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来的变数
伍大周 杨祎2024-06-07 19:0020,865

逼仄的楼梯上,杜父肩上背着牛仔包,一手提着编织袋,一手提着一塑料袋菜在爬楼。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两手空空,一副桀骜不驯的神色, 正是他失踪已久的儿子——杜一。

两人来到家门口,杜父放下编织袋,从口袋里掏钥匙。杜一举目四顾,发现门旁的粉墙上隐隐还能看出被刮掉的“欠债还钱”四个字的痕迹。

杜一脸色不善,问:“我不在的时候,青哥他们找过你?”

杜父的声音闷闷的:“来闹过几回,反正我赚点钱就帮你还一点,后来听说青哥被抓起来了,他们也消停了。”

杜父掏出了一大串钥匙, 一把一把往锁孔里捅。酒喝多了,即便是清醒的时候,他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发抖,试了两把钥匙都不对。杜一不耐烦地道:“你是不是喝酒喝傻了!”说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自顾自地进了屋。

杜父愣了一下,赶紧提起地上的编织袋跟了进去。进了屋,他气喘吁吁地放下东西,倒了一杯水,递给杜一,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这一走就是三年,到底是咋回事啊?”

杜一没说话,先喝水。“你想烫死我!”他大声训斥道,“愣着干什么呀,有没有吃的?”

“我去热俩剩菜。”杜父卑微地道,还想再问什么,杜一翻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他只能闭上了嘴,提起那袋菜转身进了厨房。

离开了这么久,这个破房子还是一点也没变!杜一站起身,溜达着在屋里转了两圈,柜子上有个饼干桶,他眼睛一亮,把饼干桶打开,里面放的都是零零整整的钞票。钱不算多,杜一嫌弃地撇了撇嘴。

放下饼干桶,他又在家里翻箱倒柜搜了一番,顺手拉开了电视机下的一个柜子,抽屉里放着一摞旧报纸。从第一张报纸往下翻,翻了几张之后,露出一张被剪掉了好几个字的报纸。

看着报纸上的一个个小洞,杜一的双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厨房里杜父正在炒菜,叮当有声。杜一手里拿着几张被剪掉了字的报纸走进来,朝着杜父晃了晃,不满地道:“你留着这些东西,是怕别人不知道那事是你干的吗?”

杜父顿时有些慌,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什么。杜一也不理他,将炉灶上的锅端到了一边,将报纸伸到火里点燃。不少纸灰飘进了刚刚炒好的菜里。烧完了报纸,他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锅里的菜,杜父又是懊悔,又是自责,他拿起一双筷子, 一点一点地将锅里的纸灰往外挑。

这时杜一又进来了,这回他手里拿的是那个饼干桶:“我出去吃饭了!”

他扔下一句话,转身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杜父的筷子上还带着纸灰,他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房门。

他也一直找儿子,盼着儿子回来,现在儿子真的回来了,可是……杜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儿子,还和原来一模一样。

“大头”自从走后,真的没再上门来过。小七和王佳的关系融洽了不少——他说自己是王佳的哥哥,现在真有点哥哥的样子了,得知王家客厅灯坏了,自告奋勇前来维修。他站在客厅中央,踩着凳子,昂着脑袋,鼓捣了大半天。

王佳还有些不好意思,道:“边杰哥,麻烦你了。”

“不麻烦,小菜一碟。”说着,小七已经将灯管装好,拍打了两下手,对王佳道,“开灯看看。”

王佳合上电闸,打开了开关,然而灯并没有亮。

小七疑惑地皱起眉:“哎?怎么不亮呢?关上我再研究研究。”

王佳关了开关,拉下电闸,小七继续仰着头鼓捣灯管。这时,王母从门外走了进来,她神情恍惚,脚步有些踉跄,手里提着的一网兜鸡蛋已经破了,蛋液滴了一路。 见她这副模样,王佳急忙过去扶,问:“妈,您怎么了?没事吧?”

“杜一……”王母失魂落魄地喃喃着,看了女儿一眼,机械地道,“菜场的张婶说,她看见杜一了。”

“你说什么?!”王佳惊讶地喊道。

王母目光发直,声音里已带了哭腔:“杜一也回来了,为什么只有咱们家帅帅没消息…… ”

王佳震惊得回不过神,还不知作何反应,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响。猛然回头,看到小七连人带凳子摔在地上,灯管也掉在地上炸成了碎片。

杜一!杜一回来了!

命运总是这样,每当以为可以踏实过日子的时候,便会来一个要命的转折, 直把人杀得丢盔弃甲。

灯泡碎了,灯修不成了。小七连忙脱身返回金家,一路上步履匆匆。杜一回来了,小七生怕跟他在路上撞见。其实撞见也没什么,毕竟连亲人都分辨不出——就怕有人问他三年前失踪的缘由。

自己的谎言肯定一戳就破,那可就要了命了!

好不容易逃回金家,小七困兽一般在屋内走来走去,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左手冰凉,右手也冰凉。他惨白着脸犹豫了许久,终于做了决定,从抽屉里找出纸笔,开始写了起来。

“爸、姐,我要走了,这次不会再回来了。其实我根本就不是边杰。我……”

写到这里,笔在半空停了半天。小七将最后那个“我”字划掉,另外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无从解释,更不知如何道歉,可是心里却有许多话想说。

“姐、爸、妈妈,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们。对不起,我不是边杰,不是你们等了三年的那个孩子……”他想起在东河县派出所,金燕将自己拉进怀里紧紧抱住的情形。再上一次被拥抱是什么时候?他记不清了。

“我来到这里只是个误会,但这对我来说是个幸福的误会……”他想起在金家吃的第一顿饭,那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金满福向他举杯。

“你们满足了我一个没家的孩子对爸爸妈妈的所有想象……”他想起边美珍,在学校门口第一次见到边美珍,边美珍抱着他痛哭失声。

“我多希望自己真的是边杰,可以永远跟你们在一起。只可惜,偷来的亲情终究不是我的……”又想起金燕送他电脑方面的书籍,金满福带他参观棉纺厂,边美珍给他剪指甲。

他的鼻子酸了,继续往下写着。

“杜一回来了,我之前所有的谎话都会被拆穿。我选择走,不是怕你们知道真相后打我骂我,也不怕被抓进公安局……”他又想起林荫路上金燕面对黄毛时将自己挡在她身后,以及金燕房间里, 金满福看到打破窗户的石头和死鸟后的愤怒表情。

“我只是不敢面对你们伤心和失望的表情,我多想告诉你们我的真名,我叫小七, 一个连姓都没有的人。”他一边写, 一滴眼泪啪的一声落在了信纸上。小七用手背用力地擦了一下,写下了最后一句话:“最后,遇到你们真好, 我会一直记得,我曾经有过一个家。”

放下笔,找出自己的背囊,小七心情沉重地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放进去。他的动作很慢,显得依依不舍。东西没多少,不一会儿就收好了。最后,小七从抽屉里找出边杰的作文本,端正地放在桌上,又将自己的那封简短的信放在了作文本的上面。

他背起背囊,恋恋不舍地环顾房间——他年纪还小,这种短暂拥有又极快失去的心情,不知该如何形容。

在小七写信告别的同时,杜一回到照阳的事已传遍了照阳。警察局里也得到了消息。

那时候,秦勇正好在王士涂的办公室里,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道:“老王,你给边杰做了份鉴定,为什么不告诉我?”

