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性瘾患者的孤独死亡
清舟2025-05-06 15:2113,545

1

三年前,立冬后,儒镇的天气阴晴不定。那天下午,我和老孙出警回来,一顿消毒除菌之后,瘫坐在接警室的靠背椅上刷着手机闲谈,吐槽接近15度的昼夜温差。玻璃门被推开,一阵冷风裹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警官,能帮我们找个人吗?”

男子四十来岁,深色羽绒服门襟大敞,露出起球的藏青色毛衣。他抹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蒜头鼻下胡子拉碴,脖颈处的肉褶子跟着他的声音一起颤抖,圆滚滚的肚腩抵在大理石台面上剧烈起伏。

我看他满脸憨厚、手足无措,一双爬满血丝的大眼睛虚浮肿胀,便安慰他别着急、慢慢说。

“我儿子不见了?”

“多大年龄?”

“二十岁。”

听到“二十”这个字眼时,我体内的肾上腺素停止反应,一颗吊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应该没什么大事。”我请他们坐下。

求助人孙广田、周桂芳夫妇俩,要找失联的儿子孙小冬。周桂芳裹着一件短款碎花羽绒服,斜挎着一只颜色黯淡的黑色小手包,肩带与包身边角磨损严重,合不拢的翻盖上嵌着一个褪色的CG金属标。进门以后,她始终蜷缩在丈夫孙广田的背影里,时不时向我们投来无助的目光。

老孙熟练地敲击键盘,一边询问一边在接处警系统中录入求助信息,系统显示夫妇俩是辽东人,此前并未在我们辖区工作生活过,就疑惑道:“你们怎么跑了两千公里,到这里来报警呢?”

孙广田坐在圆凳上,接警室的冷白灯光穿过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把他的脊背压成了一张拉满的弓。他努力克制着急切,讲述了来龙去脉。

孙广田夫妇是一对卡车夫妻,做货运物流二十多年,一直奔波在路上,辽东到新城是他们的主营线路。从一辆车到一支小车队,生意越来越好,离家越来越远。两个儿子留在家乡,与年迈的爷爷奶奶相伴。

今年6月,大儿子孙小冬大专毕业,周桂芳满心盘算着让他也来跑大车,不料孙小冬却一口回绝:“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的!”并执意要南下闯荡。

孙小冬刚满20岁,性格有点胆小又内向,周桂芳不放心,再三劝说未果。母子二人僵持不下,孙广田只能故作豪迈地打圆场:“好男儿走四方,出去闯荡闯荡也是好事。”虽然孙广田也与妻子有一样的顾虑,但是真心希望孩子能做出一番事业,不要像他一样在路上苦一辈子。

最终,周桂芳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让孙小冬去新城。这样一来,每当在新城卸货后,她都能去瞅一眼。孙小冬急着南下,立马答应了母亲。

儿子远游,母亲操心,每天母子俩都要视频通话。在通话中,孙小冬自豪地炫耀他的流水线工作,反复向母亲证明他已经长大了、能养活自己了。直到初次离乡的兴奋劲褪去,母子俩的通话也回归平淡。孙小冬常常不耐烦道:“我搁这嘎达老好了,你们都消停儿的,别瞎操心!”这与过去在老家时的表现如出一辙,周桂芳没觉着异常。

20天前的一个夜晚,母子俩照例视频通话后,孙小冬就突然失联,电话不接,微信不回。1天后,周桂芳拨去的电话里只剩下“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的系统回复。

儿子突然失联,孙广田夫妇坐立难安,打算尽快装完最近的一批到新城的货,抵达新城之后,便直接去儿子工作的厂里找人。不承想,因捉摸不定的疫情防控形势,一拖就是十多天。

4天前,孙广田夫妇再也按捺不住,开着空车直奔新城。路上用去3天时间。到了一打听,压根就没有儿子孙小冬说的那家工厂。前一天,他们在当地派出所报警求助,新城警方查询后,没有找到孙小冬在当地的出行轨迹,系统显示他离开家乡后,最后落脚地是我们儒镇。于是,夫妇俩连夜赶来。

我们在多个系统同步比对了孙小冬的信息,结果与新城警方的一样,除了能确定孙小冬确实来到儒镇之外,没有查到其它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比如在哪家单位就职、租住在什么地方等。

“应该是没有办理居住登记,到了这边之后,也没有使用身份证乘坐过公共交通工具或者开过宾馆酒店。”我和老孙分析着查询结果,思考着该怎么办,“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申请技术定位也不行。”

见我们查询无果,周桂芳双手合十,哽咽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再琢磨琢磨咋整啊!”

