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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听悦枝先生讲学的人比预想中多出许多,小小的学堂几乎坐满了人,然而等到大家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悦枝先生才打着哈欠拎着酒壶姗姗来迟。看见堂上这么多人,大咧咧地说了一句“看来喜欢看闲书的人不少哇。”引得众人发笑。
他很是自得地坐下来,拿着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大咧咧地问:“你们是想听我讲道理,还是听我讲故事啊?”
学生们面面相觑,没见过这样随意的先生。
“不过,就算你们想听我讲道理,我也没准备。我么,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还是给你们讲故事吧。”他笑眯眯地追了这么一句,举起茶杯对着雾蒙蒙的天空道:“你们觉得月亮上有兔子吗?”
学生们不明所以地跟着他抬头望向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现在可是大白天,哪有月亮……”、“这么大的雾,连太阳都看不见……”、“月亮上的兔子,不会要给我们讲嫦娥奔月吧……”
众人三三两两地说着小话,悦枝先生也全不在意。
“我觉得有。”在蝇蝇嗡嗡的声音中,林倩云的声音显得极清亮,“即使看不到,月亮也还在那里,兔子也还在那里。”
“噢,你倒是和这故事里的主人公想得一样。”悦枝先生笑道,“这主人公在幼时曾有奇遇。她在溪边浣纱的时候,累得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深夜,水流淙淙和树叶沙沙的声音在她耳边交缠响彻,远近皆是黑暗,看不清来路。她的手脚冰凉,黑暗中,唯有头顶的月亮越来越明亮。
恍然间,她看到一座桥从月亮上缓缓向下延伸,桥头上站着一位仙人,身着华服,怀中抱着一只兔子,随着月亮桥一起来到了她的面前,声音轻轻的。
‘你迷路了吗?’
面对仙人的发问,她却什么都答不出来,只能点了点头,那仙人就把怀中的兔子给了她,道:‘它会带你回家的,去吧。’
那兔子跳到地上,转了个圈,就往某个方向跳了两步,又回头望着她,似乎在示意她跟上。
‘去吧。’
仙人温柔地将她扶起,轻轻推了她一把。
那只兔子在黑暗中发着光,让她目光能够紧紧地追随着它。她就这样被一路引回了家,那兔子见她到了家,跃上她的窗台,冲着窗外的月亮一跳,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她久久回不过神来,就这样望着月亮到了天亮。
从那以后,她便迷上了月亮上的仙人。每到夜晚便飞奔出去,在溪边徘徊,痴痴地望着月亮,期待着仙人能再下来见她一面。
街坊邻里都说她是着了魔,那仙人恐怕是什么摄心夺魄的怪物,但她毫不在意,只说,‘因为月亮就在那里,她就在那里。’”
说到这里,悦枝先生停顿了一下,放下茶杯,话锋一转:“你们知道为什么文人最喜欢写以月寄情的酸诗吗?”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这一屋子里坐的都是喜欢写酸诗的文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他们都太无能了,想见的人见不到,想做的事情做不了,连只月亮上的兔子都不如,哈哈哈哈哈哈。”兀自拍掌哈哈大笑。
韶小果拉了拉林倩云的衣角,小声道:“我怎么觉得他有些吓人啊……”
林倩云不以为意:“可能就是这样有些特别的人,才能写出特别的故事吧。”
韶小果却莫名地觉得瘆得慌,比起他故事里那个对月亮着了魔的女子,他更像是对什么着了魔一般。
“任厌好像没来。”韶小果环视了一圈,找到了一个很好的退出去的借口,“我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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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小果的心情很矛盾。昨天任厌的话让她心情低落了一整晚,辗转反侧到凌晨。
他是后悔了吗?他会强行突破禁制吗?他……真的没有对自己产生一点感情吗?