王士涂脸色微微一变,又强作镇定地道: “啊?什么鉴定?”

秦勇将文件放在王士涂桌上:“笔迹鉴定啊。”

王士涂立刻松了口气:“哦,你说这个啊,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一份边杰以前的考卷,但文本量太少,说明不了什么。”

可是秦勇指着文件,道:“可这显然不是一个人的笔迹啊。之前一个鞋码你都紧追不放,这么明显的问题就能让他这么糊弄过去?”

王士涂敷衍道:“我只是推翻了自己的一些想法而已。你这趟去河溪,不也证实了边杰没说谎吗?”

“我抓的几个小角色都是入行不到三年的,他们并不了解那个孩子的过去。”

“想多了吧,他来照阳之后,除了向警方提供了一个犯罪团伙的线索外,没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情,这像是图谋不轨的样子吗?”

从河溪回来之后,他俩的立场不知为何掉了个个儿,秦勇有些费解地看着王士涂。就在这个时候,小张匆匆跑了进来,大声道:“师父,秦队,重磅消息——杜一回来了!”

王士涂和秦勇同时呆住。

秦勇率先回过神来:“那正好,把他俩都带来挨个问问。”王士涂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他已尽力了,可能,这就是命吧!

金家大门前,小七转过身,就看到王士涂走了过来。

他们来到河边,坐在长椅上。

开车的小张没有下来,王士涂下了车,和小七四目相对。他打量着小七身上鼓鼓囊囊的背囊,心知肚明地道:“杜一回到照阳了,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吧。”

小七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杜一回来了,我也当不成边杰了,我要离开这里了。”

“又想跑?”

小七低下头,没说话。

王士涂盯着他看了半晌,肃然道:“我问你,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利用身份拿过金家的钱?我指的是数额较大的那种。”

小七连忙摇头:“我的工资几乎都给他们买礼物了。平常吃饭大部分是在厂里食堂,我没拿过他们一分钱。”

“那你跑什么跑?”

小七神色黯然。“我跑不是怕你们抓我,而是……”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金家,才接着道,“我不想当着他们的面被揭穿。在河溪的时候,没人把我当人看,我害怕他们也会像看一只老鼠一样看我。”

这些话发自肺腑,王士涂听着有些动容,一时无语。

车子发动了,往警察局的方向开着,只是速度很慢。王士涂对小七说:“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什么中年男人掉钱包,喝酒被下药,被卖到贼窝里, 都是瞎编的吧?”

小七道:“在河溪的时候,金燕和边玉堂以为我真的失忆了,跟我说了一些 417失踪案的事,后来我就编了这些谎话,用来应付、应付你们。”

“所以我去你家问话的时候,你瞎话刚编好,还热着呢?”

小七只好点了点头。

“你对边杰的行为习惯完全不了解,金家的人就从来没有起过疑?”

小七想了想,道:“金满福平常比较忙,跟我交流不多,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疑心过。但是金燕,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把我当弟弟。”

王士涂思索着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我以前说什么来着,你躲在边杰的影子里,到今天算是到头了。不过别担心,你这不是什么大事,一会儿秦勇来问你,实话实说就是了。”

事已至此……小七沉重地点了点头。

去接杜一的秦勇率先一步回到警察局,秦勇和负责记录的女警小林把杜一带到会议室,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秦勇道:“我们请你来,只是向你了解些情况,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杜一坐在沙发上,环顾着屋内的陈设,满不在乎地说:“我没负担。”

“那咱们就进入正题。”秦勇道,“我们想知道什么,你应该也清楚,就从三年前你们三个人去玩游戏机那天开始说吧。”

仿佛陷入回忆,杜一慢慢说道:“那天……我本来是约了朋友喝酒的,结果那小子放了我鸽子。我闲着没事做,就溜达到了三中门口,正好碰上边杰和王帅放学。我说去游戏厅玩会儿吧,然后就一起去了。”

秦勇问:“是你提议去玩游戏机的。这期间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没什么不寻常的,那天我们手气还不错,赢了不少游戏币。”

秦勇向前探了探身子,又问:“离开游戏厅之后呢?”

这是关键问题,小林也停下了记录,望向杜一。

杜一面不改色地道:“我们从游戏厅出来之后,走了没多远,看到有个男的在小卖部买烟,他把钱包往兜里揣的时候,钱包掉出来了,我就捡了,追上去还给他。”

他一说完,女警和秦勇同时愣住。

“然后呢?”秦勇急切地追问。

“然后,那人非说要请我们吃饭喝酒!”杜一说着,脸上愤愤不平,“我们当时哪知道是个套啊,反正我那天也挺馋酒的,就跟着去了。那兔崽子大概是在酒里下了药吧,喝着喝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秦勇沉吟片刻,问:“这三年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杜一咬牙切齿地晃了晃脑袋,恨声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那兔崽子把我卖到塔县的黑煤窑了。监工的收了我的身份证,还养了四条大狼狗,看得很严。我这三年有一大半时间都在地底下挖煤。”说着,向秦勇伸出了右手,他的右手上有六根手指,“你看我这手,磨得全是老皮了。”

失踪的经过和小七说的一模一样,秦勇和女警对望了一眼,双眉紧锁,陷入了思索。

过了一阵儿,秦勇才道:“黑煤窑看管那么严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杜一微微有些得意:“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吃饭的时候,我把饭里那一两片肥肉悄悄攒起来,在里面包上了耗子药,把狼狗药倒了才跑出来的。”

“你还能找到那个黑煤窑的准确位置吗?”

杜一摇摇头:“我这人吧,本来方向感就不强。之前一直被关着,没出去过,夜里逃出来之后漫山遍野一通乱跑,到快天亮时才见到大路。你现在让我再去找那个地方,打死我也找不到了。”

“边杰和王帅的情况,你知道多少?”秦勇又问。

“最后一次见他们,就是跟那兔崽子一起喝酒。到了石泉之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你有没有失忆的症状? ”

“头两天的时候有点迷糊,后来就没事了。”

好像都能对上。秦勇沉默片刻,旁边小林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开口道:“听起来是挺合情合理的,可是你说的跟边杰说的为什么不一样?”

杜一一愣,道:“边杰?你们找到边杰了?”

“边杰说,诱拐你们的人是女性,她掉的也不是钱包,而是身份证。”小林慢悠悠地道,“他还记得证件上,那个女人的名字是苗秀丽,你再好好想想, 是不是记错了?”

