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熔金般的余晖泼洒在青石村层层叠叠的青瓦屋顶上,将这片贫瘠的山坳镀上一层短暂而温暖的华彩。
蜿蜒的山路上,父女俩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疲惫地拖曳在身后。
那座曾改变他们命运的小山洞,早已被山峦巨大的阴影彻底吞没,仿佛一个被尘封的秘密,悄然隐入暮色深处。
然而,世间的安宁,往往如这山间的薄雾般易散。
命运的流水,一旦改道,便再难回头。
起初,父亲是极谨慎的。
他只敢捻出米粒大小的一点碎金,小心地揣到遥远的镇上,换回些许救命的粮食、几尺粗布。
面对村人的探询,他浑浊的眼睛低垂着,只说是走了大运,在绝壁崖缝里寻到了几株百年难遇的老山参。
这微末的喜悦,却像春风里破土的野草,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
他饱经风霜、刻满沟壑的脸庞,仿佛被这意外的暖流浸润了,竟渐渐舒展开来,昔日如同蒙尘玻璃般暗哑的眼眸里,也重新点起了微弱却真实的光。
他用那换来的布,给青黎裁了一件新衣——布面上跳跃着五彩斑斓的鸟雀花纹,青黎抚摸着那从未有过的细腻触感,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屋顶那几处漏了多年的破洞,终于被新茅草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从此,雨夜再也不会响起那滴滴答答、敲打破盆的凄凉调子。
这些微小却扎眼的变化,在闭塞、困顿如死水般的青石村里,不啻于投下了一块巨石。
涟漪荡开,卷起的却是浑浊的泥沙。
羡慕、嫉妒、猜疑……种种复杂而粘稠的目光,如同无声的箭镞,日渐密集地钉在这对相依为命的父女身上。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村里的无赖刘三癞子。
他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蜈蚣般的疤痕随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扭动,更显狰狞。
一个同样被夕阳染得血红的黄昏,他揣着手,穿着件半旧不新的褂子,晃悠到了青黎家破旧的柴扉前,假惺惺地拍门“道贺”。
“老哥!老哥!听说你撞了大运,发了财啊?”
刘三癞子挤进门,一双浑浊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贪婪地扫视着屋内虽简陋却明显整洁了些的陈设,嘴角咧开虚伪的弧度,
“有啥好路子,也给咱穷乡亲们透个风呗?有财大家发嘛!”
父亲佝偻着背,正在灶边添柴,闻言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抬起头,脸上挤出惯常的、属于山里老猎户的木讷笑容,眼角却绷紧了纹路:
“三癞子兄弟说笑了,哪有什么财路。就是运气好,老天爷赏脸,在鹰愁崖那边挖到几棵老参,换了几吊铜钱,勉强糊口罢了。”
刘三癞子眼中掠过一丝阴冷的精光,随即又被更深的假笑覆盖:
“嘿!运气好那也是本事!赶明儿带兄弟几个也去那鹰愁崖转转,沾沾老哥的福气,说不定也能逮着个金疙瘩哩!”
他故意把“金疙瘩”三个字咬得又重又慢,像淬了毒的针。
父亲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将正在里屋门口好奇张望的青黎挡在身后,含糊地应了几句,便连推带送地将这不速之客“请”了出去。
柴门“吱呀”一声关上,落闩。
昏暗中,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粗糙的大手紧握成拳,青筋在黝黑的皮肤下虬结、颤抖,又缓缓松开,仿佛在无声地掂量着某种沉重的抉择。
刘三癞子的试探并未停止。
没过几日,他便伙同两个流里流气、眼生得很的陌生汉子,堵住了刚从后山打柴归来的青黎。
暮色四合,夕阳仅在天边残留一道暗红的血线,将青黎单薄的身影在山道上拉得扭曲而细长。
她怀里抱着一捆新砍的柴火,分量不轻,压得她微微气喘。
一只手却下意识地、牢牢地握紧了斜插在柴捆里的那根“烧火棍”——自从山洞归来,这东西便成了她形影不离的伙伴,仿佛有股无形的丝线,日夜牵引着她。
“哟,这不是青黎妹子嘛!瞧瞧,这小脸累的。”
刘三癞子嬉皮笑脸地凑上前,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着汗酸味扑面而来。
“听说你家可是发了大财,土坷垃里刨出金娃娃了?可怜可怜哥哥们,借点钱花花呗?”
他身后的两个汉子也嘿嘿狞笑着围拢上来,四道目光如同黏腻冰冷的蛇信,肆无忌惮地在青黎身上舔舐游走,带着赤裸裸的贪婪和下流。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顶上了青黎的喉咙。
她抱着柴火,本能地后退一步,脊背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头皮,汗毛倒竖。
“让开。”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少女的微颤,但骨子里的那份山野的倔强,却如同淬火的钢针,清晰地刺了出来。
“嗬!小妮子脾气还不小!”
刘三癞子呲着一口黄板牙,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青黎脸上。
“有了钱就不认得穷乡亲了?回去告诉你那老不死的爹,识相点,乖乖把东西交出来,要不然……”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淫邪地在青黎身上逡巡。
“嘿嘿,哥几个可就自己来取了!”
话音未落,一只沾满污垢、指节粗大的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汗臭,猛地抓向青黎瘦弱的肩膀!
就在那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衣襟的刹那——
轰!
一种前所未有的、狂暴的冲动,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带着撕裂般的电流感,瞬间席卷了青黎的四肢百骸!
刘三癞子那张令人憎恶的嘴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所有的恐惧、愤怒、厌恶,都化作一个尖锐到刺穿灵魂的意念,狠狠撞向紧握的棍身!
“变!变!变!”
这无声的呐喊在她脑海中如惊雷炸响!
在刘三癞子和两个汉子骤然凝固、继而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目光中——
青黎的身影如同被投入滚烫石头的冰面,猛地膨胀、扭曲、重塑!
柴捆“哗啦”散落在地。
眨眼间,站在他们面前的,已是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比刘三癞子还要高出半个头的络腮胡巨汉!
虬结的肌肉撑裂了原本宽大的粗布衣裳,古铜色的皮肤下青筋如怒龙盘绕。
一张脸横肉堆垒,浓密如钢针的胡须几乎覆盖了下半张脸,铜铃般的双眼中燃烧着择人而噬的凶戾光芒,仿佛刚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鬼!
“滚——!!”
一声低沉、暴戾、如同闷雷在胸腔炸开的咆哮,裹挟着令人肝胆俱裂的腥风,狠狠砸向三人!
“妈呀——!鬼!鬼啊!!”
刘三癞子魂飞天外,裤裆瞬间濡湿一片,刺鼻的骚臭弥漫开来。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山下逃窜,衣襟被路旁的荆棘“嗤啦”撕开也浑然不觉。
另外两个汉子更是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踉跄着连连后退。
最终怪叫一声,转身亡命奔逃,瞬间消失在昏暗的山道尽头。
巨大的身影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白气。
青黎(或者说这巨汉)低头看了看自己蒲扇般的大手,感受着体内奔涌的陌生力量。
念头微动,那令人窒息的紧绷感如潮水般退去。
光影流转,魁梧的身躯迅速坍缩、重塑。
山风拂过,吹动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她又变回了那个抱着散乱柴火、衣衫略显凌乱的瘦弱村姑。
夕阳最后一缕残光,将她迷惘而苍白的脸颊映得一片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