你担心。”
蕣英：“那怎么你谈男朋友又分手了都不告诉我！”
诗怡：“不是不告诉你，我真的没有谈，我喜欢他，那个每年都送我芍花的男孩，你知道的？可是，我们不适合，你懂吗？”
蕣英：“我不懂，喜欢就应该在一起啊，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不懂！”
诗怡：“蕣英，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们家条件特别不好。你知道我为什么打扮得那么光鲜吗？因为我自卑！我从小就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正式的工作，只能去夜市摆摊，给我们赚些学费和生活费。我有时候想法很物质，我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找一个有钱的男朋友。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喜欢他之后，我不愿意那么做了。我还是舍不得放下他，想等考上大学后和他在一起，但是自从这次被热水袋烫伤了之后，我想明白了，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他应该配更好的女孩！”
蕣英：“瞎说什么呢，诗怡，你就是最好的女孩啊！”
诗怡：“你不懂，他们家是不会同意的！”
蕣英：“好了，好了，我不懂。诗怡，我们不想了，让男朋友见鬼去吧，我们一个人多好，对不对？”
诗怡笑笑：“是的，多好。”
第二年五月，芍药花又开了，蕣英和爸爸一起又去城北的乡下看了一次芍花。花田一如既往，层层花海将他们围住，他们捡了很多药农们丢弃的芍花，爸爸还打了酒，买了白芍与赤芍寄给亲戚。
那年暑假，诗怡随改嫁的母亲一起去了另一个地方，听说那个送诗怡芍花的男孩考上了B省的一个大学。从那以后，蕣英再也没见过诗怡，也没见过那个男孩，只有那束芍花的明艳一直留在她的脑海中。
11
高三开学的时候，蕣英几乎忘了泽野，她也故意回避和男生们讲话，包括桐。现在班级的氛围明显变得不同，所有无关考试的课都取消了，课外活动也没有了，就算是下课时间也没有几个同学出去玩了，每个人都在埋头做题。
教室里醒目的位置贴上了高考倒计时的日历，还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何时搏”等豪心壮志的标语。
蕣英这样一个轻松愉快的人也感受到了正在逼近的压力。她抛弃了所有的娱乐活动和胡思乱想，无关考试的课外书和小说都藏了起来，也不再写摘抄笔记了。
她床头的摘抄本已经有十几本了，每一本都工整地书写着让她感动过的诗词语句，也有很长的文章。翻开以前的笔记，她看到那些泽野给她讲过的诗经、乐府歌和唐诗，还有泽野唱过的歌，她曾经一笔一划地抄写在笔记本上的，还有她读过的名著中的段落摘抄和感想，一页一页都划拨着她的记忆。看完后，她把笔记本收起来，藏在了抽屉深处。
她的生活变成了听课、背书和做题。尤其是在高三的最后阶段，各科的老师走马灯似的跑到讲台上讲课，各科的试卷如同浪花般在教室里翻飞，还没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做完，新的课已经开始，新的试卷已经翻飞而止。
为了排解压力，蕣英下晚自习之后的时间去操场跑步，时间刚好和泽野错开。她像仓鼠一样毫无目的地绕着操场一圈圈跑，直跑到精疲力尽，浑身舒畅了才停下来，舒展舒展筋骨，回家去。
蕣英倒是经常在操场跑步的时候碰到桐，他有时候陪蕣英一起跑步，有时候在她跑完的时候出现，陪她走一段回家的路。
有一天，蕣英跑完步在操场漫无目的地走，桐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几天不唱歌就嗓子痒痒地。”
因为桐紧张的时候就会结巴，蕣英开玩笑说:“我还从来不知道结巴也会唱歌呢！”
桐憨憨地笑了笑:“嘿，你听好了!”
蕣英还从没有听过桐唱歌，或者听过也没有在意，那时候她的心里已经塞满了泽野的歌声，别的声音都是模糊的背景。
桐在空旷的操场上唱起了歌，他沙哑低沉的歌声化开了黑暗厚重的空气，周遭的一切变得柔软、朦胧，微风吹着草叶拂动，花朵的轮廓变得清晰。
蕣英呆住了，桐已经唱完了许久，她还沉浸在想象之中。
桐:“怎么样，还结巴不?”