秦勇看了小林一眼,心照不宣地没吱声。

杜一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后肯定地说:“我不会记错,那是个男人。他掉的钱包是那种短款折叠的,黑色。是边杰记错了。”

听他这么说,小林和秦勇再次对望了一眼,秦勇缓缓地点了点头。

小七待在王士涂办公室里,等待秦勇对杜一的问话结束,就好像等待一场宣判一样。不一阵子,秦勇推门走了进来,他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脸决绝的神色。

王士涂指了指小七,对秦勇道:“小秦,这孩子已经说了实话…… ”

“嗯,我知道。”秦勇将杜一的笔录交给王士涂,“这是杜一的笔录,你看一下吧。”王士涂接过笔录,秦勇又转向小七:“边杰,你可以走了。”

小七做梦也没想到,秦勇居然就这么让自己走了!不过,既然他说了可以走……小七一秒都没犹豫,立刻离开了警察局。能够平安脱身,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留在金家的那封信。

这个时候,金满福和金燕已经回家了。尤其是金燕,她提着一袋书,兴冲冲地推开了房门,口中道:“小杰,看我给你买了……”话说到一半才发现房间里没人,环顾四周,发现床头柜和桌上少了好多小七的随身物品。她随即便看到了小七留在桌上的作文本和信,拿起信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拿信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过了半晌,金燕才高声叫了起来:“爸!爸!”

咚咚的上楼声传来,金满福走了进来,问:“怎么了?”

将手里的信递了过去,金燕满脸的不知所措。金满福接过信看着,眉头渐渐锁了起来,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金满福才将信慢慢放回作文本上,神色凝重。

警察局距离金家不近,小七背着背囊步履匆匆地回到金家。他偷偷摸摸推门而入,小心翼翼确认了金满福和金燕不在家,这才三步并两步快速走上楼梯,朝自己房间走去。

快步走进房间,看到信和作文本都还在桌上,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拉开抽屉,将作文本重新放进抽屉里,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打火机,将自己留的信用打火机点燃。

他看着这些东西全都烧成了灰,又开窗散了散烟,才走出房门。刚下楼梯, 正看到金满福和金燕进门。

没想到他居然在家,金满福和金燕都露出惊愕的神色。

小七懵然不觉地道:“爸,姐,你们怎么才回来? ”

金燕回过神来:“你、你不是……”还没说完,金满福忙从身后拉了拉她的衣服,抢着道:“你姐书店今天盘点,下班晚,我刚接她回来。你呢?不是说今天去看王佳她们吗?这么早回来啦? ”

“哦,是啊,我去帮忙换了个灯管。”小七道。

金满福目光闪烁,试探着问:“我听说杜一回来了,你知道这事吗?”

提到杜一,小七的心情有些沉重:“嗯,在王佳家听说了。”

“杜一不是什么好孩子,以后还是尽量少跟他来往。”金满福道。

小七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时,金满福看了金燕一眼,意有所指地说:“燕子,我刚才是不是忘锁车了?你去看一下。”

金燕还像回不过神一样,依然怔怔地看着小七没动。金满福掏出车钥匙塞进她手里,催促道:“快去。”将金燕推出了门,他又对小七说:“你回房歇会儿吧, 一会儿下来吃饭。”

小七转身向楼梯上走去,他隐约觉得今天的金家父女有点奇怪,却又毫无头绪。而在他身后,金满福眯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台球厅一向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充斥着汗味和烟味,客人多的时候会摆两张桌子在人行道上,一般路人都绕着走。现在,街边的这家台球厅照样把球桌摆出来,可是屋里和屋外一样冷冷清清,偌大的场地,只有两个客人。

不一会儿,这里就热闹了起来。杜一带着几个混混走过来,跟在他身后的一人,就是骚扰过王佳的“大头”。他们嚣张地闯进来,杜一顺手夺过了一个客人手里的台球杆。

客人对杜一怒目而视,杜一表情不屑地看着他,但见杜一等人人多势众,又来者不善,客人只得匆匆离开。

赶走了客人,杜一等人自顾自地拿起台球杆在几张台球桌前玩了起来,就仿佛回家一样。一个刀疤脸从隔断后走了出来,看到杜一很是吃惊,脸色阴沉。

“怎么着,砸场子啊,杜一?”他冷冷地道。

杜一皮笑肉不笑,道:“还认识我啊?听说你们老大进去了,恭喜啊。”

刀疤脸沉着脸:“你是来清账的吗?”

杜一没回答他,态度嚣张地一下一下将桌上的球捅飞,球掉得到处都是。刀疤脸张口欲骂,可是周围的混混围了上来,他恨恨地闭上了嘴,敢怒不敢言。

等到把桌上的球全打飞了,杜一随手把球杆一抛,往台球桌上一坐,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装钱的信封,将其甩在桌上。

“我这个人,最讲信用!”杜一阴冷地道,“这是还你们的本金,还差六千,过两天给你拿过来。但是,我的事跟我家老头子没关系,你们要是再敢去找麻烦,也是要还的。”

刀疤脸捡起信封看了看:“那这三年的利息……”

“哈哈!”杜一一声大笑,夸张地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我没听见。”说着,旁边的混混又逼近两步。

眼见势不如人,刀疤脸咬了咬牙,含恨道:“行吧,还差六千,咱们两清。”

杜一得意至极, 一挥手,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学校附近的游戏厅里,小七在玩一个对战游戏,玩着玩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停下。屏幕上对战继续,马上小七这方的血槽将空,他泄愤地捶了一下机器,很是郁闷。

此时,他身后传来了王士涂的声音:“喂喂喂,死了。”

小七回过头,看着王士涂,有些意外。

王士涂道:“没事就往这儿跑,你这点倒是挺像边杰。走,找你问点事!”

还是上次谈话的江边,水声细碎,江风缓缓地吹着。远处有人拿着鱼竿钓鱼,小七定定地看着那人出神,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一股悲伤,总觉得那人将一无所获。

身边的王士涂也看了他许久,才开口打破沉默:“小七,这才是你的真名吧?”

小七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王士涂又问:“你知不知道,秦勇为什么会放你走?”

这回小七摇头。

“因为打完游戏机之后发生的事情,杜一说的,跟你说的完全一致。”

小七愕然,他依旧没有出声,像是突然变成了个哑巴。

王士涂继续问:“你以前见过他吗?”

小七终于开口:“我这辈子头回来照阳。”

“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被诱拐的过程,还有没有对其他人说过?”

“有,之前在夜市,遇到了王佳她们,还有杜一他爸,他们也问过我。”小七想了想说。

王士涂沉吟着道:“难怪,看来杜一是回来之后从他父亲口中知道的。可他为什么要帮你圆谎?”

