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中有人唤我萋萋。
也有人唤我阿姐。
肖宁肉乎乎的小手和我一起拉钩:“阿姐,日后我们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是啊,母妃不受宠,之前的数年,我和阿宁是在冷宫度过的。皇帝无子,在贵妃的迫害下,宫中孩童要么夭折,要么流产。
这才把我和阿宁从冷宫接了出来,寄养在贵妃名下。
父皇为我俩找了个伴读。
是忠勇侯府的嫡子,楚恒。
他长我两岁,总是端着个大人的样子,教导我这不能做,那不能行。我讨厌他的约束,于是在十一岁那年带着年幼的阿宁出宫。
我犹记得那天宫里的阵仗真的好大,忠勇侯楚冉得胜归来,父皇连摆了三日的酒席,宫里每条巷道都挂满了华灯,胜利的气息渲染着整个盛都,举国欢庆。
楚恒的整双眼睛都亮晶晶的,我第一看他那么高兴,他舞剑,踌躇满志的说要继承父志。阿宁吹埙,寂静的夜里,我们生生灌了楚恒好多酒,这才在他醉后偷空溜出来。
之后楚恒把我和阿宁逮回去的时候,我手中还死死地抱着刚买的海棠花酥。
我把海棠花酥塞到他嘴里,笑得一脸讨好:“阿恒,此事你不要告诉父皇好不好,以后不管是读书还是写字,我和阿宁都乖乖听你的话。”
他面上答应着,转头就把我和阿宁捅了出去。
我第一次被气的脸红脖子粗。
他就抱着剑站在边上,憋着笑看我的笑话。
父皇和楚冉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从此我和楚恒的婚事就绑在了一起。
12
此后的两年里,但凡楚恒入宫,都会揣着海棠花酥。我时常会怪他呆板,只知道送一样吃食,也不怕我吃腻了。还是会笑意盈盈的接过来,如珍如宝。
他总说我不守规矩,性格跳脱。没有一个皇家公主的半分样子。
我冲他略略,我知道不管我怎样,他总会顺着我。
我自小就文不成武不就,但是上天垂帘,胜在手巧,有一副好手艺。哪怕是宫中的绣娘也不及我的功夫。
在楚恒束发的前一天,我手中的针做了最后的收尾。
是一件月牙色的战袍,一针一线都是出自我手。末了,我取出樱粉色的丝线,在上面锈了一朵不起眼海棠。
我瞒着楚恒,瞒着阿宁,瞒着所有人。去向父皇求了恩典,只带了佩兰就前往忠勇侯府,打算给楚恒一个惊喜。
我一路护着怀中的月色长袍,一脸欢喜的前去,看到的却不是属于忠勇侯嫡子应有的束发之礼。
楚恒跪在地上,他一脸的倔强,和台上的二人对峙。
“阿父,庆儿落水和儿臣无关。”
他直直的跪着,不卑不亢。
可是张氏不打算放过他,张氏一早就准备好了所有的罪证,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楚恒,楚冉就是想护着楚恒也说不了什么。
我看的心里窝火,“早就听闻侯府的张姨娘嚣张跋扈,现在竟然空口白牙的指摘嫡长子,真是好大的威风。”
楚恒和我一样,生母早逝。
不过贵妃膝下无子,待我和阿宁还算是极好。
张姨娘就不同了,他膝下还有楚庆这个次子,为了给楚庆谋个好前程,他这些年没少给楚恒使绊子。
哪怕是我来了,张姨娘的气焰也没有削减半分。
她张口闭口就是给楚庆讨个说法。
我看着她口中的证人,一个是楚庆的贴身奶娘,一个是粗使的老妈子。连底细都不知道的人,还妄图诬陷嫡长子。
我一个个看过去,“你们这些刁奴可都想好了?知道诬陷当朝驸马是个什么罪名,搞不好可是要祸及满门的。”
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下人,没两句话就把一半的真相吐了出来。
说是楚冉的对家嫉妒他有一个好儿子,这才出此下策。
张姨娘立马就跪了下去:“这些下人真是天大的胆子,差点让妾身冤枉了大少爷,依妾身看,就把他们打发了卖给人牙子。”
我狠狠的瞪了张姨娘一眼,要是她再如此对我的阿恒,我不介意手染鲜血。
13
忠勇侯府上的小将军越战越勇,白袍所到之处,无一败绩。