老孙眉头紧皱,过了一会儿,询问他们有没有孙小冬最近的照片。

“有、有、有,他出门头一天,搁家里照的。”周桂芳慌忙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全家福。

照片里,夫妇俩面带微笑端坐中央,周桂芳抱着小儿子,身后立着的是孙小冬,一个胖乎乎的小伙子,正满脸堆笑地揽着父母的肩头。

我们找来图侦队员小李,询问人脸识别追踪的概率有多大,小李看着照片直摇头:“这个恐怕有点难,面部特征不明显,趋于平面,而且跨度时间有5个多月,不一定能找到。”

周桂芳再次双手合十,恳求我们试一试。小李耸了耸肩,问他们手机里还有没有孙小冬的高清照片,两人慌忙打开手机,翻出许多来。小李选取了几张并一段视频,核对了孙小冬来儒镇时所乘动车班次,准备从他落地时开始查询。

见孙广田夫妇寻子心切,我们又把孙小冬的身份信息、体貌特征等在全区通报,提请街面巡逻注意,承诺一有消息就会立马通知他们。夫妇俩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眼神中流露出欣喜与希望。

2

次日一早,天色昏沉,似乎正憋着一场大雨。孙广田夫妇早早来到所里蹲守,不时询问找寻工作的进展。老孙喊来小李,小李耸耸肩说:“火车站的大部分监控只保留3个月,我们调取了几个保留时长6个月的监控,都没有发现孙小冬。”

“这可咋整啊?!”周桂芳直跺脚。

“您先别急,我们还在找,看近期的路面监控有没有,只是数据量太大,恐怕要花不少时间。”

“大兄弟啊,拜托你们了!”孙广田言辞恳切。

思考片刻,我对老孙说:“再查一查防疫流调数据,如果这个能找到,那基本上就没有问题了。”

老孙赶忙联系区防疫办流调小组,把孙小冬的身份证号码发了过去。半个小时后,流调小组回电说没有检索到相关信息:“科学精准防疫‘二十条’实施后,重点筛查高风险区外溢人员,孙小冬不在筛查范围。”

老孙追问:“那之前的有吗?今年6月份以来的都可以。”

“我再找找看吧。”

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孙广田在接待大厅里来回踱步,偶尔掏出手机看一眼;周桂芳坐在椅子上,手指不安地搓揉衣角,不时发出一串叹息。

十几分钟后,老孙的手机响了,孙广田夫妇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但得知流调小组依旧没有找到,孙广田一拳打在自己的掌心上,转着圈地连声哀叹:“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大家一筹莫展之时,老孙的电话再次响起,他接听电话的声音越放越大,言语之中满是惊喜,放下电话说:“巡逻组那边有消息了,孙小冬好像在合乐苑小区出现过。”

原来,巡逻组在合乐苑快递驿站出警时,顺便打开了孙小冬的照片,询问站点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回复说比较面熟,但是记不得具体什么时间见过。

尽管只是一个模糊信息,孙广田夫妇也异常激动,他兴奋地对妻子大声说:“我就说没事吧。东屯的七姑帮咱点过香(算卦)了,说孩子还在东南方,这几天就会有消息,孩子活得好好的!”周桂芳破涕为笑、连连点头。

合乐苑小区是儒镇最大的拆迁安置小区,常住居民达7万人。即便孙小冬就住在这个小区,要找到他恐怕也是大海捞针,除非他在社区登记过。为了确保尽快落地查人,我们决定双线并行,一则安排社区警务队在合乐苑社区微信群中发布寻人启事,一则直接联系社区工作人员,查询孙小冬的登记信息。

孙广田也慌慌张张地行动起来:“微信群里毕竟都是领导,不一定就知道,我去打印一点寻人启事,到小区里贴。”说着,他就要往外跑。

老孙赶忙喊住他:“你知道那个小区有多大吗?”

“能有多大!再大,我也给它贴满喽!”

“将近100幢高层,有的2个单元,有的3个单元。”

“一天贴不完,我就两天。两天不行,我就三天。我们都快急疯了!”

“你别到处乱贴啊,不然,小区业主会投诉你。”

老孙的声音追不上孙广田夫妇的步伐,他头也不回地向我们摆摆手,抓着周桂芳的手臂快步离开派出所。昏暗的天空落下几滴冰雨,孙广田拖着企鹅般的身体,转眼就消失在雾蒙蒙的街角拐弯处。

3

两天过去,孙小冬依旧石沉大海。当天中午,我休息在家,吃饭时接到老孙的电话,他说在合乐苑56幢1单元1404室发现了一具尸体。挂掉电话,我立马抓起外套直奔现场。

来到合乐苑56幢,一下车就迎面撞上一张寻人启事,硕大的照片抢去大半个版面,粗重的“爱子孙小冬”五个大字相当招摇。穿过狭长的单元门步道,钻进贴满小广告的破旧电梯,寻找孙小冬的启事处处可见,转角处尤为密集。我不禁哑然,想必其他楼幢也被“孙小冬”占领了。

电梯摇摇晃晃,头顶传来费力的电机拖曳声,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终于平安抵达14楼,轿厢门一打开,我便窜了出去,并排站在1404门前的两名巡特警队员目瞪口呆地盯着我。