小七最多就看过杜一的照片,连活人都没见过,他只能苦笑着说:“我哪里知道啊。”

王士涂想了想,道:“那就跟我聊聊你自己吧。你从前,或者说真正的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远处那钓者好像真的一无所获,收拾了钓具,准备离开。小七看着他发了会儿呆,许久后才开口:“我以前的生活啊,怎么说呢……就好比路上这些人,每个人都是站着过日子的,但我是跪着的。”

他的声音有些缥缈,无比平静,甚至冷漠:“每天就跪在那样一个墙角,不停地给人磕头,讨几张毛票换口饭吃。”

说着,他四处望了望,找到一个明显却脏兮兮的墙角,指给王士涂看。

王士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心情沉重起来,道:“你还讨过饭?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记事起,就已经在庆爷的手下了。”小七很快回答,这是他不需要隐瞒和撒谎的经历,“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不知道家是什么样子的,连生日是哪天都不知道。从小他们都叫我小七。”一条流浪狗从他们身边经过,小七又一直看着那狗。

狗走走停停,在地上坐了会儿,又往居民楼的方向去了。

小七看着它走远,道:“庆爷说,我们都是他的孩子,可其实呢,我们连那条狗都不如。”

庆爷也养狗,他从不饿着自己的狗。小七还记得,庆爷经常带自己去他的狗场。有一次,狗场里除了狗之外,还有两三个小孩子。

他们瑟缩在墙角,又饿又怕地看着笼子里关着的狗。那些狗相貌凶恶,正围着食盆呱唧呱唧地吃着狗食。孩子却没有东西吃,看着狗食都馋, 一个个舔着嘴唇,咽着口水。

庆爷指着那些孩子,对小七道:“这几天你的任务就是把他们给我看好了,如果跑了一个,后果你是知道的。”

小七点头哈腰地道:“放心吧庆爷,跑不了。”

像是很满意他的态度,庆爷转身离开了。

见庆爷走远了,小七变魔术般从怀里掏出两张饼,掰开分给孩子们,低声道:“赶紧吃,别让人看见!”

孩子们惊讶地看着小七,不敢伸手去接。小七温言道:“别怕,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到了这儿都得先挨饿,熬两天就过去了。”

孩子们这才接过小七手里的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小七脸上露出了笑容:“别噎着,我给你们找点水去。”没想到说完刚一转身,就看到庆爷站在不远处,正抱着肩膀看着他。

那一瞬间,小七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说到这里,小七停了下来,王士涂急切地问:“庆爷看到你偷偷给他们吃东西,揍你了吗?”

小七摇了摇头,漠然道:“没有,但那几个孩子被吊在房顶上整整一天。”

他停了停,又说:“庆爷那里偶尔会有一些被送来的新人,通过跟他们交流,我发现他们大部分都是被拐卖来的。所以我猜,我应该也是被人从哪里诱拐了,卖给庆爷的。”

听到这句话,王士涂的眼睛不自觉地亮了亮:“你是多大被拐到河溪的?拐走你的人长什么样还记得吗?你对原来的家和父母,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他也不知道在期盼什么。小七摇了摇头,王士涂有些失望,又不太失望,又问: “你手腕上跟边杰一样的伤疤,又是怎么回事?”

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疤痕,小七低声道:“真不记得了,很早的时候就有了。”

“你从那个贼窝里逃出来,也是一个人吗?”

“是,也不是……”小七只觉得喉间似有什么哽住,惨然道,“我在那里唯一的朋友,是个结巴。他比我大几岁,从小到大,一直像哥哥一样照顾我、保护我,把偷来的钱拿给我,让我去向庆爷交差,在犯错的时候替我挨打受罚,后来他偷东西被人追的时候,吞了刀片……”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拳头却越攥越紧。

他还记得结巴死的那天,他红着眼睛去见庆爷。

“结巴死了。”他咬牙道。

庆爷坐在太师椅上,正在看一本《水浒传》,听到这话,从书后面抬眼看了一眼小七,又继续看书,口中道:“那你以后跟着黄毛吧。”

小七又重复了一遍:“结巴死了。”

庆爷这回连头都没抬:“死就死了吧,这就是他的命。”他不知看到了哪里,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小七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想冲上去重重地砸扁他那张丑陋的脸,甚至想像野兽一般扑上去,一口咬在他脖颈的血管上……

然而他没有,他当然没有。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此刻,也不可能站在这里。或者,他真该这么做,像庆爷这样的人……

“庆爷……他根本就不是人!养大我们就是为了吸血,是他逼我们走上这条路,结巴就是被他害死的!”小七嘶声喊道,浑身颤抖,从口袋里掏出结巴给他的那个缠着胶带的刀片,凄然道,“这是他留给我保命用的,可这玩意并没能保住他的命。结巴说,留在贼窝我们永远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一直想带我逃出来。你说,现在他算是逃出来了吗?”

“算。”王士涂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还记着他,你们就还在一起。”

“结巴不想做过街老鼠,我也不想。”小七的眼中已有泪光,他握紧了刀片,毅然道,“所以我要连他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王士涂目光柔和地看着小七,沉默良久,理解地点了点头。

小七接着往下说:“我逃走之后,他们还在到处找我。直到那天在公交车上遇到了边玉堂,我被带到了派出所……以前你问过我是不是很怕警察,是,我看见警察就浑身哆嗦。所以边玉堂说是我舅舅,我也就坡下驴,本来只是想蒙混过去,让他们放我走。”

说到这里,王士涂接道:“可你没想到金燕会错认了你,也没想到秦勇会带你回来。”

小七点点头。

“你编了一套谎话应付警察,然后你就觉得自己可以继续冒充边杰了?”

小七摇摇头:“不,我是想从金家拿到一件东西之后再走。”

王士涂一愣,眼睛眯了起来,审慎地看着小七。

还是因为结巴,在小七的心中,的确已经将他当作了自己的亲兄长。

他清楚记得,那是1995年10月份,当时就像现在一样,水流潺潺,水声细碎。小七和结巴靠在栏杆上,手里各拿着一瓶汽水,低头看着面前一条缓慢流淌的小溪。

小七随口道:“这水越流越窄,前面就到头了吧?”

“瞎、瞎说,这水只要能、能流动,就、就一定能往更、更远的地方去。”

小七喝了口汽水,沮丧道:“哪有什么更远的地方。”

结巴道:“大、大海啊!流去大海里!”

小七哑然失笑:“大海?那它的命比我们强多了。”

结巴拍拍小七的肩,温言道:“我、我们也可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包,抽出夹在里面的身份证给小七看,又指着自己的脸道:“看,这像、像不像我?”

“你拿人家身份证干吗?”小七觉得奇怪,“像你也不是你的。”

“有了身、身份证,想去哪儿,都、都行!”结巴道,“没、没这玩意,就、就是盲流。警、警察会、盯上咱。”

小七把身份证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心想,要是能有张自己的身份证多好,偷来的,到底是假的。结巴似乎来了兴趣,道:“我叫结、结巴,你、你叫小七,要是真、真有了身份证,你想好姓、姓啥没?”

小七笑了笑:“无所谓,你姓啥我就姓啥呗。”

那时候,他是真觉得自己可以和结巴一起逃离庆爷,走得远远的,能去看海,做什么都可以。

“我需要边杰的身份证,”他对王士涂说,“东躲西藏、见不得人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想有个能见光的身份,哪怕是假的也好。”

听到这里,王士涂神色放松下来,沉吟道:“可是身份证拿到了,你并没有走——你看我说的对不对?你在那个家里有饭吃,有床睡,遇到危险有姐姐护着你,受伤了有妈守着你,习惯了人过的日子,就不想再当老鼠了。对吧?”

小七惨笑一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有时候我真的会把自己当成边杰,好像我就是他们的儿子,我就是想有个家。这是对是错?”

