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他生气我也会跟着不开心,不是因为怕他,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纠缠着我。
他有些无奈,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我没生气,傻姑娘。”
“我是怕你挨了打,又要哭鼻子了。”
我从小字写得差,抄《女则》糊了满脸墨水,还没有抄好一遍。越写越困,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我做了一个梦,有一个白衣神仙施了个法,帮我抄完了《女则》。
我一睁开眼,看见沈炽提笔在写字,晨光在他的鼻梁上流淌,好看极了。桌上摆着一沓抄好的《女则》,原来他就是我梦里的神仙。
4.
南海侯夫人是太后的亲妹妹,她是个慈祥和蔼的女人,我跟着她学了半年的规矩。在我眼里,学规矩对笨拙的我来说肯定难如登天,意外的是,候夫人什么硬规矩都没有教过我。
她拉着我的手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做的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学得比旁人慢罢了,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发现自己的特别之处。
别看你姐姐受尽夸赞,她也有很多学不会的东西。她武功高强,却不擅射箭,一圈靶子,她只能射中最外头那一圈,为了这事,她不知道找侯爷哭了多少次。后来她找到了自己擅长的武器,一杆长枪耍得多威风。”
南海侯是两朝大将,姐姐曾经拜在他门下学习武艺。姐姐在我眼中是无所不能的,学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了,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故事。
“咱们学得慢,没关系,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管旁人的目光做甚?咱们虽然是女子,亦可立志,为医者悬壶济世,为农者陇田躬耕。你要像你姐姐一样,坚持心之所向。”
我还真的找到了自己擅长的东西。
跟着侯夫人学规矩,南海侯顺带着教我一些防身的武术。我不会使刀剑,侯爷让人给我造了一把弹弓,我第一次用就打中了远处摆放着的苹果。无论是静置的物品,还是扔在空中的东西,我每一次都打得很准。
有人送了些游牧族人的乳茶给侯夫人,这些乳茶是咸口,我想既然有咸口,为何不能做成甜口、酸口。
我学来做乳茶的方法,加以改良,做出了各种口味的乳茶。夏日炎凉,我又在乳茶中加入鲜果。一时间,饮乳茶之风扩散到整个长安。我从一个啥也不会的草包,变成了人人称颂的“茶仙子”。
学规矩的最后一天,沈炽来接我回王府,他骑马来的。马背上的他身姿挺拔,有几分将军的英气,他勒住缰绳:“茶仙子,我来接你回家。”
我站在马前,有些窘迫。一是因为他叫这个外号,二是因为只有一匹马,我也不会骑马,我连马都爬不上去。
沈炽跳下来,抱着我腰把我送上马,然后翻身上来。夏夜的风丝丝凉凉,缱绻温柔,吹得人心头发痒。我的发髻顶着他的下巴,一回头,就能看见他滚动的喉结。
“想不想开一家茶馆?”身后的人问道。
“我字写得不好,也不会算数……”
“你做乳茶的手艺一流,宫里的妃嫔都向我讨要你做的茶呢。我们开一家茶馆,还能赚他们银子。”他的声音轻轻的,近近的,“到时候请几个伙计,你教他们制茶,我当账房先生,给你管账。”
“好。”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疯狂生长,像藤蔓一样,爬满每一个角落。
第二天,宫中传来消息,说南海侯涉嫌刺杀皇帝,被捕入狱,南海侯夫人在御林军抓走侯爷后昏迷了过去。南海侯年过五十,早就交了兵权,说他刺杀皇帝完全找不到动机。