我恢复镇定地向他们点头示意,来到室内。老孙正在询问房东,看到我,转身介绍说,这套房子大约90平,共有4个房间,进门第一间是死者卧室。老孙咂咂嘴,小声嘀咕:“估计就是孙小冬了。”

房东惊魂未定,见我过来,愈发手足无措。不待我问,他便语速飞快道:“刚才,我已经跟孙警官说过了。今天上午10点多,我老婆看到寻人启事,感觉像是租我们房子的人。电话打不通,她就让我来看看。中午我过来看,发现门反锁着,敲门也没人答应,我就拿钥匙打开了,一打开就看到他死在床上。我就报警了。”

老孙递给我一双鞋套,我看着虚掩的木门,伸手推开一条更大的缝隙,一股尸臭扑面而来,我不禁把口罩捂得再严实一些。透过门缝,床上场景一览无余——死者仰面朝上,头上套着塑料袋,隐约能看到口鼻处还戴着呼吸面罩。我心里咚得一下:该不会是他杀?

与老孙简单交流几句,他的顾虑与我无二。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调派警力加强现场保护,提请刑警大队的技术员和法医前来勘验。

我们又拉过房东,让他把租房合同找来,房东说合同都是他妻子签的。他摆出一副受害人的姿态,絮絮叨叨:“这可咋办!这可咋办!以后我还租给谁去?”

老孙打断他:“赶紧打电话,打电话!”

房东“哦哦”答应着,连忙掏出手机。不一会儿,我们在他的微信里看到了租房合同,承租人一栏是孙小冬爬虫般的签名,下面的一行身份证号码工工整整。

“这么看,应该就是孙小冬了。”老孙说。

“不做定论,目前只能说明这房子是孙小冬租的,至于眼前的死者是不是他,还得看比对结果。”

尸臭从门缝中源源不断地挤出来,腐败气息中混合着下水道的污水味,浓烈得让人几乎晕过去。我压了压口罩上的鼻梁条,走过去把房门关紧。老孙也本能地躲避着,快步走去打开了北侧厨房的一扇窗。房东想要出去,被门前的队员拦住,我摆了摆手,与他一起出了门,大家都待在走廊里等待。

一根烟的工夫,刑大技术员和法医都到了。我们简要介绍了现场情况,他们便准备开始勘验。我和老孙刚跟着他们走进大门,就听到门外电梯吱呀一声打开,我无意回头看了一眼,心里一惊——从电梯里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孙广田夫妇。

他们也看到了我和老孙,四目相对,都有些愕然。孙广田惶恐不安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正面回答他,反问他怎么过来了,他说和周桂芳正在旁边的楼幢贴寻人启事,看到这边来了好几辆警车,就过来看看,说罢又追问这里出了什么事。

老孙故作镇定道:“这边有个案子,我们正在调查。”

原本我也想顺着话头把他们暂且支走,可周桂芳却嘴唇哆嗦地逼问:“是……是我大儿子不?”见我们没有立刻回应,她的情绪愈发激动,向前跨出一大步,隔着特勤队员,带着一丝哭腔大喊:“你们快说啊,是不是我儿子?”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孙广田急得直跺脚,跟着大喊:“到底是不是啊?!”

担心他们会突然冲进去,我和老孙只能出门安抚,并随手把大门带上:“刚开始勘验,还需要做身份比对,不一定是。”

周桂芳盯着我们,眼睛里装满恐惧,压得我喘不上气。

“你们不要急,还没确认身份……”不等我说完,她突然冲向特勤队员,我们赶忙七手八脚地把她拽住。

“我警告你们,不可以这样,这是违法的,而且里面也不一定就是你们儿子。”老孙大声呵止,可他们不为所动,坚持要进去看一眼。无奈,我只能先答应他们,并说明需要得到技术部门的同意。如此这般,他们才稍稍安静下来。

关上大门后,和刑大的同事说明眼下的情况。技术员和法医都认为只要不破坏中心现场,也可以让他们看一眼,毕竟最终也还是需要家属辨认遗体,如果现场能确认身份,也有利于后续的调查处理。

来到室外,我把注意事项一一告知,一再强调:“不一定就是你们儿子。”一再叮嘱:“无论是不是,你们都要控制住情绪,绝不能出现破坏现场的行为。”

周桂芳冷静下来,恐惧神情中带着一丝期待,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孙广田频频点头,承诺一切都听我们的。

大门打开,双手合十的周桂芳颤抖得厉害,一连串的祷告都淹没在牙齿的磕碰中。孙广田的喉结上下翻滚,左手抓着周桂芳的手臂,右手微微颤抖。我们让出过道,他们盯着洞开的大门,腿脚被钉在了地上,连周边的空气都凝固了。

少许,孙广田终于鼓起勇气,缓缓向前迈出一步。周桂芳跟着他的步伐,但刚抬起脚就瘫软在地,孙广田忙不迭地一把扶住她。就这样,两个人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走进大门,透过半开的卧室木门,向内张望了一眼。

只此一眼,夫妇俩的情绪立马决堤。他们抬腿就要往卧室里冲,被年轻的警员牢牢拦住。我们赶忙上前劝阻,老孙拖着周桂芳,周桂芳抓着门把手,半跪半坐在地上,一边哀嚎,一边向里爬,力气无比的大。我也抓住门把手,企图把房门关上,可孙广田却用一条腿死死顶住,他满脸涨红,脖颈上青筋暴凸。我大声劝道:“你相信我们,一定会查清楚的。”两方拉拉扯扯,孙广田丝毫不让,憋着劲一字一顿地说:“谁说都不好使!”