沉默了许久,王士涂才道:“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几年,金家人对你真的没有一点怀疑?依我看,也就边美珍对你是真心的。”

小七忽然皱了皱眉头,说:“不过这两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王士涂神色一凝,问:“哪里不对?”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我爸和我姐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小七道,“杜一回来那天,我逃走之前留了一封信,说我不是边杰,后来你们放了我,我回家倒是发现信没被动过。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做贼心虚,总觉得他们会不会已经看了那封信。”

听了这些,王士涂眯起眼睛,思索起来:“我都能看出来你不是边杰,金满福怎么可能不知道?”

小七突然回神,问道:“几点了,王叔?”

“快一点了。”

“那我先回去了,下午还要上班。”小七道。

不知为什么,王士涂突然觉得挺舍不得他,于是问:“你吃饭了吗?”

这是小七第一次去王士涂家,这也是在妻子去世后,王士涂第一次带人回家。

家里依旧又脏又乱,只有小一半存有生活痕迹,更多的地方,好像都没人住过似的。小七在客厅里四处打量着,不由皱了皱眉头,一抬头,看到了墙上王妻的遗像。

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很年轻,虽说算不上什么大美人,不过眉眼柔和,想来在世的时候一定也是个亲切和善的人,可惜这么早就故去了,不难猜到是因儿子失踪才早逝的。小七看到遗照,想起王士涂原来说过的话,这才惊讶地发现,王士涂只是看起来像五十多岁,但实际年龄恐怕才四十多。

厨房里一直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没一会儿,声音停下来,王士涂端着两个大碗从厨房走出来。小七连忙把茶几上零落的东西拨到一边。

“来来来,趁热趁热。”王士涂把碗递过去,里面是弯弯曲曲的葱油拌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小七也不跟他客气,接过碗来,狼吞虎咽地开始吃,很快一碗面就见了底,碗里还剩下一点汤,小七端起碗将汤全都喝光。

王士涂突然抬起头,意外地看着他。

他又想起了豆豆。那时候,一家三口坐在桌前吃面,豆豆就是这样,吃完了面,抱起碗来喝汤。妻子急忙去拦他,说:“哎,那都是油,不健康。”

王士涂笑呵呵地道:“哎呀,一天到晚健康不健康的,这汤底我喝了几十年了,不照样身体棒着呢?是吧,豆豆?”

豆豆猛点头。

妻子白了王士涂一眼:“爷俩一个德行!”

妻子的话好像还响在耳边,可她却变成了挂在墙上的遗照,吃面的人变成了自己和这个没有父母的少年。王士涂控制不住地想,如果这个少年就是豆豆, 那么现在的这顿饭……算不算是一家团聚!

他呆呆地望着亡妻的照片,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看向小七:“这汤你不嫌油啊?好喝吗?”

“好喝,面也好吃!”小七头也不抬地说,“以前在河溪的时候,吃的都是剩饭,没吃过这个。”

王士涂倒也不觉得失望,说:“挺捧场啊,以后你想吃面就过来。对了,你什么时候生日?”

小七苦笑道:“我是捡来的,没人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

“那我给你定个生日吧。就今天,怎么样?”说这句话时,王士涂的心突然怦怦乱跳,心虚得像做贼。

小七很意外:“今天?”

王士涂故作轻松地指了指空碗:“寿面你都吃了,那可不就是今天吗?”

小七一时有些发愣,他从未过过生日,甚至没想过这件事。

这时,王士涂拿出杯子倒了两杯水,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小七,他跟小七碰了一下杯:“小七,生日快乐。”

小七依然回不过神来,过了许久,才像猛醒一般,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可是喝完水又该做什么呢?小七不知道,王士涂也不知道,两人放下杯子, 突然都不说话了。就这么沉默了一阵, 小七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表, 站了起来:“那个,我得去上班了。”

王士涂点了点头,小七转身离开。

本以为只是简单聊聊天,没想到自己把来龙去脉,甚至从没跟别人说过的话都说了。本以为只是简单吃个饭,没想到居然过了个生日……

小七直到走出去,关上了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吃了寿面,王士涂还对他说生日快乐……小七曾多次在电视上看到或旁观过别人过生日,有蛋糕,有蜡烛,有亲人朋友环绕,有生日歌,还有美好的愿望……

他没有,他一个都没有,只有一碗加了荷包蛋的葱油拌面,还有一杯水。

可是他只要想到那碗葱油拌面,便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需要羡慕任何人了……

出门后的小七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轻轻靠在了门上,用力地抿着嘴唇,眼眶有些潮湿。

王士涂在桌前枯坐了一会儿,目光移到了妻子的遗像上。他起身走到遗像前,点上了三炷香,随后走进了厨房。厨房里有个蛋糕,红的奶油和白的奶油裱出一朵朵花,中间还有用果酱写的“生日快乐”四个字。

他把生日蛋糕端出来,放在桌上,仔细地将蜡烛一根根插在蛋糕上,用火柴点燃。十七根蜡烛,插满了蛋糕。王士涂望向亡妻遗像,幽幽地自言自语道:“你看,我们的豆豆啊,今天就十七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

这天,金满福提着一个塑料袋,敲响了王佳家的房门。王母打开门,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说道:“老金?来,进来坐吧。”

“不用了,我今天啊,去医院给美珍拿药,顺便给你捎了点治哮喘的。”金满福说着将塑料袋递给王母。

“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

见王母推辞,金满福摆摆手:“就是顺手的事。对了,杜一回来的事,你知道了吧?”

王母点点头。

“那你没找老杜问问,有没有王帅的消息啊?”

王母叹了口气,声音沧桑:“问啦,杜一也不知道。”

“杜一怎么跟你说的?他这三年在哪儿呢?”今天的金满福好像对杜一特别关心。王母没想太多,正要说话,张了张口,突然看向了金满福身后。金满福回头,只见王士涂手里拎着补品和水果走进了院子。

“呦,老金也在啊?聊什么呢?”王士涂笑呵呵地说。

王母道:“老金也听说杜一回来了,刚才问我杜一咋说的,还有他这三年去哪儿了。”

王士涂似笑非笑地瞧着金满福:“怎么不直接去问老杜啊?”

金满福道:“我是过来送药,顺嘴一问而已。”说完抬脚就准备走。

旁边王士涂不紧不慢地说:“杜一说的,跟你们家边杰说的不太一样啊。”

金满福停住了脚步,警惕地说:“是吗?那你们可得好好问问他了,杜一这孩子,以前就不大走正道,他说的话,八成都带点水分。”

“我只是想说,杜一说他被下药后又被卖到了黑煤窑,地方跟边杰不一样。老金你有点敏感了吧?”王士涂笑了笑。

金满福脸色微微一变, 但很快恢复正常,强笑着道:“关心则乱嘛,当爹的,肯定是更相信自己家孩子说的话。”

这回王士涂没有唱反调,认同地点了点头:“那是。”

金满福不置可否,微笑着道:“我该去厂里了,咱们回聊。”不等王士涂再说什么,他转身向院门口走去,一回到车里坐下,脸上的笑容就立刻消失了。

虽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金满福,但王士涂对他的确是刻意试探。小七曾说觉得金家父女不太对劲,自己也一直隐隐有这种想法。边美珍脑子不清楚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也就算了,金满福和金燕两个正常人,和小七这个冒牌货生活了这么久,难道真的一点破绽都没看出来?