偏偏刺杀皇帝的刺客用的是南海侯年轻时的佩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侯夫人是太后的亲妹妹,皇后是太后亲族的人。陷害南海侯,应该是为了削弱六皇子的势力。皇帝忌惮太后已久,这次抓捕,似是默认。
南海侯每天晚上都在藏书阁编录兵书,我出府时还看见他出来收晒着的书籍,刺杀皇帝的人不可能是他。南海侯夫妇对我有教育之恩,我不能眼看他们被人污蔑。
我不顾沈炽阻拦,去大理寺为南海侯证清白。沈炽说他会查明真相,但牢狱里的南海侯等不了那么久,他早年在战场落下伤病,熬不住刑罚。
我虽然软弱,却有良心。为了想保护的人,我愿意勇敢一次。
为了增强辩词的可信度,替狱中人争辩的人要先挨五十大板。我不知道有这么个规矩,只要叩响御史台的门,我就没有退路了。
沈炽指着大理寺门口的刻文:“你也看见了,进去是要挨打的。你现在跟我回去,南海侯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南海侯府对我有恩,我想求陛下让南海侯在狱外待查,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但我还是想试试。南海侯夫人和我说过,你向来不参与党阀之争,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若陛下怪罪,我会说清楚,绝不连累你。”
“你心思单纯,分析利弊的事情交给我就行,我不管什么党阀之争,我只做无愧于心、无愧于民的事情。南海侯是国之功臣,受天下人敬爱,大理寺不会轻易对他用刑。我猜测这次是父皇在敲打太后一族,不会闹得太难堪。况且南海侯那边还有皇后、太后,你不必心急。”
他顿了下,继续说道:“你既跟在我身边,我便要护你周全,你虽胆小,行事却莽撞,原本以为护着你长大就行,现在看来,怕是要护一辈子了。”
听了他这番话,我觉得,有道理。我一心想着为南海侯辩白,什么也不顾地跑来大理寺,确实,有些莽撞。
沈炽来牵我的手,声音放缓:“你若执意要去,我不拦你,我和你一起去。我就站在那里,看看谁敢打你。谁要是敢打你,回头我揍回去。”
这些话倒有几分幼稚,我渐渐发现,他平时做事清明磊落有理有据,只有关于我的事情,他会一失往日风范,将我的安危置于第一。
我不知道能不能就此认为他是喜欢我的,思来想去我觉得他大概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照顾我,毕竟他这样的人,我一辈子都追不上他的步伐。
我有点不甘心。
我痛恨我生来笨拙,痛恨我资质平庸,我要怎样,才能离他近一点……
离开大理寺前,南海侯的门生涌到门口来为他说话。没过多久,皇帝下令释放南海侯,大理寺查明刺客另有其人。
5.
对于开茶馆这件事,沈炽可谓尽心尽力,选址、雇人、馆内陈设,全部由他亲自操办。一整个秋天茶馆的生意都很好,宫里的贵人也经常会差人来取茶。
入冬后来茶馆的人少了些,今年发了雪灾,不少流浪的乞丐冻死在路边,我将茶馆后院空了出来,给他们一个庇护之地。
“楚姐姐,王爷来了。”送完宫里来的客人,聂遥小跑着回到茶馆。他是我收留的一个乞儿,和我初入王府一般大,带着弟弟妹妹一起住在后院。他说想报答我,我便留他在茶馆做事。
我的哥哥嗜赌成性,为了找我要钱,带着人来茶馆闹过。聂遥为了护住我,挨了哥哥好几棍。他是个机灵的人,哥哥这一闹,沈炽就去帮我请了护院,不让哥哥踏进茶馆半步。
沈炽穿了一身月牙白的大氅,墨发上落着几点碎雪,他把账本放在桌上:“这几个月的采买用度算好了,你看看。”
“好。”
我翻看账本,看完后去外面看沈炽和聂遥挂灯笼。沈炽在梯子上挂灯笼,聂遥在下面递灯笼,看见我过来,聂遥把灯笼给我:“姐姐,我想起炉子的火还没熄,你先替我拿着,我熄了火就来。”
沈炽低头问我:“这样挂可以吗?”
橘黄色的光照在他脸上,温柔明亮。我看出了神,他唤我:“楚楚?”