情急之下,我一把搂住孙广田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大声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只有相信我们,才能尽快查清楚。现在,我们要立刻进行勘验,你们这样,会破坏现场。”

我们各种劝说,全力防止他们的冲动。但中年丧子,肝肠寸断,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安抚。熬到他俩筋疲力尽的当口,老孙一边拽住周桂芳,一边抬头对孙广田喊:“你姓孙,我也姓孙,我就负责处理这个事,要是有问题,你找我。”说着,他腾出一只手把证件吊牌举到孙广田眼前,孙广田直勾勾瞪着老孙,老孙毫不示弱地朝他点了点头。

最后,孙广田放弃了,也冷静下来。周桂芳瘫坐在地,力若游丝地扒着门把手。

孙广田仰天长啸,面庞上滚下两行热泪。我们的语气也不由放缓,继续苍白地劝慰着他。好一会儿,他主动去搀扶起周桂芳,周桂芳涕流满面,悲痛欲绝,孙广田哽咽道:“好了、好了,让他们查。”

听到丈夫的喊叫,周桂芳松懈下来,看得出,家里是孙广田管事。周桂芳缓缓站起身来,我们把他俩送到大门外。

“你确定看清了吗?”我问孙广田。孙广田瞥了一眼周桂芳,泪眼朦胧地说没看清脸、不敢确定,但是床头柜上的背包、地上的篮球,与儿子孙小冬的一模一样,身材也比较像,他闭上眼点了点头,咬着牙说:“看来就是了!”

老孙喊来小刘带他们先回派出所。周桂芳听到,转头悲悲戚戚问:“我啥时候能回来守着我儿子?”我告诉她勘验结束后会送到殡仪馆,答应到时再带她去看。

她一听,扒住墙角不愿走,哭喊道:“(我)哪里也不去,就把他放在这,我要看着我的儿子。”她边说边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又是几番劝说,又让她隔着木门再看了一眼,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小刘下了楼。

4

孙广田夫妇离开后,我们立即进行现场勘验。

死者居住的房间改自客厅,连着阳台,阳台上做了独立卫生间,窗外阳光明媚。房间正中约一米五的米色欧式单人床上,死者上身格子长袖衬衫,下身亮蓝色棉质家居服,身长1米75左右,身材敦实,双臂伸展于头部两侧,一条腿挂在床上,另一条腿垂在地下,手脚已经完全腐烂,裸露出的腹部上,尸斑也已呈墨色。

在他身旁是一大一小相同的两个男用臀部自慰假体,一个飞机杯,还有喷剂型印度神油,抽纸若干。床头柜上放着深色运动背包,背包一侧是多种性保健品和一部杂牌手机,一旁的地上是一颗花色篮球,一如孙广田所说。抽屉里有3卷大号的平口薄膜袋,与套在死者头部的塑料袋款型一致。在黑色的运动钱包里,我们找到了孙小冬的身份证,证件上的照片与死者面部特征吻合。

床尾杵着一个细长的钢瓶,瓶上标签为:纯度达99.99%的食品级氮气,本品为惰性气体,无色无味,可引起窒息……瓶帽上的压力器指针已经归零。

房间里仅有的一个衣柜打开后,上层是胡乱堆放的衣物,下层塞进去了一个纸箱,纸箱里满是各种男用自慰假体,旁边还有一个不锈钢水盆,盆里放着一条棕色的弹簧接气管,一条塑料透明接气管,大小不等的各种接气阀门,还有两盒开塞露……

勘验结束,我们没有发现指向他杀的证据和线索,倾向于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但是考虑到死者头上套着的塑料袋,又不敢轻易作出结论。

殡仪馆的运尸车到了,我们配合装殓尸体。老孙打开死者头上的塑料袋,准备取掉呼吸面罩,但试了几次都取不下来。技术员说戴的时间太久,形成了负压,需要用些力气。老孙便双手发力一拽,面罩“噗”的一声弹开,随之从死者鼻腔内喷射出一股恶臭的尸液。

将死者安顿在殡仪馆,我和老孙无奈就地清洗一番,返回单位时已近傍晚。坐在副驾驶上,我不时捻动手指,腐肉的黏腻似有若无,让我一阵恶心。“身上还有味道吗?”我抬起袖口闻了闻。“还好吧,反正我没闻到。”老孙搪塞道。我看着他脸上三层厚的口罩,转头打开车窗,漫无目的地张望着。