他们为什么还一口咬定小七就是边杰呢?

现在小七已经对自己承认了他是冒名顶替,那么真正的边杰又去了哪儿呢?还有王帅也没有找到,刚刚回到照阳的杜一,为什么要替小七圆谎……

距离失踪案已经过去了三年,杜一也回来了,可是谜团却越来越多了。

夜晚,小七心情复杂,他来到边美珍房间,看着边美珍的睡脸,帮她盖了盖被子。

然而此时,外面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一个人影挡住了门缝下透进来的月光。小七脸色大变,慌乱地向四处看了看,整个人藏到了边美珍床下。

小七屏息静气地躲在床下,透过缝隙,看见房门再次被缓缓推开, 一双脚走了进来。那是一双属于男人的脚,除了金满福不会有别人。

他走到边美珍的床头前,站在那儿半天没有动。小七看不清他的动作,只听到轻微的哗啦声,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想了又想,小七还是决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将头探出去窥视。紧接着,他赫然看到金满福将边美珍药瓶里的药全部倒进了一个小塑料袋里,又从口袋里抓出另一些药片,放进了边美珍的药瓶里。

小七瞳孔震颤,惊恐地张嘴想喊,又马上反应过来,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

金满福走了许久之后,小七依旧紧紧缩在床底,回不过神来。金满福要毒死边美珍?他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打了个寒战。他从床下爬出来,抓住那药瓶,只是掌心中有一层湿漉漉的冷汗,他几番用力,才打开了药瓶。

里面的药片……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半点特殊之处,小七也根本辨认不出这到底是什么药。

不过到了此时,他心里已冷静下来。用毒害死边美珍的风险太大,金满福肯定不会这么做。边美珍应该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那么,金满福的这些药片到底是什么呢?

小七打定主意,悄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晚很快过去。清晨,小七睡醒的时候,金满福又在院子里摆弄他的花花草草——这是他每天的习惯。经营棉纺厂、种植花草,这个人看起来又随和又普通。这样的人,会做什么坏事呢?

小七突然有些怕,心里隐隐冒出了退缩的念头,如果揭开了他的“羊皮”,下面会是什么不得了的怪物呢?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草草和金满福打了个招呼,快步走出院门。幸好金满福丝毫没有在意他,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眼睛看着某一盆花,不知在想什么。

小七干脆去了医院。

接诊室里,医生正在给一个病人开方子。小七站在门口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病人拿着方子离开,他急忙走到医生桌边坐了下来。

“你是什么问题?”医生问。

“我是边美珍的儿子,我妈一直在您这儿开药。”小七道。

医生站起来去架子上翻病历,随口道:“边美珍……哦,是这个,我记得。”

小七急切地说:“我妈最近情况不太好,脑子好像更糊涂了,我有点怀疑她是不是不小心吃错了药,有没有什么药物会导致她病情加重?我们好做好防范。”

医生低头翻看着病历,道:“你妈得的是脑血管栓塞,脑梗的一种。还有一种病叫脑溢血,是脑血管破裂引起出血。这两种病的外在表现症状是很相似的,但治疗方法是相反的,用来治疗脑溢血的凝血药物可能会加重脑梗。”

小七听得惊心动魄。

“是药吃完了吗?”医师问道。

小七连忙点头:“我想再开点我妈吃的那种药。”

金满福为什么换掉边美珍的药?他为什么不希望边美珍痊愈?

小七毫无头绪。回到家的时候,边美珍正在折一个纸青蛙, 一看见他推门走进来,立刻高兴地对他招手:“小杰你看,妈妈给你做了玩具。”说着,将纸青蛙放在桌上,按一下,纸青蛙就跳一下,她玩得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小七看着边美珍,一阵心酸,从口袋里掏出新开的药,柔声道:“妈,该吃药了。”

边美珍抬起头,迷茫道:“晚上睡觉才吃药呀。”

小七道:“我想看着你吃,不然我不放心。”

只要是他说的话,边美珍无不答应,当下乖乖点点头。小七将药瓶打开, 拿起桌上的水喂她吃药。

这天晚上,金家父女回来得很早,不仅如此,还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小七对金满福避如蛇蝎,跟他一起吃饭都要做足了心理建设,一看今晚的阵仗,便知宴无好宴。

虽然不知金满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小七偷偷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金燕。

想必在女儿面前,金满福也不会太过分。

所有的菜都摆上桌后,金满福拿着一瓶红酒走了进来,他笑容可掬,朗声道:“美珍、燕子、小杰,今天大家都在,我宣布一个好消息,咱们福业棉纺厂的南康分厂正式挂牌开张了。”

似乎只有边美珍真正开心,她十分捧场地拍手,高兴地看着坐在身边的小七和金燕,一脸满足。

金满福笑眯眯地看着她,道:“美珍,还有你高兴的呢!小杰在这一段时间的工作中踏实肯学,我觉得他是块好料,我准备让他去分厂,进一步学学管理,以后这么大一个厂子都得靠咱们小杰了! ”

这话似乎发自肺腑,金燕关切地看着小七,边美珍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小杰碗里。

“快吃,小杰快吃。”边美珍慈祥地道。

小七没动筷子,道:“妈,我不想去。”

这时金燕正在给边美珍夹菜,听到他的话,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她和金满福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客厅里沉默了几秒钟,金满福调整了一下情绪,道:“嗨!关键时刻咋还往后缩了?这么大个厂子你不管,难道让我一把年纪了还劳心劳力? 我要专心照顾你妈呢!是吧美珍?小杰,你不用怕,来,喝杯酒壮壮胆,没啥大不了的。”

怕就怕你的专心照顾!

小七看了一眼金满福手中的红酒,脱口而出:“我,不想去分厂,我想留下照顾妈妈。”

金满福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将手里的酒瓶一放。金燕放下筷子打圆场,道:“小杰,你别惹爸不高兴,就陪他喝一杯吧。”一旁边美珍笑呵呵的,拿起酒杯递给金燕,道:“小杰年纪那么小,怎么能喝酒,你和你爸喝一杯吧!”

金燕不接酒杯,而是拿眼看金满福。金满福伸手拿过酒杯,塞到小七手上, 一语双关地道:“他早不是当年的傻小子了,来吧,咱们爷俩喝一杯。”

可是小七早就打定主意坚决不喝,拿着杯子, 不说话也不动,像个木头人。席间场面尴尬,金满福又催促了几次,就连边美珍都看出气氛不对劲,一把抢过小七的酒杯,说道:“这个酒红红的,多好看啊,小杰不喝,妈妈喝。”

眼看她端起杯子正要喝,小七到底忍不住一把抢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他对着金满福冷淡地道:“酒我喝了,今天有点闹肚子,身体不太舒服。你们先吃吧。”说完,起身走出餐厅,钻进了厕所。

金燕和金满福对望了一眼。随后,厕所里传来了小七的呕吐声。

边美珍闻声急忙跑了过去,拍着厕所门喊道:“小杰,小杰你怎么了?”