我回过神来:“再往左边一点就好。”
等到夜色四合,茶馆打烊,雪下得大了些。我和沈炽站在门口面面相觑,伞全被客人带走了,我们没有伞来挡雪。
他解下大氅,披在我们两个头上:“这样可好?”
外面寒风呼啸,靠在他身边却很温暖。茶馆和王府离得近,从夏天到冬天,他不忙的时候就会来接我,路上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我都记得很清楚。很短的路,但我想一直走下去。
初春,太后让我和沈炽一同进宫。说是家宴,其实是为了给沈炽选妃,五个貌美如花的世家贵女,殷切地等着沈炽开口。我有点坐立难安,却什么也做不了。
沈炽给太后奉茶,缓缓说道:“眼下大宣与梁国战事一触即发,微臣日思夜虑,家国危难之际,微臣无心谈论婚事。”
他一口一个家国天下,硬生生回绝了太后赐婚的意图,太后使了个眼色安抚几位世家贵女:“炽儿是明大义的人,既然如此,此事便日后再议吧。淳安王府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王妃,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考虑子嗣的事了。”
太后的意思是,赐婚是迟早的事,王妃不可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皇后还有张贵妃,都想让沈炽娶自己家族中的女子,六皇子和大皇子争夺储君之位,沈炽的支持是一大助力。
我想我是喜欢沈炽的,一想到他要娶别的女人,我的心难受得像被烈火烤炙。我存了私心,妄想这么久的朝夕相伴,他是有一点儿,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儿喜欢我的。那晚电闪雷鸣,我挣扎了许久,敲响了沈炽的门。
他已经歇下了,穿着中衣过来开门:“怎么了?千岚呢,今夜她没有陪着你吗?”
我抱住他的腰,“她回家探亲去了,我一个人害怕,你陪着我好吗?”
他低头,看见了我光着的脚,然后横抱起我走回屋里。他把我放在床上,给我披上被子:“你不是说,你不会撒谎吗?”
我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才道:“是,我撒谎了,是你说的人要学会变通。沈炽,我喜欢你,我不能看着你娶别人,我想好了,如果你只是看在姐姐的情分上才对我好,明日我就走,我长大了,不用你继续照顾我。你娶妻子,也替我寻一个老实本分的夫婿。”
“你是真的迟钝。”他坐到我身边,眼含笑意。
他拉住我的手,“我和你走那么近,是我自己想的,起初是因为你像只胆小的兔子惹人怜爱,后来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你了。我本来想等到夏天,你及笄后再和你说,但我可能想错了,感情之事不必矜持,让你猜测我的心意,是我不对。”
他说他也喜欢我。我预想过他会说的话,唯独没有想过他会告诉我他也喜欢我。
他在我身边躺下:“我不娶别人。我就是那个老实本分的夫婿,你不用寻了。”
感情之事不必矜持,我也躺了下来,靠在他肩头:“诞育子嗣,我也可以。”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震了一下,看见他的脸上浮现一抹红。他侧过来看着我:“太后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你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想。”
“我可以。”
他摸摸我的脸,俯身过来在我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子嗣的事情不用着急,等我凯旋再说吧。”
大宣和大梁要开战,如今大宣能带兵作战的人不多,皇帝封了沈炽为骁骑大将军,让他出征。
我拽住他的手臂,他问道:“担心?”
我点头。
“别怕,我从来没输过,这次也不会。”
沈炽说得没错,这一仗他赢了,大梁惨败,转而去向大齐求联盟来对抗大宣。
第二年春战事结束。他回来那天,桥边的海棠开得火热,他站在桥上同我挥手,他身边,站着一个红衣银甲,手握烈焰长枪的女子。
明艳的姿容,生生压过了一树海棠。
那是我的姐姐,楚瑶光。
6.
姐姐回来后沈炽还会喜欢我吗?
