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摩擦石砖,缓缓合拢,紧闭之后,庄东率众离去的脚步声这才消匿。
“怎么突然要来我这里休养,阴暗潮湿,不利于伤口愈合,相比于此,还是军营中好些。”
“几日内他们要拔营,恐怕青尉要对我下手。”
“这样……”
残烛桌旁,慕澜拢拢火芯,待烛光亮一些后,才走到道简身旁,检查伤口。
“为什么要救我?”
“毕竟同门一场,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可我已与单良为敌,恐怕,无法善终。”
“恩怨罢了,若是能够放下,远走天涯,他伤不到你,他整日为国事操劳,而你,一个小人物罢了。”
“呵呵,他是我头上悬着的一把刀,而我,也是他脖颈后的贴肤刃。毕竟,我知道的太多了。”
如同结成铠甲的纱布血痂,慕澜轻轻抚过,感觉厚实且坚硬,看得出道简的伤口破裂过一次,无论包扎的手法还是厚度,都非她当初所为。
“怎么又动怒了?”慕澜仔细检查伤口,关切地问道。
“锦盒在哪?”
道简冷静地提问,不带一点情绪,可他还是注意到慕澜身子一颤。
“果然被你拿走了。”
声音中带有失落,他抬头看向慕澜,二人沉默许久,道简继续问道。
“师姐,单良可真要对我下手?”
慕澜慢慢直起身,后退几步,站到密室门口附近,才继续说道。
“嗯,虽说是殇梁授意,可在你拒绝接受他的任命后,他就有了杀心。”
“我又不会出卖他。”
“官场中人,信任二字,是要不得的,这一点,你应该知晓。”
慕澜的话,道简不置可否,他从没想过这么多。
“可是曼儿是无辜的,怎么连她都不能放过。”
道简呼出一口浊气,情绪变得有些浮躁,可因为下肢毫无知觉,也只能压下怒气,暂罢此事。
“走到今天这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对你下手,是早晚的事。”
慕澜倒满一碗水,递给道简,道简接过后,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既然之前救他,此刻应该不会害他,况且,有坤诀护体,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道简,你还是走吧,不该留在这里,你走吧,外面的天地宽阔,有很多可以逍遥快活的地方。”
慕澜说完,从一旁的柜子内取出一个包裹,解开后,其中金银的光泽在烛光下分外闪耀。
“这些是师姐留下自保的吧?”
道简摇摇头,示意自己不会收。
“他威胁我的叔父,我的亲人,我不能这么走掉,没有他,我才能安心,可是那个锦盒,在你那里。”
道简看向慕澜,见她眼神飘忽不定,躲闪自己的目光。
“想必那锦盒你已经打开了,没错,其内的先帝遗诏,可以调动十六卫,能够除掉单良。况且,眼下的我,与废人无异,无法成事,就算成事了,也不好离开。可十六卫可以,有遗诏在,我还算是一把利刃,能够威胁单良。现在,这遗诏在师姐手里,我该怎么办?”
慕澜惨笑一声,坐回椅子上,玉手遮面,陷入愁绪之中。
“师姐,你为何要和单良在一起,你既然知晓官场,应该知道他的,除了权力,他谁都不在乎。”
“你不了解他,你根本不了解。”
慕澜说完,起身从柜子上取下一个盒子,揭开绢布,果然是道简藏在怀中的锦盒,其上的血迹已掩盖花纹,破漏处,露出铜制封边。
慕澜打开锦盒,取出两份纸张,其中一份,正是先帝的遗诏。
“真不知道,为何半梦身上会有此物,可这份到底是真是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慕澜说完,在道简瞳孔微缩之下,拿起那份遗诏,将一角触碰烛火。
“师姐,你,你要干什么?”
道简双手扒在石床一角用力,身体冲出,想要去阻止慕澜的举动,可突然身前一空,自己直愣愣地摔向地面。
“咳咳,”石板地面上,有潮湿的灰尘,道简用手支撑起身子来,向前乱抓。
可慕澜的身子轻盈,从容躲闪避开,将熊熊燃烧的遗诏拿在手中,向门口走去。
“我救你一命,换这份遗诏,不为过。”
慕澜靠在石门,看向愤怒的道简,神色哀伤,可却透着决绝。
“师姐!你!”