我们每年要处理几十起“非正常死亡事件”,早已见怪不怪。这种场景,早就难以让我心生波澜。但这次,一种没来由的悲凉直击心头,许多名字从我眼前一一飘过。

原本,他们也过着极寻常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亲人相伴,有朋友相随。直到某一天,命运驱使着他们脱离家庭、远赴他乡,自囚于水泥森林的某个鸽子笼中。时间流逝,与社会紧密相连的那根脐带被剪断,直至孤独死去。房东为了租金,常常成为晦气的第一发现者,这才让他们凄凉的遗体被发现、被殓葬。相较而言,孙小冬似乎是幸福的,他的父母奔赴千里,终于在雨过天晴时找到了他。

回到所里,走进接待大厅,孙广田正在打电话。夫妇俩抬头瞥了我们一眼,举手投足格外平静,这让我大为迷惑。等孙广田放下电话,我本想再安慰几句,没想到他说:“那个不一定是我儿子,我刚才又把小冬的生辰八字发给了我姐,请她帮忙找东屯的七姑当面再‘点个香’。七姑说了,我儿子好好的,没有事。”

周桂芳的眼神随之明亮起来。我们知道这是愚昧的希望,却不忍心立马驳斥他,只是按照惯例,告知死者已安顿在殡仪馆。

显然,他俩根本没听进去,尤其是周桂芳,她不停地插话:“老公啊,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再找八婶‘看一看’吧,她‘看’得比较准。”孙广田附和:“对对,她比较准,我来打电话。”

我呆立一旁,满心疑惑地看着他们,孙广田在电话里隐瞒了儿子的情况,只告诉对方孙小冬在东南方,现在找不到了,一会儿又捂着话筒问周桂芳:“儿子是几点生的?”周桂芳说:“夜里九点。”

我问孙广田到底想做什么,他挤眉弄眼地不答话。大约过了半小时,孙广田的电话响了,我让他打开免提,他再次向我挤眉弄眼,但我没有退让,依然坚持,随即就听到一个神神叨叨的女人的声音:“大侄儿,我都‘看’好了,孩子没事儿,他的命星是亮的……”这边的孙广田夫妇连声回道:“好!好!好!”又不停地各种感谢。

对方又说:“都是一个嘎达(旮旯)的,‘点香钱’就老规矩吧……”

见孙广田打开手机真要给对方转钱,我一把摁住了,对他说:“大哥,咱就不要自欺欺人了。那个孩子就是你们家的,别乱花钱了!”周桂芳立马瞪圆了那一双不大的眼,冲我斩钉截铁道:“我们那边,她是算得最准的!”

孙广田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得而知,但是既成事实无法改变,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们当着我的面给神婆转钱。为此,我们又是一番掰扯,我反复强调占星问卜都是假的,实在不行,我带他们去做DNA鉴定。

听到DNA鉴定,周桂芳眼里又有了光,一脸恳切地请我帮他们赶紧去做鉴定。但孙广田却突然不挣扎了,他说:“哎呀!还做啥鉴定啊,算啦、算啦,就不要做啦!”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听到丈夫要放弃,周桂芳一脸不悦,但是也仅仅拧了拧眉头,并不敢坚持立场。

我呆呆地看着孙广田,四目相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已接受孙小冬的意外死亡,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但是周桂芳始终没能接受,他在演戏,演给妻子看,他想藉此来安慰悲痛不已的妻子,或者说希望她能慢慢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接下来,周桂芳一会儿哭哭啼啼地闹着要去守灵,一会儿又念念叨叨说:“那不是我儿子。”孙广田想带她回宾馆,我们本打算安排辆车送一下,也被他婉拒了。临走,他反复叮嘱老孙一定要好好调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孙重重地点了点头。

5

第二天上午,初步的调查结果整理了出来。

在孙小冬的手机app里,收藏有十多家成人用品店,现场固定下来的所有性用品物证,都一一对应找到了购买记录。不仅如此,孙小冬对这些产品的要求还比较高,网购记录里存在大量到货后退单的情形。三卷平口薄膜袋款型一致、尺寸略有差异,每卷100只,购买记录与现场实物吻合,也与套在孙小冬头部的一致。

百度搜索记录里,有如何组装吸氧钢瓶、氮气减压阀结构图、人的一口气有多少kpa(千帕斯卡)、压力表正常范围、先开总阀还是减压阀、人呼吸氮气会怎么样等记录,还多次搜索过氮气可不可以提高兴奋度等男科问题。介于氮气钢瓶和相应的备附件分别购自多家网店,我们判断他是根据网上教程自行组装使用。除此之外,其他的上千条浏览记录几乎都是色情内容。