金满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把碗筷一推:“这顿饭吃不下去了。”说完站起来,铁青着脸走了出去。

宴席不欢而散,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该做的事也要做。做事的方式有很多种,有软的,也有硬的,有软硬兼施的,也有蛮横不要命的。金满福自信一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摆弄小七这样一个少年,根本不在话下。

对他来说,无非是这个方式不行,再换个方式而已。

金满福依旧在摆弄他的花。他站在花架前,正在整理一盆君子兰。小七走了出来,低声对他道:“你找我?”

金满福垂着眼,看也不看他,慢悠悠地浇着水。过了半晌,他才开口,慢条斯理地说:“我就不绕弯子了。有件事咱们心里都清楚,边杰不是我儿子,以前的不是,现在的也不是。”

小七听出了金满福话里的意思,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戒备地问:“然后呢?”

金满福放下君子兰,拿起了花架上的大剪刀,转向小七,淡淡地道:“可是你要知道,我能给你的东西,是很多人努力一辈子也得不到的。”阳光照在剪刀上,反射着尖锐的光芒。金满福语速很慢,好像是怕小七听不清、听不懂一样,继续说:“人得知道感恩,懂得满足,不要自找麻烦,不要有什么跟自己不匹配的企图。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你说是不是?”

小七目光闪烁着,品味着金满福的话,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金满福继续游说:“孩子,人活一辈子很不容易,运气来了一定要好好珍惜,好吗?”

说完不再理小七,转身用大剪刀去修剪另一盆花,咔嚓一声将一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剪了下来。

“生命真是脆弱啊。”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地感叹,小七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小七心想,杜一回来了,是不是应该和他见个面?毕竟,当年也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小七想了很久,提着一袋水果,来到了杜一家楼下。

杜一家在一个看起来又脏又旧的筒子楼里,和王佳家那个又脏又旧的大杂院看起来没什么区别。

小七站在楼下向上面张望,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然后, 一只手从身后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小七吓了一跳,猛然回头,却见杜一站在他身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还真是你啊。来找我的?”杜一问。

小七急忙换上一副笑脸:“那可不?听说你回来了,我当然得来看看。”

杜一挑着眉毛,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着小七:“那你杵在这儿干吗?怎么不上去?”

“我……”小七不知该说什么,来时准备的那些词, 一个都说不出口。只见杜一脸色一沉:“生分了是吧?那就别上去了。”

小七吓得一愣。

杜一把他带到了一个路边的大排档。矮桌上摆着田螺,看上去黑乎乎的。杜一嘬着田螺,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小七想了想,向杜一端起了酒杯:“来,咱们喝一杯,今天这顿我请,算是给你接个风。”

可是杜一就像没听到,小七的酒杯举了半天,他才放下手里的田螺跟小七碰杯,两人一饮而尽。

“一晃都三年没见了,你好像也没怎么变样。”小七又道,“不瞒你说,过去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正好趁这个机会,你帮我回忆回忆。”

杜一似乎冷笑了一下,抬头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有意思。是不记得还是不想提啊?又是喝酒,又是下药的,编得还挺真。”

这话说的,小七的表情都凝固了。而杜一突然嘿嘿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指着小七笑得前仰后合。小七就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他笑,他越笑,自己就越心虚。

突然,杜一又毫无征兆地收起了笑容,狠狠地道:“我三年没回来了,王帅还不知道在哪儿,你该给我俩多少钱?”

小七强笑道:“我们三个不是好兄弟吗?怎么谈起钱来了?”

啪的一声,杜一将手里吃剩的田螺扔在了桌子上,冷冷地道:“我和边杰是好兄弟,你又不是边杰,我不跟你谈钱谈什么?”

杜一的话像是一句魔咒。小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杜一目光中又是得意又是阴冷,他端起了酒杯,优哉游哉地道:“重新认识一下,初次见面,我叫杜一。”

既然把话说到这儿了,小七也镇定了下来,他没有去端酒杯,而是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是边杰?”

杜一冷笑了一下,道:“编得你自己都信了?”

“但是你在警察面前帮我圆谎了,那是为了什么?”

“那就从头讲起吧。”杜一也放下杯子,“三年前我离开照阳,其实是因为我欠了一屁股高利贷。那帮人心黑手狠, 我只能先躲出去,甚至连我爸都瞒着。现在我要把这事儿了了。你走狗屎运,掉进了钱窝,缺个人帮你证明你是边杰。”杜一单刀直入,“我欠了一屁股债,缺钱得很。咱俩正好各取所需。”

小七神色一凛,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些:“你想找我要钱?”

杜一笑了:“你不也是来求财的吗?我是想跟你交个朋友,毕竟边杰是我的好兄弟嘛。但如果你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的话,警察那里我随时可以改口。”

小七沉默良久,问:“你要多少?”

杜一伸出了他那只六根手指的右手。

“五……六百?”小七皱眉道。

“打发要饭的呢?”杜一立刻叫起来,“加个零。”

小七瞪起眼睛,道:“金家有钱是金家的,我到哪儿去给你弄这么多钱!”

“以后金家的整个厂子都是你的,这个价钱已经很公道了。”杜一头也不抬,继续挑着田螺,悠悠地道,“你用什么办法弄钱不该问我,我又不是骗子,你比我专业多了。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合作,我去找金满福也是一样的。”

小七在桌子下紧紧捏起了拳头,表面却不动声色,道:“边杰回来了怎么办?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是不知道。你爹肯定知道。你真觉得你爹认不出来你啊?”杜一表情夸张,“我跟你说句实话吧,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金满福以前可没少拿钱给边杰平事儿。”

聊到这一步,小七早就看出杜一是比那个纠缠王佳的流氓更混蛋的恶棍。他低头想了想,道:“这么大的数目,你要多给我点时间。”

“那当然,我这个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杜一言语间已经带着胜利者的悠然,他再次端起了酒杯,道,“来,兄弟,现在咱们可以开怀畅饮了,今晚不醉不归!”

一个月的工资才三百,杜一那家伙却要五千……不,是六千。小七既没钱, 又不知该拿杜一怎么办,好几天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夜晚,小七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脑中回想着杜一说过的话。

“我是想跟你交个朋友……但如果你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的话,警察那里我随时可以改口……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合作,我去找金满福也是一样的……”

他绝对不相信杜一的人品,就算给了他五千块钱……不,六千块,他从此就能守口如瓶、安分守己吗?又有谁愿意永远生活在别人的威胁之下?想到这里,小七一骨碌坐了起来,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推门下楼,来到金满福卧室门外,犹豫良久,才终于鼓足勇气,轻轻敲了敲门,叫道:“爸。”

门内一片寂静。

小七又敲了两下:“爸,爸你睡了吗?”

