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将领终于开口,字句铿锵。
“我奉陛下口谕办差,只看事实,不听辩解。事实就是,定国侯府家将当街械斗,致使数十人身亡,人证物证俱在。”
“将军所言极是。”卫玄竟然点头认同,随即话锋一转,“但将军看到的事实,或许并不完整。”
他伸手指了指林铮等人。
“这些人,并非械斗的凶徒,而是刚刚从刺客手中,救下了我们七皇子府的恩人!”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连林铮都愣住了。
禁军将领的动作明显一顿。
卫玄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确保周围所有能听见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刚才,有一伙刺客突袭我七皇子府别院未遂,幸得定国侯府的义士前来求药,恰好撞见,双方合力,才将刺客击退!这些黑衣人,便是那些刺客的同党,前来报复截杀!”
他顿了顿,指着地上那些死士的尸体。
“他们眼见不敌,便当街自尽,意图构陷忠良!用心何其险恶!”
“定国侯府的护卫们,为保护我皇子府颜面,浴血奋战,人人带伤!他们是功臣,是义士!怎么就成了将军口中的械斗凶徒?”
一番话,掷地有声,逻辑清晰!
直接将整个事件的性质,从“当街械斗”,扭转成了“义士斗刺客”!
禁军将领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卫玄上前一步,对着他深深一揖。
“将军奉公执法,卫某万分钦佩。但七皇子殿下有令,对这几位身受重伤的义士,殿下感念其恩,于心不忍。已命府中最好的医师前来救治,还请将军行个方便,让他们先治伤。否则,若他们因伤势过重而亡,不仅我七皇子府要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恐怕将军您,也无法向陛下交代一个完整的案情了,不是吗?”
威胁!
这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却又合情合理,让人无法反驳!
长街之上,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名禁军将领的身上。
他身后是皇帝的口谕,他面前,是七皇子搬出来的“大义”和“人情”。
抓,是得罪七皇子。
不抓,是违抗圣命。
他被架在了火上。
那名禁军将领,沉默了足足十几个呼吸的时间,终于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凝固成了一座雕塑。
禁军将领的甲胄之下,无人能看见他的神色,但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却让整条长街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一边是陛下的口谕,是皇权的延伸,不容置喙。
另一边,是七皇子府的首席幕僚,是皇子的大义与颜面,步步紧逼。
抓,得罪的是即将成年的七皇子,是未来的变数。
不抓,违背的是当今天子的圣命,是眼前的死局。
他被架在了火上,进退维谷。
卫玄依旧保持着长揖的姿态,言辞恳切,却字字如刀,将所有的道义和人情都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
林铮咬着牙,左肩的剧痛和心口的愤懑交织在一起,他死死盯着那名将领,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被拉扯到极致的瞬间。
一阵急促而清晰的车轮声,由远及近,骤然撕裂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那声音沉稳而有力,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与寻常马车截然不同。
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顿,循声望去。
长街的尽头,一辆黑漆楠木马车正疾驰而来,驾车之人神色冷峻,马车两侧,悬挂着代表定国侯府的徽记。
它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径直冲向了禁军布下的封锁线。
直到距离最外围的禁军士兵仅有数丈之遥时,车夫才猛地一勒缰绳。
“聿!”
四匹神骏的北地战马发出一声整齐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在禁军阵前堪堪停住。
禁军将领瞳孔微缩。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禁军,还是七皇子府的护卫,亦或是瘫软在地的管事,心头都猛地一跳。
定国侯,陆渊,亲自来了!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一道身影从车内走出。
陆渊一身墨色常服,纤尘不染,与周围的血腥狼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没有看任何人。
没有看焦急的卫玄,没有看重伤的林铮,更没有看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
他的视线,只是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那名手还悬在半空的禁军将领身上。
“将军,辛苦。”
平淡的三个字,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名禁军将领僵硬的手臂终于缓缓放下,对着陆渊的方向,不情不愿地抱了抱拳。
“参见侯爷。”
“不敢当。”陆渊的回应依旧平静,“陛下有旨,将军奉公办事,何来参见一说。”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那名将领。
他迈开脚步,走下马车。
卫玄见状,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激动。“侯爷,您总算来了!林统领他们是为了……”
陆渊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从他身侧径直走了过去。
他走过林铮的身边,林铮喉头滚动,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陆渊的视线根本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那是一种彻底的无视。
林铮的心,沉了下去。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陆渊走过了自己的亲卫,走过了七皇子府的幕僚,走过了代表皇权的禁军。
他最终的目的地,是那三十多具黑衣死士的尸体。
他蹲了下来。
在血泊与尸骸之间,这位权倾朝野的定国侯,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蹲了下来。
他没有去看陈敬,甚至连陈敬的方向都没有瞥一眼。
他伸手,拨开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脸上的乱发,端详。
然后,他捏开了死士的嘴,看了看对方的牙齿。
他又抓起死士的手,翻看着指甲里的污垢。
最后,他的手指,停留在了死士颈部的一处皮肤上,轻轻摩挲。
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是在做什么?验尸?
一个侯爷,当街验尸?
这荒诞的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忘记了刚才的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