短短两年的时间,楚恒就立下了赫赫战功,十七岁之时,被父皇封为车骑将军。在盛都,如此的少年将军是绝无仅有的事。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我那时喜欢穿红色的衣裙,我总对楚恒说,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不能归,阿恒也要记得我最美的样子。
虽未嫁娶,倾心相赋。
最后一次得胜归来时,父皇封他为镖旗大将军。手握城中内外二十万大军。
我打趣他:“还好我的阿恒是个贤臣,不然这个盛都怕是易主了也可。”
每每此时,他会吻住我的唇,直到我喘不过气来。说这是我胡说八道的惩罚。
公主府梨花香意正浓,我并不喜欢梨花。
楚恒默默记住我的话,仅三天后,移栽了许多的海棠到公主府的别苑。海棠嫣红,映的我的心也暖洋洋的。
父皇病重,盛都的担子很自然的落到了阿宁的身上。他成了盛都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天子,不过还好有楚恒的辅助,一时之间还能应对。
楚恒的成就越大,张姨娘就越发坐不住。时隔多年,我几乎都忘了这个人。
她用一壶所谓和解的暖酒,给我的阿恒下了药。
还找来一个患有麻风病的女人,爬上了阿恒的床。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崩溃,整日整日的去忠勇侯府蹲守,我敲他的房门,呜咽到失语,“阿恒,你让我看看好不好,我是萋萋啊,阿恒你开门好不好。”
我从春来守到了凛冬,那扇门再也没有开过。
楚恒背靠着房门,声音从未有过的嘶哑:“萋萋,回去吧,日后寻个好夫君。只当世上没有楚恒这个人。”
我透着烛火看他的背影,消瘦的没有个人的样子。
肖宁权衡再三,解除了我和楚恒的婚事,他说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没有未来。
我理解,但又不想理解。
身体一寸一寸的开始溃烂,楚恒终究是诶不住了,在一个雪天的夜里投了湖。
忠勇侯府送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只觉得全身都被人抽空了,楞楞的半天没有讲话。
院里的海棠还没开,我的阿恒见不到来年海棠花开的样子了,我再也吃不到阿恒亲手做的海棠花酥。
短短三天,我清瘦了一圈。
想起肖宁,我入了宫,哭求着。肖宁下定决心,把尚方宝剑交到我手里。还分发给我三千的精锐。
我身着缟素,提着刀到忠勇侯府的时候,张姨娘正和她的好儿子吃着午饭。
俩人长裘裹身,屋舍内暖气四溢,舒服的叫人酥麻了身子。
我赤红了眼。
“本宫的阿恒还在湖底,谁给你们的胆子安然享受?”
张姨娘一如既往的刻薄:“公主这说的什么话,难不成大少爷一日不捞起来,侯府的人还不能吃饭了?”
我不想听她废话,命人把她和楚庆押到湖边。
冰面被人凿开,我给了极高的赏金,连着捞了三天三夜。
终于在第四天,一个枯槁普如柴不成人样的尸体被捞了起来。
张姨娘和楚庆仅仅是被我绑在湖边一晚就冻得晕了过去。
那我的阿恒呢,整整四天,他在湖里整整四天,浑身被冻得僵硬,皮肤溃烂的没有个人的样子。
我用长衫裹住他的尸身。口中喃喃自语:“阿恒向来注重礼仪,定然不愿意如此出现在世人面前,无碍,我为阿恒正衣冠。”
我沉静的可怕,命人泼醒了张姨娘和楚庆。
抱着楚恒的手在忍不住的发颤,我说:“张氏,你可知道谋害国之肱骨,是什么大错。”
她就算冻得上下牙一直在打架,还是嘴硬:“公主,怎么您是要空口白牙的诬陷妾身吗?”
我懒得听她废话,抄起尚方宝剑一剑刺入她的心口,“我的阿恒,毁在了你这样的人手里,你怎么敢,怎么配在世苟活……”
她当场没了气息,我只觉得还不解气,拿剑刺入她的手,她的脚……
张姨娘的血溅在我的脸上,与我的泪混杂在一起,寒风一吹,风干在脸上。
“公主,这位小公子如何处置?”
