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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厌以前不能理解人类为什么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学，横撇竖捺看得眼晕，之乎者也背得头晕，话里要藏深意，眼里能见真心。可惜任厌对写写画画骑射武术都不感兴趣，自觉学习不过是往自己这块朽木上雕花。
唯有此时，见着眼前的人低垂着头，给自己讲河边荡杯之题时，脑海中竟不自觉蹦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一类的句子，才发现原来朽木上也能开出花来。
正是二更天，在学堂里自习的人大多昏昏欲睡。只有韶小果精神奕奕，给任厌讲完了题后又出了一道例题让他做。
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乐声，声音不大，却空灵美妙，风风韵韵。韶小果不自禁地直起身子侧耳聆听，其他人也纷纷被吸引了注意。
温莞认出那乐声，笑着起身道：“定是崔先生回来了。”随即轻快地奔出教室。
不一会儿，果然见温莞引着一位银色发丝的青年回来。
崔玄冲着屋内众人点头：抱歉，我不知这个时间诸位还在学堂。”
韶小果等人连忙说没事，七嘴八舌地问崔先生去了哪里，见识了怎样的歌舞。
“他也在这里教书？”任厌托着下巴看着这位面色冷淡的崔先生，心想这小小的书院还真是藏龙卧虎。
“崔玄先生教音律，不过他大多时间都游历在外，授业时间并不太固定，好在这不影响音律课的结业考试。”韶小果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别看崔先生不苟言笑的样子，其实他待人十分温和，成绩也给得很高，因此最受喜爱。”
“哦。你也喜欢他？”
韶小果正想点头，又觉得承认这个喜欢有些别扭，胡乱地说了一句“还是看你的题吧”敷衍过去，坐下不再说话。
温莞见崔玄怀中的乐器十分特别，她从未见过，忍不住出声询问道：“先生，这是……？”
“这叫里拉，是海那边的国度的乐器，这个是小的，还有比这大一些的，被称作奇塔拉。声音颇清脆，弹拨方式也不复杂，我见那边的舞者有时会边弹奏边起舞，你想不想学？”
温莞点点头，想起自己的脚伤，又有些失落地道：“学生如今的舞姿，恐怕要让先生失望。”
崔玄似无所察地淡淡道：“想学便好。”又对着其他人点了点头，抱着琴走出了教室。
众人更没了学习的心思，打着哈欠收拾起书箱准备离开了，倒是温莞坐在椅子上出神。
韶小果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温莞的脚上，不知她为了奋力一舞所受的伤何时能痊愈，也不知，她有没有为自己所失去的而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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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前的时光都在紧张的复习中度过，期间韶小果去找过柯思吾一次，院子里没人，那些用来搅拌曲饭的机器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酒香漫溢的陶罐，料想是酿酒已经进展到最后一步了。
后来又在白天的书院碰见过他几次，他总是行色匆匆，下了学便不见踪影。韶小果不知道他对于悦枝先生的事情了解多少，是否有被波及到，只觉得他这段时间瘦了许多，眼下的乌青都快覆盖到下巴了。
远远地看过去的时候，柯思吾总是淡淡地对着她笑一笑，像是在说，他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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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考试周后温度骤升，夏天乘着一阵风，来得让人措手不及。韶小果握着笔小心地书写，生怕手上的汗洇湿了纸张。
算术、诗文、史学乃至思学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仪态和茶艺，烈日炎炎下穿着四层衣裙，在有跟没有毫无区别的一把小伞下做茶，真真令人生不如死。
全科考完之后林倩云扑过来挂在韶小果身上回的月栖院，喘气的样子好似一只溺水的小狗。
“小果，夏休你打算做些什么？”林倩云脱得只剩下小肚兜，用水擦着身上裸露的皮肤，语气都被热得有些蔫巴。
“没想好，兄长和嫂子说想带我去南边看看海，但我想找时间修整一下娘亲留下来的小屋。”
“那你要不要来我家做客？今年是我祖父的六十寿辰，我们全家都会去意安别院为他办寿宴……就是我跟你提过有温泉的那个，你也一起来嘛。”
“可那毕竟是你们阖家团圆，家族聚会，我不好打扰吧……”
林倩云用帕子丢她：“你跟我在这儿客气做给谁看，就问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去泡温泉！”
“要要要，姑奶奶你快把衣服穿上吧，现在贪凉小心夜里发热。”
林倩云披了件薄外套，靠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用红色的豆蔻涂着脚上的指甲，漫不经心地道：“我娘前几日来信说，下个月就有个极好的黄道吉日，让我准备准备嫁人，所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个自由的夏天了。”
“什么！？”韶小果惊得差点摔了茶杯，恨不能掐她：“你怎么没跟我说？他们让你嫁给谁？”
“小时候定的娃娃亲，我不乐意，所以不爱提。”
韶小果坐到她身边，林倩云涂完了自己的指甲，拉过韶小果的手给她涂。
“你要是不想嫁，咱们就想想办法！”韶小果握住她的手，表情很认真：“我不会让你嫁给不喜欢的人的。”
林倩云咯咯咯地笑，捏着她的手：“真的？你帮我？”
“当然！”
“这还差不多，哎呀你别乱动，都涂出去了。”
韶小果看着林倩云低着头给自己涂红红的豆蔻，再轻轻吹干，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她心里一软，伸手抱住她。
“小云，我最近是不是……有些太不关注你了，我都没发现你心情不好，你还一直在操心我的事情。”