道简眼前浮现出张虎临别前的画面,那背井离乡的不舍,隐藏在叔辈的眼中,无法躲藏。
“我会一直照顾你,直到你完全恢复,若是无法康复,我也不会食言。为了他,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慕澜走到床边,拿起八方,抽出宝剑后,将剑柄递给道简。
“若是还有怨气,我愿用命抵偿。”
“师姐,你这是何苦。”
道简一把打开递来的宝剑,颓然靠后,紧贴石墙,面露绝望之色。
叮铃铃。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慕澜脸色一肃,起身快步向密室正门走去。
“有人来了,你安心在此处静养,我尽量早些赶回。”
慕澜说完,按下墙上机关,轰隆隆数声,石门紧闭,密室重归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道简那一片空白的脑袋这才清醒过来,看向地上燃尽的纸灰,绝望地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在潮湿粘结的地上来回爬动,道简找到了被自己打飞的八方剑。
他拿起八方,面露凶光,满胸的愤恨,在这一刻无法抑制,虽然早已猜到是慕澜所为,可慕澜最后决绝的表情,令他无法承受。
一声爆喝,道简手持八方剑,用力向石门砍去,可现在的自己气息微弱,根本破不开石门,甚至自己的剑劲都无法挥出。
他无力地放下宝剑,用力向石板一插,剑尖直接没入一寸。
看到狭窄的剑刃上那银光映出的扭曲面容,道简汗如雨下,放声大笑,这封闭的密室内,半点声息都无法透露出去。
“你练了一身的本事,只为能活下去,你当初走出大山,为了就是不被人欺负,道简啊道简,看看现在的你,终究还是一个废物。”
“什么八方,什么八部心法,什么剑法,到头来,连家人都护不住。”
“曼儿死了,叔婶逃命了,他们只能逃避,没一个人能够快意人生,只能残喘。”
“这武功,修了又能怎样,死在你手上的,只有弱者,全都是无能的弱者。”
道简歇斯底里地怒吼,脸上的汗珠汇聚滴落,虚弱的他,就连肆意自残,捶打都做不到。
“八方,八方,一把破剑而已,陪我在这密室内不死不活。哈哈哈哈……”
道简仰头放声大笑,后仰的幅度越来越夸张,背后凝结好的血痂,在这一刻竟然有脱落的苗头,可道简毫不在乎,这身子,没有阻挡青尉的围杀,一个毒药,就要了自己的命,苟活到现在,梦境中全是那狰狞的面容。
他越想越绝望,抬手奋力握住八方剑柄,拔出后,奋力砍向石床。
叮,火花乍现,道简自己的虎口被反弹的生疼,可他全不在意,背上渗出的鲜血如同汗水一般,一剑又一剑,不停的砍下去。
右臂无力了,换成左手,顺着伤口流出的鲜血,让道简身下的尘土混合血液,成了一摊肮脏的泥浆。
当时让庄东送自己来此,只为证明锦盒而已,现在,无能之下的绝望,让他疲惫地停下挥砍。
“难道真要浪迹天涯?”
道简苦笑中再次看向八方,有些心疼地看向那被自己反复劈砍的剑身上,出现的裂痕。
在自己这无力的挥砍下,剑刃上出现了一个小指指腹大小的伤口。
“哈哈,坚不可摧?八方,你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吗?你和我有什么不同,终究是别人手中的武器罢了。”
道简挪动身子,靠在石床上,任由后背的疼痛,将剑身缺口迎向烛光。
嘲笑声突然一顿,道简仔细看向剑身破口处,不恭的表情收起,变成严肃且有些凝重。
“这是什么?”
将剑身缺口处靠在眼前,仔细观察发现,其内竟然是空心,而且露出一线毛糙细边。
“里面有东西?”
道简严肃的表情上,带有几分好奇,他用手抚摸缺口,指尖传来的触感坚定了他观察后的判断。
“里面有一张折叠的纸。”
道简惊呼中直起身子,回想起当初获得月缘剑时,看到卷轴内的八方二字,这民间的宝剑虽然珍贵,可是却作为水镜宗内最宝贵的剑。
八方,是传承,门派的脸面。
道简的视线从缺口上移,仔细观察剑身,这个陪伴他几经生死,甚至有超过月缘经历的剑身,满是细微的剑痕,深深浅浅,已成花纹,本身的花纹融为一体。
其内的故事,无人去关注,似乎也无需在意,道简感到背部伤口传来的疼痛,他抬手轻轻抚摸剑身,似乎想要去理解这一道道剑痕的来历。
自从参悟了无名剑法,他对剑痕便有了独特的理解。
轰隆隆,石门缓缓移开,慕澜轻移莲步,看到了抚摸剑身兀自发呆出神的道简。
看到师弟坐在深红的血滩中,慕澜发出惊呼,赶忙上前搀扶。
道简察觉到有人触碰自己,这才回过神。
昏暗的烛光下,道简看不清慕澜沉默下的表情。
“起来,快趴好,我为你换下绷带,这八方没人想要,你在这时候看它做什么,就不能等伤口愈合吗?这里潮湿的紧,一旦寒气入体,可怎么办。”
道简消瘦如故,被慕澜轻轻抬到石床上,几次夺剑无果后,便任由道简握住,不再理睬,打开药匣,取出没用完的纱布和药粉,手持一柄寒光小刀,轻轻隔开血痂凝成的铠甲。
“你若如此不自重,可对得起掌门和师叔对你的栽培?他们在泾山州过的快活逍遥,有的是自在的活法,你为何要这么固执。”
道简没有回话,任由慕澜在自己背上操作,可当听见掌门和师叔二字时,仰起头问道。
“为何这把剑掌门要传给我,当时我只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
“掌门喜欢你的性格,曾经同我们师兄妹几人说过,若你不是朝廷中人,真想收你为亲传弟子,将水镜剑派传给你,当时师姐听了很不乐意,还以为掌门要将她许配给你呢。”
慕澜说起曾经的事,声音也变得轻快许多,满是温柔快乐,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师姐,你真的要留在这里做单府的夫人?”