蕣英摇摇头：“好听！”
桐：“林蕣英，你也唱一首歌吧！”
蕣英：“我就不了，不擅长唱歌”。
桐:“唱歌跟擅长不擅长可没有关系，主要看心情。心情好的时候，当然要唱歌，心情不好，就更应该唱歌，而且要大胆地唱，把不好的情绪释放出来，然后心情就会特别好，特别轻松!不信你试试?”
蕣英：“我除了儿歌都唱不好！”
泽野：“那你唱一首儿歌吧！”
蕣英不再拒绝，她低声吟唱起了小时候妈妈教给她的童谣《虫儿飞》：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蟋蟀在草叶上弹着琴，萤火虫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夜空中的风停在云的肩上，路边的野花轻摇着睡去。
蕣英唱完，桐说：“你撒谎，唱得特别好！”
蕣英摇头否认，可是自那以后，蕣英也喜欢上了唱歌，虽然五音不全，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唱给自己听的。
那年芍药花开的时候，蕣英照例和爸爸一起去乡间的花田看花，她已经学会了几首歌，路上唱给爸爸听，爸爸也被她的愉快感染了，唱起了埋藏许久的陈年老调的歌。
12
高考前，蕣英的内心如一潭湖水般平静，虽然对向往的大学没有把握，但也并不十分在意，心里想的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高考过后，同学们情绪释放的方式把蕣英给惊到了。他们都疯了一般，把课本扔了、撕了，学校后墙的河里漂满了纸，还有同学跑到楼顶，把书撕得像雪花一样撒下来。
蕣英也不喜欢课本，可是舍不得撕书，万一考不过要复读呢？她把书叠起来，准备带回家去。蕣英刚把书叠好，桐一下把她的书推到地上，撒得到处都是，疯狂撕书的同学们也不管是谁的书，只管乱扔乱撒。
蕣英生气地责备桐:“你干嘛扔我的书啊，看都被别人给撕了!”
桐说:“不撕了难道要再战一次吗？这叫破釜沉舟，不留后路!”然后哈哈大笑着跑开了。
蕣英很无奈地摇摇头，她看到泽野的书，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泽野只是笑笑，说:“好吧好吧，大家一定都会考过的!”
蕣英无奈地吐了吐舌头，泽野走过来，问蕣英:“过几天家在乡下的一些同学都要回家了，晚上一起去古城散步怎么样?”
蕣英答应了，她想问问都有谁，有没有他的女朋友云，但是没有问。
泽野邀请的朋友都是班级里的，有四五个男孩，三四个女孩，一行八九人从学校出发，沿着古运河朝古城的方向走去。
他们行走在古城的旧石板上，古老的街道旁种植着高大粗壮的合欢树，合欢花红黄渐变的花朵落在旧石板上，毛茸茸的，非常可爱。蕣英拾起一朵，问：“这是什么花？”
桐抢答道：“合欢树，合欢花！”
蕣英捡了一些绒球似的花和羽毛似的合欢叶，夹在随身携带的书里。
他们去看了古戏台、名人故居、寺庙，还爬上城墙看河对岸的风景，吃了小城有名的小吃，天黑时，又沿着古运河超学校返回。
蕣英从没有在晚上走在运河边，运河宽广深邃，白天的时候安安静静，傍晚却好像变了一个脾气，涌着潮水，不停地拍打着河岸。她想起刘禹锡的诗句：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蕣英的眼睛有点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为了寂寞的古城，还是为了她自己。一直到十几年后，那天晚上的潮声，还依旧留在她的脑海中，无法忘却。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所有高三毕业的学生都早早来到学校，教室就像一锅煮沸的水，直到班主任夹着分数单进来，才给沸腾的锅里加了几盆冷水。
班主任开始读分数，每个人的心都是揪着的。桐和蕣英都名列前茅，可是泽野的名字，远远地排在他们后面，蕣英有一种不详的预兆。当老师读出泽野的分数时，蕣英不敢相信，她认为老师一定是念错了。可是老师特意重复了一次，没有错。蕣英看着泽野，他低垂着头，拳头紧握，蕣英担心他会砸到自己的脑门，可是他无声却又狠狠地放下了拳头。桐也看见了泽野，他悄悄坐到泽野身边，跟他悄声嘀咕着。