在支付记录里,我们找到了一条两个月前的就诊记录,经查是临市新城的一家男科医院。为了查清事实,我和老孙又驱车赶往新城,找到了孙小冬当时的主治黄医生。

一番介绍后,黄医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但是他一直想不起来孙小冬就诊的具体过程。我们掏出了孙小冬的照片,又让他在治疗记录里查询,他才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黄医生说孙小冬有点复杂,他刚开始挂的是生殖器整形门诊,但是他的包皮正常,生殖器发育也正常,不需要整形。在黄医生追问后,孙小冬才吐露了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孙小冬15岁左右有了自慰行为,官能刺激带来的强烈快感让他沉湎其中,又让他羞愧不已,还时刻担心秘密被人发现。临近大专毕业,他发现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不能正常勃起,心理压力越来越大。因为需要更安全的空间去尝试更加刺激的方式,所以他才执意要去南方打工,实则是为了躲开家人。

黄医生介绍说,青春期的男孩出现手淫、梦遗都是生殖发育的正常过程,只要做好正确的生理健康引导即可。但孙小冬出现了排遗过度和无法自制的情况,进而导致勃起功能障碍和射精障碍,也就是俗称的阳痿和早泄,这属于重度性成瘾,是一种心理疾病,靠自身很难戒除。重度性成瘾就像毒瘾一样,一旦发作,患者会出现极度的不适感,只能想方设法去宣泄性欲。

那天回单位的路上,我还是觉得难以理解,便在手机上的读书软件里找到了几本介绍性成瘾的著作。其中一本书中写:“在我们身边,大约有3%的人是性瘾患者,其中不乏已婚人士。他们深陷无法自制的性冲动泥沼,就像嗜酒者离不开酒杯、好赌者离不开赌场一样,然而这种强烈的、被迫的、连续成周期的非正常性行为,所带来的愉悦感远远低于身心上的痛苦。随着病症的不断恶化,患者的自制力和性敏感度会持续降低,进而需要采取更极端的方式去刺激官能。这种恶性循环让性瘾患者被无法控制的欲望吞噬,为了达到让自己满足的快感,必须得走量,不是1天几次、1小时1次,而是许多次,脑内春药在无休止的强迫性回路中,逐渐把他们抽空榨干。”

综合调查情况,加上黄医生的介绍以及相关书籍的科普,我们第一时间组织通案,大家普遍认为——孙小冬患有严重的性成瘾症,并导致性功能障碍。为了满足性瘾,他不停地在网上检索助性方法并不由自主地尝试,从购买助性保健品、各类自慰假体,到吸食罐装氮气,为了提高吸食纯度,又购买薄膜袋套在头上,氧气含量的急剧下降,让他很快陷入“氮酩酊”,最终失去知觉窒息而亡。

有了确切的生活区域,图侦很快还原了孙小冬生前的活动轨迹,他取寄快递的图像与网购信息完全吻合,未发现与他人发生龃龉,同时他至少3个多月没有上班了。

为了避免取证遗漏,我们又去了他生前的工作单位,了解到孙小冬来到儒镇后,前后只上了二十几天班就离职了。自7月下旬至事发,他一直宅在合乐苑的出租屋里。

那么,他的经济来源是什么呢——我们重新整理了他的收支记录,3个多月里,他从来没有向父母要过钱。为了生活和满足特别的需求,他低价卖掉了春节时孙广田给他买的苹果手机、读书时的笔记本电脑。钱不够用,就在网上小额贷款,还分期购入了一部9000多元的苹果手机,转手挂在网上以7500元卖掉。由于贷款和分期购的时间不长,当时还没有平台催贷的情况。

至此,调查终结,综合现场勘验和法医的尸检结果,排除刑事案件可能。孙小冬的死亡确认为“非正常死亡事件”,具体情形为吸食氮气窒息死亡,死亡时间大约在10月底至11月初,也就是与周桂芳的最后一次视频通话后。

6

我们请来孙广田夫妇,告知他们调查结果。得知自己儿子是这么个死法,夫妇俩面面相觑,脸上挂满了不自在和羞耻,孙广田反复念叨:“这孩子,怎么可能这样呢?不该这样啊!哪个教他的啊!”

这也难怪,国内性教育相对滞后,传统道德的规训让普罗大众依旧深陷性羞耻与性污名之中,进而把性健康问题等同于道德问题、人品问题,不仅当事人羞于启齿,就连他的亲属也往往难以接受,顺其自然地先入为主,忽视了这也是一种病。

过了一会儿,周桂芳突然一脸疑惑地说:“对啊!这不像是俺们家的孩子啊!”她又看向孙广田,问道:“你看没看清啊?是咱大儿子不?”