韶小果想去见他,又不太想去见他。
想着想着就走到了玄竹轩门口,韶小果停下了脚步,开始在原地打转。
好像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努力打动他,真让人泄气。
后退一步。
但是他也救了她好几次了,从来没有不管过她。
前进一步。
可那也都是为了要吃她。
后退一步。
而且他还说了“不该救她”这样的话。
再后退一步。
明明已经很暧昧了,但又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再再后退一步。
这样就好像只有她……
韶小果站在原地不动了,她盯着玄竹轩的大门发呆。
可是想见他,很想看他一眼。
要为了这个,再往前迈一步吗?
韶小果抬起腿,不情不愿地前进了一步。
房顶上传来任厌有气无力的声音:“你到底是要进来,还是不要进来。”
韶小果抬起头,看到任厌趴在屋顶上,神色恹恹地。
想到他就这么趴在上面看着自己在外面转圈的样子,韶小果就有些恼怒:“既然在倒是早点出个声啊!”
“我不太想见你。”任厌道。
韶小果正要发作,又听他叹了口气。
“可,我又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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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厌把一切都归咎于,他是生病了。
所有的心烦、气闷、困惑、萎靡,所有那些令他不解的情绪,都是从昨天的那一刻像被拧开阀门一样涌入他的脑海,是他之前从未体会过的。
一定是被人类的病毒感染了。
一定都是因为他得了那个什么该死的相思病。
大意了,以为只要跟在她身边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每天眼前也是她,脑子里也是她,殊不知,这也是一种相思。人类的感情真是一种慢性毒药,待他意识到时,已经陷入其中。
“阴险!”任厌锤桌道。
白青被他得出的结论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实在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才好,总觉得就算解释了,以任厌的逻辑,他也理解不了。他敏锐地感觉到任厌在全力否认着他对韶小果的感情,甚至不惜想出这么牵强的因果来。
和他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现在就像个蛮不讲理的小孩。
白青顺着他的话问到:“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干脆突破禁制吃了她?”
“这……这其实还挺麻烦的,而且我也会遭到反噬,再说我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倒是也不用想这么多借口。
“要么就先不吃她了,离她远远的,调整一下自己。”
“不行,若是有人趁我不在时趁虚而入,那我不是白辛苦一场。”
干脆就说你不想走得了。
“……哦。那这个形势确实还挺严峻的。”白青故作严肃状,想趁机逗他一把,“若真是相思病重……可能会殒落的。”
殒落……
任厌不是没想过。
与他同时代化世的异兽都殒落的七七八八了,和他有点交情的老家伙只剩下眼前的白青,甚至是他憎恨的那些人,也已经连子孙后代都没有了。
他的恨意只剩下一个大而虚空的概念,人类。
而这恨意竟然也有许久没有被他反复咀嚼了。
可若如果没有了这股恨意,他也必将殒落。
在这种心中一团乱麻的时刻,竟然又想起了韶小果的脸。就好像她是所有的答案一般。
真是好笑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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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倩云回到房间的时候,韶小果正在缝一个荷包,橘色的荷包,一看就知道是要给任厌的。
“……你以前不是还说,觉得这样的定情信物十分俗气吗?”林倩云放下书箱,伸着脖子看。“怎么还绣了个葫芦?任厌喜欢葫芦?”
“这不是葫芦。”韶小果撇着嘴把身体微微往里侧了侧,不给她看,“这是……这是一种果子。”在她自己的想象里,人参果大约就是长这样子的。
“哈……”林倩云的目光像是写着“我已经看透你了!”
韶小果有些丧气地放下手里的荷包,嘟囔着:“女红怎么这么难!”