“还好啦，这件事上我早就想定了，也没有心情很不好，你这生生死死情情爱爱的事情缠作一团理都理不清，我又不怪你。好了好了快放开，黏糊糊的热死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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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两人结伴去赵逸的小屋子找酒喝，从月栖院一路笑闹着走去后山。
书院内洋溢着一片考试结束的欢欣雀跃，有不少人凑在廊下赏月聊天，偶尔也有人拉住韶小果，惴惴不安地表示想对一对答案，被林倩云塞了两个鲜花饼按回了椅子。
刚刚入夏的林间空气中带着一股湿意，林倩云半开玩笑地抱怨着自己天天盼望着天降小哥哥来拯救自己于水火，结果倒是韶小果这天降了一只公狐狸精。
韶小果笑着比划任厌变成橘猫时的样子玩笑道：“哪有这么胖的公狐狸精。”
一抬头，那被说胖的任厌正捏着个杯子坐在石桌旁边，一脸阴郁地看着她。对面还有不住憋笑的白青，以及早就抱着酒坛子去见周公的赵逸。
白青抱来酒坛，又拿来新的杯子，为两人打圆场。
“如此有兴致，可见两位考得不错？”
林倩云立刻皱起眉头：“都考完了就不要提考试了。”
白青笑着自罚一杯：“是我的错，我的错。”
林倩云见任厌和韶小果都默默斟起酒杯，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大声道：“小果，你不喜欢胖的，看来喜欢那种纤细的少年，这还不好办，等我们去了别院，我请那最当红的伶人来给你作陪。”
韶小果没想到她如此大胆，差点一口酒喷出来。林倩云在桌下掐了她一把，韶小果哭笑不得，顺着她的兴致，真真假假地玩笑。
“是了，我最喜欢那种纤腰窄臀如女子一般温和的男子，既能小意温柔，又能唱诗取乐。”再瞥任厌一眼，“最重要的是，还擅长女红刺绣，能做荷包送我以寄情意。”
任厌哼了一声：“是啊，胖子挂什么荷包，大圆套小圆吗？”
林倩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韶小果也乐了，转而找补道：“也没那么胖的嘛，圆润，是圆润。”
林倩云发现赵逸手中的葫芦酒壶掉了下来，便拿起来放在桌子中间，道：“我看书中说有种行酒令很是有趣，玩起来也很简单，就拿个葫芦往中间一放，这么一转，指到哪个人，哪个人就要去做个动作，不管是什么举动都不得反悔。要不要玩？”
白青立刻从善如流地捧场：“听上去很有意思，那就由我来开这个场吧。”
白青扭动葫芦，葫芦转了三圈，葫芦口对准了林倩云。
“……行，要我做什么？”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这一时间我也想不到……”
“不行，就给你十秒，过期不候。”
“那你就，看我十秒吧。”
“就这样？”
“就这样。”
“……好。”
林倩云带着壮士断腕的神情，转过头凝视白青。白青迎着她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林倩云下意识想躲闪这个笑容，白青马上露出了“不可以哦”的表情，林倩云咬了咬唇，心想他就是故意的。
十秒一过，林倩云立刻躲开他的视线，拿起葫芦道：“该我了。”
葫芦将将停在任厌手边，林倩云毫不含糊：“你就……用小果的杯子喝一口酒吧。”
韶小果将杯子递给他，他没有接：“算了吧，我就不跟你们玩这个。”
任厌要起身，被白青按住。
韶小果又将杯子往他唇边送了送，笑道：“你怕了？”
“我怕什么。”任厌伸手握住韶小果持杯的手指，就着她的手，将酒送到自己嘴里，“只是以为你不喜欢而已。”
韶小果无言，缩回发烫的手指。
白青将葫芦推给任厌：“你来。”
此后几轮，众人十分默契，提出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举动，或爬树去摘一片叶子，或模仿孙先生训话。
酒过三巡，醉意上头，胆子便大了起来，林倩云半眯着眼睛，指着韶小果道：“你不是说他不胖吗？那就把他抱起来转上一圈，才算信了你的。”
韶小果拍案而起上手就要抱，任厌连忙挣扎着推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
韶小果已经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塞进他的腿窝处，试图把他抱起来。
任厌纹丝不动。
“太……太沉了……”
“……”
韶小果继续使力，林倩云拍掌大笑。
笑得太张狂，差点从石凳上跌下去。
白青连忙伸手，将她捞进自己怀里，语气里带着调侃：“以前不知道，原来你这么闹腾的。”
林倩云头晕晕地打了两个喷嚏，再坐直了身子的时候，眼前的任厌和韶小果已经不见了。
“人呢……小果？”
白青将她扶起来：“任厌带她回去了，走吧，你也该回去睡了。”
林倩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才走了两步，脚底就开始打滑。
白青将她打横抱起来，身后化出一双翅膀，要带她飞回去，一低头，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失笑道：“刚才叫你看我你都不愿意，现在怎么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了。”
“脸……是美男子。”林倩云咕哝道。
“就只喜欢脸？”
“嗯……唔……”她已经拽着他的领口料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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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两人头痛欲裂地在房间里醒来，对昨晚发生的事只有个依稀的印象，两人一起去食堂喝粥，对着扶额哼唧，并笑话对方宿醉后浮肿的脸。
韶小果熬了醒酒汤来喝，也给玄竹轩送去了两碗，但任厌不在，白青看着也精神尚好，见到她来，就告诉她任厌回了家，翼望山。
韶小果算了算时间，如果下次见他是在秋季开学，那要隔将近三个月了。而昨天醉得彻底，都没能跟他好好道个别。
这么一想，就觉得怅然若失。
除了任厌等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人都等成绩出了才准备回家，一周过后，书院里的学生们已经走得七七八八。
林家来接林倩云的马车十分豪华，就停在山门外，准备将她们直接送去意安别院。林倩云怕热，坐在马车里不住地扇着扇子，用手帕擦着细汗。韶小果抬起车帷往外看去，听到几声蝉鸣，潮湿的夏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