“事情已经定了,我愿随他一生。”
“真是有趣。”
道简摇摇头,无奈笑了一声,正要在说什么,却听慕澜继续说道。
“我自幼被水镜剑派收留,可年幼父母被仇人追杀,快意江湖,却落得如此下场,到水镜剑派后,掌门出面,大仇得报,从此我心下大愿,愿一生远离恩怨,可惜第一次遇到了你。”
道简没料到慕澜会提起自己,后背一紧,不知是心动,还是伤痛。
慕澜轻笑一声,继续说道,“你这师弟很是有趣,装成单大人在我们水镜剑派耀武扬威,我那时错以为,年少成才,胸怀天下,不忘一方灾民,从百姓那里听闻的赞扬,庄东眼中的崇敬,一时间却有些芳心错乱。”
“即便后来知道你真实的身份,也有所期待,可惜东莱宗的比试,看出了你对武的爱,你喜欢江湖浮尘,而我,惧怕江湖。”
“可单良他?”
道简挣扎起身,想要辩解,却被慕澜按住,药粉撒下,涌血处渐渐凝固,道简被灼烧般的剧痛压下了疑问。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没错,我躲避不开,既然躲不开,那么便不再犹豫,这一生,什么时候随人心意?”
道简紧绷的身子坍塌下去,脑海中浮现出曼儿的身影。
的确,江湖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整日飘零无依,濒死时的绝望坠落,他从曼儿在车中离世后便已看透。
也许从那一刻,他也有了逃离江湖的想法,可别人不愿,自己想要解脱,单良不放心。
“逃不掉。”
慕澜和道简同声出口,密室重归沉默。
“师姐,谢了。”
“怎么,你打算离开?”
“不,单良我必须去见一面,无论结果如何,既然十六卫动不了他,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做什么?”
“只要变成当年的样子就好。”
道简说完闭上眼睛,他察觉到背上药粉过了许久才再次落下。
“这解药,从何而来?”
能解开茶烟的毒,应该只有曼儿一人,可这熟悉的感觉,慕澜撒在背上的药粉,很是熟悉。
“殇梁写给单良时,我看到了,研磨简单,药材难寻,还好身在这座城,都能寻到。”
“单良不怀疑你?”
“他能洞悉人心,却错看了你,我又怎能看透他。”
慕澜将纱布包好,起身走到石门前。
“也许,他从来不会看错人,而我,只是他的刀罢了。”
石门缓缓闭合,密室重归寂静。
道简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他将八方送回剑鞘。
叮。
缺口停在鞘口,道简奋力一掰,剑身断为两截,一片折纸出现。
道简支撑坐起,捏起折纸展开。
八诀。
不是剑法,也不是水镜剑派的心法,而是短短几句让道简拨云见日的口诀。
“这竟然是十卦心法的注解?”
道简看到期内的注解,心中瞬间升起无数疑问,可现在,他没有时间多想,因为率先想到的,正是天涯阁旧址内的神秘男童老者。
通过掌门和师父的修炼,他能够察觉到自愈的机会,可是,因为老者的嘱咐,他迟迟没有走出这一步。
此刻,翻看心法注解,道简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一份足以改变自己内力心法的注解,正是可以解决老者嘱咐的顾虑。
道简听见石门打开的声音,他赶忙将心法攥在手心,把床头的半截八方插回剑鞘中。
几支蜡烛,一碗粥,两碟小菜,这是慕澜准备的。
“师姐,这密道,单良可知道?”
慕澜将食盒收好,没有回答道简,只是察看一下伤口后,便转身离开了。
道简对都城的布局不太陌生,这个密道很显然已存在了几十年,而通往城外最近的方向,正是庄东所驻扎的地方。
他再次打开攥在手中的注解,钻研一夜后,直起身闭目打坐。
当慕澜再次来到密室,看到没有动过的粥菜,以及闭目打坐的道简,没有说一句怨言,而是放好新的粥菜,再次离开。
体内周天往复,道简察觉到肌体内的麻痒,一种复生悄然聚集后背。
在纱布的覆盖下,肌体正在悄然恢复。
几日后,慕澜惊讶地发现,道简已经能盘腿打坐,脸上的沧桑消失不见,整个人似乎年轻了许多,依稀恍惚间,看到了曾经带领流民登上东莱宗的少年。
“你怎么?”
道简没有回话,他已经静静打坐多日,对于外界的变化,他并不知晓,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恢复中。
慕澜走到道简身前,上下打量片刻,依旧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当他看到滑落的血痂,还有新生的白嫩肌肤,一时间竟然无法呼吸。
“师姐,多谢照料,这份恩情我记下了,你放心,单良我不会出手杀他。”
话音刚落,青涩的道简抬手一掌震碎石门,向慕澜抱拳一礼后,拿起残剑和装有半梦亲笔信的锦盒,穿过石门,向庄东离开时走过的通道,离开这密室。
“你还要报仇?”慕澜看向漆黑的通道,焦急呼唤。
远处,没有脚步声,却传来道简从容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