填报志愿的时候，桐问蕣英要填哪个学校?蕣英说不知道，要跟爸爸商量一下。蕣英想问泽野填表什么学校，可是不敢问，因为泽野的分数只够一个二本学校，他又怎么肯屈就呢？蕣英想安慰他，也不知如何开口。
终于，蕣英鼓足勇气问泽野：“你填报什么学校？”
泽野摊摊手说:“我不想填志愿了，我要复读。”
蕣英说：“复读很辛苦的，万一……”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万一你明年还没有这次考的好怎么办？她不能说，他知道泽野梦想的学校是C省某某大学。最终泽野在大家的劝说下，填报了一个二本院校，可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复读一年的打算。
蕣英和爸爸商量后，按照志愿等级顺序填报了几个学校。那天晚上入睡前，蕣英随意浏览网页，突然在邮箱里发现一封信，只有简短的几句话：林蕣英，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你。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感觉？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而不是一句不温不火的回答。因为，这将决定我的方向。署名是桐。
爸爸在旁边忙着写论文，蕣英仿佛被人看窥见了秘密一样，满脸通红。她赶快切换了屏幕，生怕爸爸看到。她不敢相信刚刚看到的，又悄悄地点开界面，看了几次邮件，才确认没有看错，是桐发来的信。
她该怎么回答呢？她的心里已经由平静的湖面转为波涛汹涌的潮水。她喜欢的人是泽野，如果泽野发来邮件问她，哪怕泽野只是给她一个微笑，她也恨不得马上跑去找他，向他吐露衷肠。
可蕣英从来也没想过是桐，在她心里，桐是好同学，好朋友，是泽野的好哥们。他说不要不温不火的回答，要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直接回复他不可能，他会不会很难过呢？但是如果不温不火，不清不楚，给他希望又不给他机会，就像云对泽野一样，那样对他更为不公。蕣英心里纠结着。
蕣英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给桐一个明确的答复，她回复道：桐，我们是永远的朋友，但不会是男女朋友。然后发送了出去。
后来的几天，她都没有出门，怕碰到桐，也怕碰到泽野，甚至怕碰到认识的同学，他们会不会什么都知道了呢？
桐喜欢她，她喜欢泽野，泽野和桐又是好哥们，如果泽野知道了，他会怎么想？桐会不会已经跟泽野说了喜欢她？她的心理五味陈杂。
爸爸看蕣英内心焦虑不安，还以为她在担心录取通知书的事，于是爸爸安排好时间，带她去旅行，也算是给她的毕业礼物。
这是蕣英一直向往的旅行，可是她看所有的风景都索然无味，她心里一直想着泽野和桐。泽野怎么考那么差呢？是因为和云谈恋爱耽误了学习？泽野真的会复读吗，他现在又在哪里呢？桐是不是正在难过呢？如果，如果，泽野和云分手了，我要向他表白吗？不行，不行，万一泽野要复读的话，肯定会影响他的学习，还是等泽野到了大学再说吧！
这些问题在蕣英心里翻来覆去地转动着，爸爸只当她是焦虑呢，并没有在意，只是一遍遍安慰她：“不用担心，如果第一志愿上不了，不是还有第二志愿吗，只要是你喜欢的专业就行！”
13
九月，蕣英跟爸爸一起去大学报到，对蕣英来说，大学的一切都很新鲜。安定下来后，她把所见所闻和感受都写在日记本上，除此之外，她还恢复了做摘抄笔记的习惯。
上学时，她带的东西不多，可是十几个摘抄本，她全带着来了。那是她全部的青春记忆，每次回想起“芍药之都”的生活，她都会翻开笔记本。
桐在H省最好的大学读书，他刚到学校不久，就给蕣英寄来了明信片，上面用他潇洒的笔迹写了一首小诗：萋萋久别情，缘何去又生？夜长露深重，宜言自珍重。蕣英给桐也回了一张风景明信片，没有写字。
蕣英通过同学知道，泽野还留在小城复读。泽野的QQ头像一直都是灰色的，蕣英给他留言几次，也没有得到回复。蕣英一遍一遍地打开他的QQ空间，读他在空间留下的每一篇文章，每一条说说和每一个文字。她甚至通过泽野QQ空间的访问记录，进入了云的QQ空间。原来，云已经上了一个很好的大学，还晒了和男朋友的合照。蕣英为泽野感到悲伤和愤愤不平，可是，她的处境又和泽野有什么区别呢？