她才是他的未婚妻子,和他最般配的人。
我站在游廊下,不敢向前一步。
“几年不见,我的小楚楚出落得如此标致。”姐姐跑过来,递给我一个锦盒。
“这是我给你的新婚贺礼,我怕来不及,先给你吧。虽然我和沈炽谁也看不惯谁,但是他这人优点还是有的,把你交给他姐姐也放心了。”
“对了,我和他的婚事,是皇帝乱说的,我和沈炽可都没有答应。”
姐姐和我说了几句话走了,沈炽说,当年姐姐是假死,她厌倦了打打杀杀,又爱上了大齐的皇子,于是去了大齐追爱。大宣皇帝为了阻止大梁和大齐结盟,派人抓走了大齐的皇子,这位大齐皇子恰好是姐姐的心上人。
瑶光将军死而复生,金銮殿上长枪怒指皇帝,誓死追随瑶光将军的三十万大军在来长安的路上。迫于压力,皇帝放了那位大齐皇子。一夕间,整个长安不缺乏饭后闲谈话题。
沈炽听了摇摇头,“她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性格,要是她真的杀进来,我们就要从朋友变成敌人了。”
沈炽给我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婚宴,昭告全城我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姐姐说的新婚贺礼,原来是这个。
洞房花烛夜,共饮合卺酒。
终于,得偿所愿。
夜里,春风从窗子缝里灌进来,我躺在沈炽怀里,用手描摹他的眉眼。他抓住我的手,塞进被子里,“听聂遥说,周若烟写过信给你?”
“嗯,被我烧了。”
沈炽在战场上的时候,周若烟模仿他的笔迹给我写过一封「休书」,之前他帮我抄的《女则》,我自己留了一份,我认得他的笔迹。周若烟虽然学得像,但我还是能分辨出来。
“我也写了封信给她。”他不在的时候,周若烟三天两头来招惹我,有一次砸了我的茶罐子,我写信告诉周大人那是太后订的茶。
沈炽听了笑得乐不可支,“然后呢?”
我附在他耳边道:“其实那不是太后订的,是太后身边的李嬷嬷。周大人以为周若烟砸了太后的茶,带着她过来给我赔礼道歉,让我不要告诉太后。”
他离开的日子里发生的趣事,我一点一点讲给他听,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话这样多。
7.
皇帝病重,大皇子夫妇邀沈炽和我出去踏青。前段时间沈炽和六皇子一起办过事,他要一碗水端平,大皇子邀请他便应了下来。路过承天寺,大皇子妃提议上去看一看,为皇帝祈福。
为皇帝祈完福,大皇子妃拉着我多留了会儿。她双手合十,目光虔诚,她见我一动不动,问道:“你没有什么想祈求的吗?”
她靠近我,神神秘秘地说:“听说承天寺求子很灵验的。”
“求子……王爷说他不急……”
大皇子妃打断我,“喏,你看。”
门口,沈炽正在逗别人家的孩子玩。他总是说我年纪小,不着急。看着他欢喜的模样,我也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寺门口有小僧在烧东西,我看着那幅未烧完的画,上面画的正是我姐姐,是我入府时沈炽画的那一幅。大宣功臣的画像会供奉在承天寺内,姐姐没有死,还枪指天子,画像不但被撤了下来,还要烧个干净。
我从火里拿出半幅画像,扑灭上面的火,收了起来。
离开承天寺,我们乘小舟在江上漂流,看两岸青山与繁花。大皇子夫妇在前面,我和沈炽的小舟跟在后面。我问沈炽:“大皇子和六皇子,你更支持谁?”
“大皇兄性格深沉,行事果断决绝,父皇交代的事情,没有他办不到的。六弟虽然稚嫩,却怀有爱民之心,那年雪灾,他把自己全部家当都捐了。他们二人皆有可取之处,我相信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会成为一个好君王。”
他果然是从不站队,对两个兄弟一视同仁。其实我也想问,为何他不想要那个位置,但是我又庆幸他没有这样的心思,因为那样我们只会越来越远。
我们的小舟落后一大截,沈炽拿出他的佩剑来划水。我忽然想起我刚进王府的时候他说这把剑在承天寺开过光,可以镇妖驱邪。
“你这把剑,当真开过光?”