夫妻二人久久对视,眼神中打满了问号。这次,孙广田也动摇了,没有像上次那样说“就是了”。夫妇俩又谈起七姑、八婶的“点香”结果,一致要求到殡仪馆再看一看。

无奈,我和老孙只能带他们去殡仪馆。办好手续后,离开接待窗口,周桂芳的步伐越来越慢,来到门前,有气无力地坐在石墩子上。孙广田问她怎么了,她流着泪说不敢去停尸房,不敢去辨认那具遗体。孙广田没有强求,叹气道:“不行就我去吧,受不了,你就坐着。”

穿过停尸房厚重的大门,我们的身影在清一色的不锈钢壁板上扭曲前行。来到冷藏柜前,随着工作人员的操作,一格抽屉顺着滑轨“刺啦”一声伸出头来,打开殓尸袋,消毒水混着尸臭猛地顶进鼻腔,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张乌黑膨胀的脸,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霜,头发一根一根直立着。

孙广田只看了一眼,便呼吸急促起来,随时要晕倒的样子。老孙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他。孙广田艰难地摆了摆手,让工作人员装回遗体。再次确认无误,死者的确就是他的儿子孙小冬。

走出停尸房,身后的铁门缓缓关闭,孙广田突然站定了,他回过身去,盯着铁门喃喃:“小冬,老爸对不起你……”话没说完,他低声哭了起来,一阵一阵的哽咽让人心酸。

我和老孙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等他慢慢消化。待情绪平复一些后,他掏出香烟,给我俩分别递上一根,边擦泪边帮我们点火,随后也自己点上一根,抽了两口后,说了一声:“走吧。”

快到接待窗口时,门前的周桂芳站了起来,她再次露出那种十分期待的眼神,一直盯着孙广田。孙广田走到她面前,低声说:“就是了!就是了!”说着,一把抱住她,压抑已久的丧子之痛,在“哇”的一声中奔涌而出。我和老孙自觉躲开,留下他们夫妇互诉哀伤。

站在殡仪馆的大门一侧,我远远地注视着他们,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仿佛两棵历经沧桑的黄连木,紧紧缠绕,相偎相依。我的眼角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心中升起无限酸楚。老孙连忙说要去取车,头也不回地奔向停车场。我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不用猜,一定是和我一样,泪眼朦胧。那天,我和老孙坐在车里等了许久,直到他们哭够了,才一起回到派出所。

几天的接触,或许在他们心中,我们已经成了老朋友。办公室里,孙广田夫妇抚触着热气腾腾的水杯,主动向我们谈起孙小冬的过往,也倾诉着他们的苦痛和顾虑。

二十多年来,他们俩在路上多,在家里少,孙小冬自幼便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这让我想到“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的新闻报道,这种家庭配置在我国广袤的小镇乡村屡见不鲜。像孙小冬这样的留守儿童,成长中极度缺乏父母的陪伴与引导,生活的琐碎难题、身体的无声变化、学业的沉重压力、情感的懵懂困惑,洪流般涌向这些“人造孤儿”。他们在漩涡中艰难挣扎,却无力抗拒,被迫成为经济发展与社会变革背后的隐形代价,成为人口红利中从未被计入的昂贵成本。

或许,孙小冬还算相对幸运。他在爷爷奶奶的宠溺下茁壮成长,一路走过童年,直到进入青春期遭遇性瘾,期间并未误入歧途,更没有触碰法律的红线。爷爷奶奶对这个大孙子万般呵护,凡事百依百顺,孙广田虽然相对严厉,可因与妻子长年在外奔波,便也默认了父母的做法。不仅如此,他们每次回家,也会给孙小冬带回各种千里之外的稀奇玩意儿。

孙小冬从未缺衣少食,长得身强体壮,酷爱篮球,从高中开始,他便用零花钱买票到处观看篮球比赛,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的尽头。当孙广田夫妇谈及此事,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幕——孙小冬租住的那间房,透过窗户便能瞧见楼下的一片篮球场。

命运的轨迹悄然转变,“二胎”政策出台后,孙小冬告别了十四年的独生子身份。弟弟的出生,给处于青春期的他带来巨大冲击。自此他变得寡言少语,不再向父母分享生活点滴,尤其不愿与父亲孙广田交流,一回家就猫在自己的房间。

周桂芳最先察觉到大儿子的变化,赶忙告知丈夫。夫妇俩满心担忧,生怕孙小冬愈发孤僻,事事都优先考虑他,甚至带着讨好的意味。他们本就是憨厚朴实之人,出身农村,文化程度不高,长年在外打拼,满心对孩子的爱,往往只能化为单纯的物质给予。他们何曾料到,若事先缺乏良好沟通,新成员的到来,会让青春期的大儿子心生抗拒,觉得被忽视,甚至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提及黄医生的诊断与孙小冬青春期的问题,孙广田满心自责,脸上满是愧疚之色,不住念叨:“这孩子,我对他的关心太少了,青春期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引导他,才导致他迷上这个东西。”说着,又是一声长叹,痛心道:“哎呀!早知道这样,就让他蹲在老家了呀,我给他钱,现在洗浴的那么多,实在不行的话,就去几趟呀,给他找个老婆也行啊!”