寒假回小城的时候，蕣英赴了老同学的约，看到了桐、泽野和其他同学。他们约在网吧门口见面，那天下起了大雪，蕣英穿着黄色的棉袄，踩着厚厚的积雪赶来，肩膀上也落满了雪。在同学们聊天的时候，桐绕到她身后，轻轻地帮她拂去了身上的落雪，轻得别人都没有看见，可是蕣英却感觉到了。
泽野最后到，他站立的样子依然像一棵白杨树，但是看起来像被阴影罩住了一样，是灰蒙蒙的一株树。
同学们约在网吧打游戏，蕣英不会玩游戏，只是听歌，她听了一遍又一遍泽野唱过的歌。泽野很久没有唱歌了，蕣英很想再听他唱一次，但她只能把这个想法放在心里。她等着，等泽野度过这段艰难的岁月，等他进入理想的大学，蕣英要把她心里想的一切都告诉他。
泽野高考的时候，蕣英比自己高考时还紧张。考试结束时，蕣英想问一下泽野考试的情况，可是泽野的头像依然是灰色的。
暑假来临，蕣英迫不及待地赶回小城，想见到泽野，问他考试怎么样，填报了什么学校？可是，复读班早已空空荡荡，出租房已经紧闭，泽野已经回家了。蕣英想去乡下找他，可是她找不到，她也不能这么做。
一直到了九月，泽野到了学校才给蕣英发消息，他写道：林蕣英，感谢你的关心，不好意思，我已经很久不用QQ了，手机也停了很久了，直到最近，我才找回密码。我已在C省某某大学读书，一切都好，勿念！
蕣英高兴得眼睛冒着泪花，她问了泽野很多问题，交待他很多大学新生需要注意的问题，唯独，没有向他说出心里的那句话。她依旧等着，等到十月放假的时候，她要去泽野的学校，当面告诉他。她要像挖掘长了五六年的芍药一样，小心地挖掘出她埋藏了那么久的爱，烘干、焙炙后，再交给他。
十月，蕣英没有通知泽野，坐火车来到泽野读书的城市，按照泽野所说的信息，找到了他的学校。可是问了很多人，都说泽野不在，应该是放假回家了，或者是去了别的地方。
蕣英徘徊在陌生的城市，给泽野发消息：泽野，你在哪里？
泽野回复：我在T城。
蕣英：你怎么去T城了啊？
泽野：我和女朋友约好了十一放假去看她，我在她的学校。
蕣英：女朋友？云吗？
泽野：不是，你不认识，是复读班时候的同学。
蕣英：你们复读班的时候在一起的？
泽野：不是，刚刚。
蕣英：刚刚？
泽野：是的，在复读班的时候我们是同桌，如果没有她一直鼓励我，陪伴我，我可能熬不下去了。她和云是同班同学，她知道我追云的所有经历，她告诉我说，她是多么羡慕云啊！高考结束的时候，她跟我说喜欢我，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好，我害怕再受一次伤害。我们约好到大学后再见面，见到她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喜欢上她了。
蕣英：泽野，你知道吗？我也一直喜欢你，自从在芍药花田里遇到你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你，后来我知道你喜欢云，我就把所有的爱都埋在心里，我希望你们好，到大学后我知道你和云分手了，我怕耽误你复读，没有告诉你，暑假的时候我回去找你，可是到处也找不到你，我以为你心情不好，不敢打扰你。直到我知道你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我想告诉你，亲自告诉你，可是你却刚刚已经有了女朋友。泽野，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呢？
良久，泽野发来一条消息：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蕣英读完这首诗，已经明白泽野所有的意思。这是一首《节妇吟》，意思是抱歉，我已有良配。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嚎啕大哭，脑海里反复地念诵着那句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14
返校后，蕣英答应了一个学长的追求，学长毕业的时候，蕣英又遭到分手。从那以后，她就没再想过谈恋爱的事了。