“关入地牢,永世不得见天日。”
我抱着阿恒的尸身,他身上还穿着我当初为他等的月色战袍,他到死都在想着我。
凛冬的风吹了整整三天,我抱着阿恒不吃不喝,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眼神定定的看着前方,仿佛那里是我的阿恒在向我招手。
南宁看不下去了,命人从身后把我击晕。
再醒来,我忘了好多事情。是关阿恒的种种。直到集会上,我再一次遇见了那一抹月白色。
14
我整整躺了一个月,再次转醒裴延清瘦了不少,他握住我的手,眼角是未干的泪。
我不着痕迹的松开,只觉得小腹和双腿坠坠的痛。
裴延一顿,他捂脸,泪水顺着指缝流出:“萋萋,我们的孩子没了。延之短短两个月,没了两个孩子。”
他说:
你不要怪婉婉,她也是没了孩子,一时间接受不了才做出逾矩之事。
我已经罚过婉婉了,她被我禁足了整整一个月,萋萋,不要同婉婉计较。
“呵。”我轻嘲。
裴延此时温温的眼神叫我嫌恶。
我只是没了孩子,还断了双腿。
她可是足足禁足了一个月啊。
“我要她死。”
我看着裴延的脸,一字一顿。我努力的寻找着阿恒的踪迹,他的确和阿恒有六分相像,以至于当年我对他一见钟情。
裴延的脸冷了下来,“公主,您非要如此咄咄逼人吗?”
成亲三年,只要他一喊我公主,就铁定是生气了,之后就是我无数次的妥协。
我不忍心看着他这张脸有任何的难过和和失意,我不忍心看到我的阿恒有一丝一毫的不顺意。
“佩兰。”
“奴婢在。”
“把驸马押入地牢,非令不可出。”
我说着,佩兰一愣,动作是麻利得很。她早就看不惯这个凭借一张脸就拿鸡毛当令箭的无用驸马。
“肖萋萋!我可是陛下亲封的正一品官员,你敢目无王法?”
裴延急了,冲我大吼大叫。“你如此善妒,连一个婉婉都容不下,哪儿配做正妻。你要不是公主,谁会多看你一眼。”
我摆了摆手。
佩兰命人把裴延拖了下去。
我真的很累了,我满脑子的阿恒,记忆中最后一幕是他满身溃烂,但他的神色柔和。
仿佛最后一秒都在唤我的名字。
萋萋……
15
肖宁知道了我的事,直接就撤了裴延的职位。然后着人寻了能工巧匠给我做了台轮椅。
哪怕是不用脚,我也可以外出散心。
“佩兰,本宫想去看看那些海棠,你推我去。”
佩兰一愣,嘴巴就开始打结:“公主,现在是冬天,海棠花都败了,都是些枯木条条,没什么好看的。”
我意识到不对,拍着手下的轮椅发了好大的脾气:“都说了推我去。怎么连你也要违逆本宫吗,你们现在究竟有没有把本宫放在眼里?”
佩兰拗不过我,推着我去了花园。
院子里是深浅不一的大坑,被浅雪覆盖了又一层的白色。
“原先的那些海棠树呢?”
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我的泪早就流汗了。此时眼里只剩下了酸涩,“佩兰!本宫问你,之前的海棠呢?”
“侧妃不喜欢海棠,驸马以公主的名义,差人把院里的海棠都给拔了。”
佩兰不敢看我。
我气笑了。
好一个季婉,好一个裴延。
我的阿恒留给我的只有这些海棠树,还被他们给糟蹋了个遍。
阿恒,你会不会怨我,怨我连这仅有的海棠树也没有守好。
16.
我去见了季婉最后一面,她一见我就笑。
我说:“季婉,你要是不动那些海棠,我或许可以留你一命。”
季婉满身伤口,没有了初见的做作和矫揉。
她说:
你竟然会觉得我还在乎自己这条命?
你辜负了你的少年郎,和他人成婚受孕。连他留给你最后的东西都没有守住,你又算什么东西。
裴延也是我的少年郎,他为了权利步步接近你,跟你成婚。
你可知道我在暗处看着你们恩爱三年,我的心中又是何滋味。
裴延他负我,他不配拥有子嗣,不配拥有幸福。
报应,都是报应啊。
公主又如何……
裴延是当朝一品官又如何。
不还是同我一样求而不得。
她笑的痴狂,一字一句就像刀子般戳在我的心窝里。
佩兰推着我出了地牢,飞扬的雪花落在我的眼里,化为点点晶莹。
阿恒,你会不会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