“我错啦,没有很像葫芦啦,放心吧,只要是你用心做的,他都会喜欢的。”
“也许吧。”韶小果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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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文先生那里交了扇面之后,韶小果打算再去帮帮柯思吾,刚走到后门,就看到与蓝和与靛正在张贴一张告示。
“唱诗比赛……唱诗?”韶小果有些兴奋,“往日可没有这个活动吧。”
“是悦枝先生提起的,说唱诗以前虽被斥是上不了台面的旁门左道,但因为圣人喜欢,如今在京城也是十分流行的活动了,院长便接受了他的提议,决定也让大家热闹一下。”与靛淡淡地解释道。
“还有奖金哦。”与蓝指了指告示下面的字。
“这么多!”韶小果更兴奋了,她本来也盘算着,下个月是娘亲的生日,想送些有趣新鲜的东西给她,这笔奖金可来得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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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准备比赛的话,就不用天天来帮我了。”柯思吾理解地点点头,“你也看到了,我这边其实并不太需要人手,你忙你的就好。”
“对不起啊,明明是我一开始主动说要来帮忙的……”韶小果还是有些惭愧。
“不必如此。倒是唱诗那边,需要找个伴奏吧?”柯思吾主动换了话题。
“嗯,我朋友会弹奏一些乐器,我想着找她来帮我伴奏。”韶小果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林倩云。
“啊……那很好,希望你们能顺利。”柯思吾笑笑,却似乎有些失望的样子。
“柯柯,难道说,你也喜欢唱诗?你想给我伴奏吗?”韶小果主动提起。
“不不不,我只是听过一些,学了点埙笛的皮毛……实在不能拿出来献丑。”
“你会吹埙和笛子呀!这很厉害的嘛!”
“没有没有,一点都不厉害。”
“柯柯,明明很厉害,却总是很没自信啊。”韶小果拍了拍他,“那可以拜托你,给我作唱诗的伴奏吗?”
“不好吧,你不是准备请你的朋友……我这种人怎么可以……”
“我还没跟她说呢,而且,你也是我的朋友啊。”韶小果知道他其实是想做的,便也不再着力说服他,而是直接问道:“咱们用哪首诗参赛好呢?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诗句?”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这首怎么样?”柯思吾幽幽地吟道,“啊,只是、只是我自己比较喜欢,还是用你喜欢的诗好了,毕竟要唱的是你。”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我觉得很好,我也很喜欢,就这首吧。”
柯思吾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急匆匆地回屋子去拿了个葫芦埙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要不要试试看?”
“好啊!”韶小果欣然接受。
柯思吾的调子起得很低,有些轻,韶小果清了清嗓子,低声唱了一遍,投向柯思吾的目光带着些鼓励。
第二遍的乐声果然大了些,也与韶小果的声音更加贴合,韶小果对着他笑笑,挽了挽额角的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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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心脏被生生挖走的感觉。
即使把手握成拳头,还是感觉在不住地颤抖。
怒火蹿上头顶,现在立刻马上,就想把那个瘦弱的小崽子抓起来撕碎。
但是不能。韶小果还在那儿,她会生气。
可是她为什么在那儿?她为什么跟别的人,在别的他不知道的地方,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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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厌没了散心的兴致,再散下去就要没心了。
他也不想回书院,或者去任何他知道的地方。
可他也早没了能回去的地方。
任厌漫无目的地在山里转圈,脚步却下意识地走向了帝休果树所在的地方。
有个瘦削的中年人正靠坐在树下喝酒,边喝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吵死了。”
“哦哦,我还以为这里没人。”悦枝先生站了起来,任厌以为他要离开,却没想到他换了棵旁边的树坐下,还冲着他笑了笑,像是在说“这棵树就让给你了”一样。
开什么玩笑,本来就是他的!
“哎,你相信月亮上有兔子吗?”
脑子有问题吧这个人?能揍吗?
任厌再次捏紧了拳头:“有的话我就把它抓下来撕了吃了。”
悦枝先生愣了愣,爆发出一阵狂笑。
“这个好,我喜欢这个答案!”他拿出一只造型奇特的笔来,往随身的本子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下山了。
路过任厌身边时,他才听到了他在哼什么。
“今夜月明人尽望……望……望穿秋水,水边旧事,事事如许……”
真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