毕业后她换了几个工作，也在长辈的安排下，相亲了几次，可是没有一个能让她心动，她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泽野的白衬衫和如棉布般柔软的笑容，挥了又来。
爸爸早已调离了“芍药之都”，自大一那年暑假之后，蕣英再也没有去过小城了，有关小城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
只是每年四五月，看到绿野葱翠，百花盛开，她都会想起芍药花，想到花田里和泽野的相遇，他帮她扶起芍药花，他带她走出花海，还有星空下，他如河水流淌的歌声。
她早已听说，泽野大学毕业后和女朋友一起回到了“芍药之都”，考起了***，现在在当地的检察院工作，也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蕣英一直生活在悔恨中，如果当初早点告诉泽野，现在和泽野在一起的，会不会是她？可是后悔没有用，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偶尔喝芍药花茶，花茶不及新鲜的花美，可她需要的也不再是花的光鲜，仅仅是那份微苦和清凉而已。
近几年，桐知道她喝芍药花茶，每年四五月份，都会特意回乡采制一批，干燥后寄给她。她和桐一直保持着联系，分手后桐也曾到学校去看她，可是她总也不能说服自己接受桐，以前不能，分手后更不能。
泽野的QQ一直没有变，蕣英偶尔去浏览他的空间，他空间的名字依然是“雪国”，这是她和泽野一起读过的一本书的名字，泽野的空间停更在他大学毕业那年，蕣英熟悉他写下的每一个字。
又是五月，芍药花还未尽，桐已经寄来了新鲜的芍药花茶。办公桌前，蕣英打开包裹，取出一颗芍药花，泡在玻璃杯里。芍药花干渴地吸着热水，微微绽放，茶汤清黄，透过玻璃杯中的花朵，“芍药之都”的往事，在她的脑海里一一浮现。
QQ好友名单里，泽野的头像少有地亮了，蕣英点开他的头像，思忖了良久，打下几个字：宋，还好吗？
泽野：好，林蕣英，你也好吗？
蕣英：好。
泽野：结婚了吗？
蕣英：没，对象还没呢。
泽野：还没玩够啊？
蕣英：不是呢，没有合适的。
泽野：是你心气太高了吧！
蕣英：真不是。
泽野：芍药花还在开呢，不回来看看吗？
蕣英：不回了，都过去了。
泽野：你还在怪我吗，蕣英？
蕣英：怪你干吗？没有的事。
泽野：蕣英，对不起！
蕣英：干嘛说对不起？
许久，泽野发来：蕣英，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了。大概是那天，你陪我一起跟云表白，我回去的路上看到你蹲在路灯下的身影，我就知道了。
蕣英：……
泽野：那一刻，我很心疼，很想保护你。
蕣英：……
泽野：其实那天，我被拒绝了，本来我很难过的，但是看到你蹲在地上等我的那一刻，我都觉得无所谓了，我知道你才是对我好的。
蕣英：……
泽野：可是，我不能，我也不配，如果，我被云拒绝了之后再转而和你在一起，那我算是什么东西呢！真正喜欢你的人是桐，他一直爱你，桐是我的好哥们，你们都对我那么好，我更不能。
蕣英：……
泽野：那天你去学校找我，我不在，还告诉你我有女朋友了，对不起，蕣英，因为我不能见你。
蕣英看着白得发光的屏幕，已经泪眼模糊，泽野发来的字在她的眼前剧烈地抖动。她声音哽咽着，忍住不哭，还是有两行泪滑落下来。
原来泽野什么都知道！
十几年来，她总也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没有拆散他和云，也没有耽误他的学习，为什么泽野还要疏远她，她深深地自卑，以为泽野是讨厌她，本来单亲家庭的她就敏感，这让她更加难以释怀。
蕣英双手掩面，趴在办公桌上，后背随着低声的呜咽波浪般一起一伏。
过了许久，她才安静下来。泽野的话迟来了十几年，白驹过隙，沧海桑田，什么都已无法改变。但是有他的这些花，已经足够。
蕣英哽咽着喝了几口芍药花茶，她打字给桐说：桐，芍花还有吗，我想再看一次新开的芍药。
桐秒回：新开的芍花是没有了，都被你喝了，现在马上回来，兴许还能看到点残花败叶什么的。
蕣英含泪笑笑，玻璃杯里的芍花暗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