听到这话,尽管不合时宜,我还是忍不住想笑。我拍了拍孙广田的肩膀,安慰道:“老哥,你得这么想,你这个儿子是生病了,这个病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就算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有出去嫖,更没有出去祸害别人,没干缺德事。就凭这一条,他就很了不起!”

孙广田抬起头,盯着我,眼里噙满泪水。他呜咽着说:“大兄弟,我都不知道咋感谢你们!哎!要是都像你们这样想,也就罢了。不敢说啊,说出去丢祖宗的脸啊!”

说到这,一旁的周桂芳也流下泪来,低声啜泣:“整天就知道在外面忙钱、忙钱、忙钱,最后把孩子的命都忙没了,以后,还咋过啊!”

直到傍晚,孙广田才稍稍打起精神,询问后面的手续该如何办理。老孙告诉他先开《死亡证明》,然后去火化、安葬。见他们情绪依旧激动,我们就劝他们先回去平复一下,仔细想想对孩子的死亡一事还有没有异议,等明天再谈办手续的事。

7

次日早,天朗气清,孙广田夫妇来到派出所,神情凝重地表示对孙小冬的死亡事件毫无异议,他们想尽快火化儿子的遗体,不愿再让他遭受冰封冷冻之苦。

我们当即就办理了《死亡证明》。签收后,孙广田走近我们,脸上挂满恳求,低声说道:“大兄弟,能帮个忙吗?请你们一定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昨天家里人又打电话来问了,我跟他们讲,孩子被骗到缅北去了。真不敢说啊,能缓一天是一天吧!”

在办理后事上,孙广田要把儿子就地安葬,态度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周桂芳则满眼悲戚,苦苦哀求丈夫:“咱们还是把大儿子带回去吧,就把骨灰放在货车上拉回去,到了老家,哪怕寄存在殡仪馆里也行啊,咱们还能给他烧烧纸。”

面对妻子声泪俱下的哀求,孙广田严词拒绝,他眉头紧锁,语重心长地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把他带回去,老人知道了就是个死。咱们后面还有小的呢,也不能让小的看到他哥哥是这样死掉的。老的老,小的小,咱们都得考虑考虑,只能把他留在这边。”

听了丈夫这番话,周桂芳愈发悲痛,泣不成声地说:“离这么远,以后孩子在下面没钱花了,咋整啊?”

孙广田长叹一声,无奈地解释道:“就算把他带回去,咱们也烧不了纸,我们是长辈,他上有老、下无小,按照咱老家的规矩,只能在火化的时候给他烧一次,以后再烧的话,给他烧多少纸,他就要在下面受多少罪,孩子都已经苦死了,哪里死就哪里埋吧。这是咱们的命,也是他的命。咱们多买点纸,一次给他烧个够。”

考虑到他们开着卡车办事诸多不便,我和老孙便开着私家车,一路协助他们料理后事。在殡仪馆,夫妇俩怀着无尽哀思,一口气买了20袋冥币、20袋元宝,在骨灰堂的烧纸处,那熊熊燃烧的火焰足足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好似要将他们对儿子的思念与愧疚都一同燃尽。

眼看纸钱快要烧完,周桂芳突然惊呼:“儿子的衣服还没拿来呢,他得穿呀!”孙广田便拜托老孙帮忙去取,老孙二话不说,开车赶回派出所,将那些衣物一股脑儿全拉了过来。周桂芳捧着儿子的衣物,双手微微颤抖,一件一件,缓缓丢进那炽热的火堆里,每丢一件,仿佛都在诉说着对儿子的不舍。

轮到那颗篮球时,孙广田突然问我:“大兄弟,他这个篮球怎么弄?他这辈子就爱打个篮球,我得把篮球给他烧过去。”

老孙赶忙提醒道:“这个有气,烧了会炸的,只有放了气才行。”那当口,去哪里找能放气的工具,还是老孙灵机一动,从入殓师那里要来一根注射器针头,孙广田这才把放了气的篮球丢进火堆。

这场送别,没有传统的灵前守夜,也没有庄重的告别仪式。烧完纸钱,遗体也随之火化。

收殓了骨灰,我们带着孙广田夫妇前往公墓安葬。

一切都料理停当后,周桂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孩子的玩意,轻轻放在墓碑前,而后静静地站在一旁,嘴唇微微颤抖,不停地念叨着,似是在叮嘱儿子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孙广田则拉着我和老孙的手,恳切地说:“大兄弟,无论如何,我要请你们吃顿饭,我们老家有这个风俗,用你的车,你们又不肯要钱,这都是最铁的关系。”

我和老孙连忙推辞,表明不能违反纪律。一番推让拉扯之后,我们匆匆告别,转身开上车疾驰而去。回到所里,老孙在后座拿东西时,不经意间发现主驾驶座椅后背的网兜里赫然放着一条香烟,真不知道孙广田是什么时候悄悄放进来的。无奈,我们只能再次开着车去找他,见面后,又是一阵推辞与拉扯。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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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性瘾患者的孤独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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