沈炽把剑从水里拿出来,用帕子擦干:“哄你的,这把剑是我亲手在铁匠铺子打的。”
“你还记得这颗红宝石吗?”
“红宝石?”
“你送给我的。”
这把剑在我去王府前就有了,况且我也没有送过他什么红宝石。沈炽见我一脸不解,解释道:“还记得你小时候把茶汤泼在别人身上吗?这颗红宝石,是你赔给我的。”
他用手在腰侧比画,“那会儿你才这么高。”
我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七八岁的时候,为了庆祝姐姐打胜仗,父母亲带我去参加宫里的庆功会。我端着一碗茶汤想跑去告诉母亲有多好喝,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旁边的人说我弄坏了人家的贵衣裳,要被抓去坐牢。我被吓哭了,拿出我最宝贵的红玉赔给他,让他不要抓我。
白衣男子没有说话,收下了我的红玉。他身边的人又道:“你这颗破石头可不够赔,不如这样,你长大后赔给他当媳妇儿。”
白衣男子打了旁边的人一拳,拉着他走开。那个白衣男子,竟然是沈炽,多年以后,没想到我真的嫁给了他。
回去时大皇子崴了脚,刚好离王府不远了,沈炽便让他去王府找御医看。可我没想到,这场邀约,是大皇子为了陷害沈炽,他假装崴脚,实则是在王府放下所谓的「谋逆罪证」。
前脚刚在王府搜出「谋逆罪证」,后脚我留在身边的小乞丐聂遥就去大理寺状告沈炽谋反,罗织了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人证物证俱全,皇帝也是病糊涂了,直接派御林军抄了王府,将沈炽贬到沧县做地方官。
离开长安城的时候,聂遥追了过来,他跪在我和沈炽面前:“楚姐姐,王爷,我对不起你们。我的弟弟妹妹被人绑架,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就会死。聂遥这条命,就算死上千次万次,也无法偿还。楚姐姐,我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自知无颜再见姐姐,也……无颜苟活于世。”
说罢,聂遥七窍流血,倒在了地上。我知道他本性并不坏,一时间做了错事,问心有愧竟拿了自己的命偿还。沈炽捂住我的眼睛,让人把聂遥抬走。
人为了追权夺利,操纵他人作棋子,踏着他人的尸骨作阶梯。我现在能体会姐姐的心态了,她无兵符却能号令三十万大宣军队,无疑是大宣皇室的眼中钉、肉中刺,注定不能过得自在。不如离开大宣,去过另一种生活。
沈炽说:“我本来就不在乎什么富贵权势,做个地方官也好,也能为百姓做一点事情。只是苦了你,要跟着我过苦日子。”
我开解道:“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也并非爱慕荣华富贵的人,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8.
沧县比我想象中还要困苦。县衙是个破败的小院子,四周杂草丛生,看上去很久没有人住。王府被抄后仆人全部遣散了,来到沧县的只有我和沈炽,以及我的贴身侍女千岚。打扫了大半日,才堪堪收拾两间可以住人的屋子。
我刚铺好被褥,听见县衙外头有人叫唤。我过去时,沧县的老百姓正朝沈炽扔烂菜叶子。他们吵闹着,说朝廷不管沧县的死活,如今来了新县令,他们要讨一个说法。
沈炽并不恼,只是站在那里由着他们出气。我过去挡在他面前:“大家冷静冷静,当年梁国攻打沧县前面的青城,是他带兵死守青城三天三夜。若不是他,青城、沧县早就被梁国铁骑踏平了。如今他来沧县,是为了帮助大家过上更好的日子。”
“我相信他一定能重振沧县,请大家给我们一点时间好吗?”