门内仍然无人应声。

小七试着用手推了推门,门被推开了,只见屋内空无一人,床铺整整齐齐, 看起来根本就没有睡过。他想了想,又去找金燕。

金燕的房间也没有人。

边美珍倒是在自己的卧室睡得正熟,金家父女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小七走出小楼,反手关上了门。来到院子里,四处张望了一下,周围一片寂静,连个人影都没有,金满福的汽车也不在。

他想了想,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金家父女会去哪儿呢?小七毫无头绪。只是一想到他俩,那种不安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今天晚上恐怕要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深夜的照阳好像是另一个世界,路灯幽幽,夜风细细,树木楼房影影幢幢。

没有亮光的阴影里,好像埋伏着吃人的怪物。小七有些胆怯了。他从小就知道, 其实人比鬼怪可怕得多。

所以他才怕。

他一路不停,一直走到了棉纺厂门外。大门已经锁了,整个厂子空荡荡的, 被风吹过的树叶发出沙沙声。整栋办公楼黑洞洞的,唯有一个窗口还亮着灯—— 那正是金满福的办公室。

看着那盏灯光,小七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从墙头上跳进了院子里,蹲在墙根的阴影中四处观察了一下,然后迅速向办公楼的方向摸去。

办公楼的地形小七已经很熟了。他悄无声息地走在漆黑的走廊上,来到金满福办公室门前。下方的门缝里透出了一线灯光,好像把黑夜撕开了一个口子。

里面传出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像是金满福,小七连忙将耳朵贴在门上,凝神倾听。

“看来除了我们,还有别人知道他的身份有问题。”的确是金满福。

然后是金燕的声音:“爸,我不想再逃避了,有些事终究要自己面对。怪我!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我而起。”

金满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燕子,爸爸不会怪罪你。把他从河溪接回来,回来一个‘边杰’,对我们是有利的。他是上天送来的护身符。只要他在,咱们家就能太平。”

“可是现在这个‘边杰’是一条喂不熟的狗,”金满福继续道,“他一直想逃,不止一次两次。燕子,你都看到了。我把他带到厂里是想告诉他,他不用跑,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只要他能安安稳稳,不找麻烦。可是他现在麻烦越来越多,不但有警察,还有杜一。杜一应该知道他不是小杰,却没有揭穿他,为什么?三年前的事他知道多少?这里面肯定有鬼。”

金燕担心地问:“那我们怎么办?”

“孩子,别怕。等过了这段风波,我尽快把他处理掉,但是眼下这场戏,咱们还要演下去。如果他再当不好边杰,那我就会让他闭嘴。”

他们说的话如同响雷一般滚过耳边,小七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他们……他们知道了!

办公室内,金燕坐在沙发上,她双手抱着膝盖,凄然道:“我看到他手腕上那块疤,就什么都不顾了,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他就是小杰,又回到了我身边,我们的生活还能回到从前……后来我带他去买鞋,他的鞋码不对,但我还是在说服自己,出问题的是鞋不是他,直到……”

金满福看了女儿一眼,沉声道:“直到你给他洗头。”

金燕黯然点头,道:“我知道,可是看见他,我就觉得他就是小杰,有人要伤害他的时候,我还是想保护他,就像小的时候看见小杰受了欺负一样。”

闻言,金满福叹了口气,道:“你和美珍一样,把对小杰的感情放在了他身上。”

金燕含着眼泪:“在夜市的时候我教他玩缠糖,是想告诉他,也告诉我自己,不管他从哪里来,我仍然愿意把他当成家人……是我太天真了,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了,热了显得虚假,冷了怕他起疑……”

“爸没有责怪你。”金满福道,“外人看到边杰回来了,对咱们来说是好事,有他在,我们就是清白的。”

像是想起了什么,金燕低下了头,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我本来打算,做做样子之后,就尽快送他去外地分厂,可是,我发现打从他来到这个家之后,你和美珍都不一样了。”金满福心情复杂地叹着气,“你们好像重新有了魂儿。所以我就想着,再多留他一天也好,结果……现在看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那天我看见他在我屋里偷钱的时候就不该放过他!”

门外的小七虽然对他们的话一知半解,但听到这里,脸色立刻就变得惨白。

他还记得,那是来到金家后自己第一次想逃走,他潜入了金满福的卧室,打开保险箱,想要偷点值钱的东西当路费,最后几经挣扎,还是放弃了,没想到自己刚转过身,就看到金满福站在身后……

“原来他们知道,一直知道……”小七汗湿重衫, 一阵阵后怕,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的身体紧紧贴在门上,一只手不受控制一般,已经将旁边墙上“厂长办公室”的铭牌按得凹了进去。

他想逃, 可是双脚却像被钉住一般一动不动——没有听完金家父女的秘密, 他又不甘心。

但一想到“处理掉”和“闭嘴”,小七又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被他按变形的金属铭牌回弹成原本的形状,发出嘣的一声。

外面的声音令金满福和金燕骤然警觉。

金满福喝道:“谁!”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前,用力拉开了房门。

此时的门外,只有空空荡荡的走廊。

金满福跟金燕对望了一眼,惊疑不定。

狼狈逃出棉纺厂的小七在大街上一路狂奔。他不时惊恐地回头向身后张望, 好像真有什么吃人的野兽。

野兽会吃人,有时候,人也会的!

好不容易,小七终于跑回了金家院子,却看到金满福的汽车已经停在里面, 小楼的客厅里也亮着灯。小七顿时脸色煞白,他没敢进门,目光急速闪烁着,思索对策。

小七在想,自己会不会就此永远“闭嘴”。金家父女在想,偷听的人是不是小七。金燕仰头看着楼上, 一步步踏着楼梯的台阶,向上走去。她的脚步很慢, 很郑重,像是不愿面对,又像下定了决心。她知道,小七相对可控,如果偷听的人是小七,这对自己最有利。可是,她的内心又无比盼望小七就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时,小七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进了金家。只不过不是二楼自己的房间, 而是边美珍的房间。

他轻轻地关上了窗,刚一转身,却看到边美珍坐在床上,正直愣愣地看着他。小七吓得一哆嗦,急忙对边美珍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

边美珍低声道:“小杰,你在玩捉迷藏吗?”

小七含糊地嗯了一声。

边美珍摇摇头,道:“我们不玩好不好?你上次躲起来,妈妈很久很久都找不到你,我们不玩捉迷藏,小杰不要再躲起来。”

即便是快要大祸临头,小七心中仍然泛起一阵酸楚,他握住边美珍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二楼,金燕已经来到边杰房间门外,仿佛豪赌揭盅一般,她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伸出手,抓住了门把手。

推开房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她叹息一声,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安抚好边美珍,小七探出头来,客厅里空无一人。他闪身走出来,轻轻关好房门,刚要转身上楼,就看到从楼上下来的金燕站在楼梯口,正看着他。

两人愣愣地对视了片刻,小七率先反应过来,尽量自然地道:“姐,你回来了?”

金燕似乎没料到小七会这样问,皱眉看着小七没说话。

小七又道:“我半夜醒了,看你和爸都没在,就过来看看妈,聊了两句。你们去哪儿了?”

金燕终于也回过神来, 道:“哦,我也是睡不着,让爸陪我出去走了走。”

“那咱爸呢?”

金燕看了一眼金满福的房门,道:“回房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小七点了点头,向楼梯上走去。

金燕看着小七上了楼,忽然扭头望向了大门的方向。

然而金满福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此刻,他坐在车里。他看见小七慌张地翻窗跳进边美珍的房间里,脸色越发阴沉。

自以为蒙混过关的小七走进房间,关上门,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外面吹进一阵冷风,窗帘晃动了两下。小七的恐惧仿佛要把他摧毁。

继续阅读:第六章 没抹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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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影子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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