沈炽把我拉到身后,继续对他们进行劝说,等他们砸累了,陆陆续续散去。大宣虽然繁荣昌盛,但像沧县这种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还是不少的,沈炽说他从前在外只顾征战,却忽略了民生,如今他一定要为老百姓做点什么。
先是用我们所剩不多的钱财招人来县衙做事,再是管制沧县偷盗抢掠之风,清算商贾积年旧账,用没收来的钱修、建房屋,一年后,沧县的面貌焕然一新。
县衙的人手不多,很多事情都要我和沈亲自去办。这天我在酒楼劝完架,听见外地来的人说大皇子触怒天颜,被贬成庶民,太子之位给了六皇子。
我回县衙的时候,从长安来传旨的公公刚走。沈炽坐在椅子上,摩挲着手里明黄色的圣旨:“父皇说我治理沧县有功,明日便启程回长安。我提了一个条件,我到长安时,让沈焰给我牵马。”
沈炽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当年大皇子沈焰陷害他,他不可能就这样把这口气咽下去。大皇子落败,其中应该有沈炽的「功劳」。
“不好了不好了!”千岚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医馆这几天收治了几十个患有相同症状的人,大夫治不好他们,自己也染上病。”
“患病的人身上会起很多红疹子,然后高热不止,昏迷不醒。”
是疫病。起初是几十个,到后来,家家户户都有人染了病。不过几日,沧县大大小小的医馆挤满了人,可是医馆也治不好这种病,病重的人只有等死。
七八岁的孩童拉着我和沈炽的手说他不想死,沈炽喂他喝药,他不肯喝:“沈大人,这些药没用的,我就要死了对不对?”
我看见沈炽红了眼眶,他知道这些药没有用,但他不能告诉老百姓生存的希望渺茫,所有人都盼着他来拯救。
没日没夜地照顾病患,他的面容憔悴了不少:“我曾经遇见过一位老神医,我去请他出山救人。”
“我们一起走。我去寻老神医,你回长安。”
“我们都走了,沧县的百姓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已经写信求六弟派人相助了,楚楚,你听我的,这里很危险,你不能继续在这里了。”
“好,我听你的,回长安。”
我骗了他,我从马车上溜了下来,回去照顾沧县的百姓。很久之前南海侯夫人和我说要「坚持心之所向」,沈炽的心中是家国天下,我和他一样,他想守护的人,也是我想守护的人。
有人因为治不好病,在家中自缢而亡。我告诉大家已经找到了治病的药,只要他们坚持喝,一定会好的。没错,我又撒谎了,他们觉得没了希望,我便编造出希望,只有心怀希望才能支撑他们走下去,支撑我走下去。
夜里,我给孩子们盖好被子,撩开自己的衣袖,手臂上起了很多红疹子。一个小姑娘抓住我的手:“夫人,你也病了吗?”
我抽开手,摸摸她的头:“对呀,不过我每天都乖乖喝药,晒太阳,已经快好了。”
“哦……那我也要乖乖喝药,快快好起来。”
三日后,我浑身高热,已经下不了床。我拿来纸和笔,写了一封遗书。此生我遇见沈炽,和他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是满足的。唯一的遗憾是,我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第五日,脑袋迷迷糊糊,回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来。听说人死前会在脑海中闪过一生中重要的回忆,这一次,我看见了沈炽,他站在王府的海棠树下,笑着朝我挥手……
9.
“一炷香之后把熬好的药端进来。”
“医馆重病的人点清楚了吗?”
“那群趁火打劫的贼人一定要严惩。”
奇怪,沈炽也死了吗?地府怎么有他的声音。我缓缓睁开眼,看见了熟悉的床帘,沈炽欣喜地握住我的手:“楚楚,你终于醒了。”
“沈炽……”是他,活着,我也活着,“我还以为我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搀扶我喝药:“如果阎王敢收你,我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放人——你知道的,我那把宝剑,可是在承天寺开过光。”
我破涕为笑:“你不是说,那是哄我的吗?”
沈炽寻到老神医,救了沧县的疫病,两个月后,所有患病的人都康复了。这边疫病刚平息,那边梁国和大宣又燃起了战火,此时皇帝病逝,六皇子登基,沈炽没来得及回长安,就被派去打仗了。
我跟着他一起去了军营,一打仗就是一年半载,我不想离开他那么久。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用兵如神,所向披靡。可是夜里耳鬓厮磨时,我抚摸到他身上的伤疤,还是很想哭。
“楚楚别哭,等这一战结束,我就带你去游山玩水,再也不过问朝堂之事。”
这场战役断断续续打了三年,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相信他,相信他会赢,会带我走。沈炽与梁军在地势凶险的暗谷交战,我转着佛珠为他祈福,忽然手里的佛珠断了线,珠子滚落一地。
沈炽的副将浑身是血地跪在我面前:“夫人恕罪,末将没有护住王爷……”
大宣军队在暗谷遭遇埋伏,折了一大半。
将军沈炽,战死。
我冲出去在一排排覆盖白布的尸身上寻找他,副将过来拦住我:“当时撤得急,将军的尸身没有找到。天色已晚,明日我带人去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暗谷的夜晚多冷啊,怎么能让我的夫君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我策马奔向暗谷,我要找到他。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寒冷的月光洒在山谷中。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鼻尖萦绕着血腥味,我忍不住扶着马呕吐不止。我强撑着翻过一具具尸体,衣服上沾满了血。
不知道找了多久,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在一辆战车上坐下,我找不到他,但是他就在这里,无论如何,我也要和他在一个地方的。
寒月照得一颗红宝石闪闪发光,我过去捡起那颗宝石,是沈炽剑上那颗。我听见旁边的山林有动静,壮着胆子走了进去。有野兽的嚎叫声传来,但我能确定,刚才听见的声音不是野兽发出的。
地上有血迹,我沿着血迹走过去,看见树后面坐了个人。沈炽的断剑插在一边的土里,我心中一喜,跑了过去。树后的人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将断剑抵在我脖子上。
沈炽的眼睛被血浸湿,胸口插着两把剑。我拨开他凌乱的头发,说:“沈炽,是我,我是楚楚,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放下剑,声音沙哑:“楚楚……楚楚……”
“你看着我,不要睡觉。”我扯下衣服上的布条给他手上的伤口止血,“沈炽,你说过要带我去游山玩水的,你不能骗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对不起,我……”
“求求你,不要睡。沈炽,你睁开眼看着我,不要睡。”
我拖不动沈炽,无论我怎么叫他,他都不回应我。他的手在一点点变冷,我的情绪终于崩溃,和他一起躺在地上。
头顶是一轮满月,冷眼看着我们。
10.
“娘亲你看,阿凌又打我!”
沈凌喜欢欺负她哥哥沈玄,明明沈玄比沈凌高出一个头,却日日受沈凌欺负。
沈凌叉着腰:“哼,谁欺负你了,你一个人吃完了甜糕还有理了不成?”
沈玄不服气:“那你也不能打人啊。”
“就打你就打你,有本事你来打我呀!”
沈玄叹气:“我敢碰你一下,爹爹把我拎起来当球踢,我才不上你的当。”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阿凌,等一下我带你去买甜糕。”如果我不制止他们,他们能争到天黑。
“甜糕来咯。”
沈炽提了一盒甜糕走过来,两个孩子像饿狼一样围着他转。
沈炽打开盒子,拿出一块甜糕塞到我嘴里:“第一块,要给我夫人尝。”
沈凌提着甜糕跑远,沈玄跟在她后面嗷嗷叫。
我笑道:“有阿凌和阿玄在,日子好不热闹。”
沈炽抱起我朝屋里走去,“那就再生几个来闹你。”
11.
我很庆幸,一直没有忘记「坚持心之所向」,我等到了沧县疫病消散,也等到了沈炽的副将来救他。
每个人的价值,不应该由别人来定义。
像我这样平凡的女子,也能拥有「圆满」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