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9
“这里是……我的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任厌看了眼韶小果身后床上的小橘猫，有些不安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都看到了什么？之前的那些……”
“我都看到了。”韶小果觉得连着自己的声音都变得紧了起来，“那些人……他们都是伤害过你的人？”
“是他们的子孙后代……最后剩下的一些了。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战，”任厌将韶小果抱进怀里，“是不是吓到你了？都结束了，你别害怕。”
韶小果点点头，又摇摇头，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很久之前了，那时蓬莱还没沉，你还连个果核都没有呢。”
任厌是想说笑一下，让韶小果的眉头舒展一些，可抱着自己的手臂变得更紧了，传递过来的紧张和悲伤让他格外心疼。
“……是我的错，应该早点找到你的，是我来晚了。”
韶小果顿了一下，在他胸口哽咽着说：“是我来晚了。”
任厌心里清楚，这只是一种说辞，一种表达。即便是时光能够倒流，韶小果在这里，她也什么都无法改变。可他的心却被这虚无的一句话填满了。
回想那所谓的最后一战，本应是他此生最痛快的一个瞬间，可说是心愿得偿、大仇得报，他心中却无半丝畅快，只觉得难以名状的空虚和痛苦。
而今，他怀中有了一个为他哭泣的人，这让他前所未有地产生了一股勇气，觉得可以将自己最难堪的秘密和盘托出。
“我听到了你的秘密，我也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你，好不好？”
470
任厌给韶小果擦了擦脸，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小屋，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坐下，开口道：“这里存着我最难以释怀的一段记忆。”
任厌挥了挥手，韶小果眼前的场景就飞速地变换了起来，白天黑夜快速地交替着，如同时光重新流动了一遍，随着任厌手上的动作而时缓时快。
那对夫妻精心地照料着受伤的小橘猫，尽管醒来后的猫咪十分抗拒两人的照顾，在夫妻俩的手上留下了许多抓痕，但他们依然没有放弃要为它疗伤。夫妻俩会在忙碌的一天之后，坐在小院的长凳上，给任厌的伤口换药换纱布，也会特意为他准备饭食，有肉有蛋，俨然把他当成家人。
这对夫妻的穿着打扮都很朴素，白日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茶肆里招呼客人，勤快地擦桌洗杯，晚上关了茶肆，就坐在小院的长凳上聊天说话。夫妻两人的感情是很好很好的，丈夫的腰上总是挂着个绣着鸳鸯花样的荷包。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碰到你之前唯一一次，和人类长时间待在一起。他们对我……很好。”任厌道。
那时候他经常蹲在树上看着两人挨在一起说话，有时会忘记自己根本就不是只猫。
“直到这一天。”
任厌带着韶小果进入夫妻两人的卧房。卧房里，橘猫正趴在床上安然地睡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丈夫面色凝重，拎着一个小小的铁笼走进了房中，紧接着响起一阵猫咪的尖叫，丈夫再次出来，不顾妻子的劝阻将猫咪塞进了它连转身都困难的窄小铁笼里，放在了外面的石桌上，又将妻子拉回了房间。
“铁笼附着术法，时时刻刻如针刺雷击一般折磨我。我伤还没养好，就又去了半条命。”
猫咪在里面发狂般撕咬吼叫，韶小果心疼极了，想去打开笼子，抓空了才想起来，这只是一段记忆。
“他们为何突然这么对你？”
“你听。”任厌指了指房门。
屋里传来夫妻两人的争吵。
“什么除妖师！我看就是江湖骗子！喵喵好不容易才与我们亲近，它是我们的家人！”
“你忘了山上的那个血坑了吗？你我亲族百余人！全被它杀死了！现在只剩你我而已。它定是为了向我们寻仇而来，你不要被它骗了！”
韶小果惊讶地看向任厌：“他们竟是……”
任厌点点头：“我那时觉得，他们是我最后的敌人。”
任厌转头去看笼中的猫——曾经的自己。它的眼睛再次变得血红血红，全身上下的毛都炸了起来。
恨意。恨意立刻重新回到了它的血液里，流遍它的四肢百骸。怎么几百年了，它还是栽在这波人类的手里？
屋里的争执还没结束，门却已经被打开了，丈夫拉不过妻子，妻子跑到石桌前，打开了笼子。
猫咪立刻扑向了她。
“不要——！”韶小果又忘了自己不过是这段记忆的旁观者，试图伸手去抱住橘猫，却被任厌拉住，被他拽回了怀中，眼睛对着他的胸膛，被他牢牢禁锢在方寸之间。
“这段就不要看了。”
“你……你把他们……”
“都杀了。”
橘猫在那妻子的脖颈处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抓痕，而后转而抓向男人的脸，先刺向他的眼睛，然后是心脏。
夫妻俩一前一后地倒下，丈夫先没了呼吸，他的荷包掉在地上，沾满了血。橘猫落地时恰好能看到那妻子的脸，她一手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用一双充满哀愁的眼睛看着他，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来。
韶小果拽着任厌胸前的衣襟，不敢回头去看院里的惨状。
“她那时想说什么呢……要说她恨我吗？要说她后悔救了我吗？我突然很想知道最后的那一刻她到底想说什么。但她死了，我不可能知道了。”
橘猫最后看了她一眼，跳上了屋顶，离开了茶肆。
“这件事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无法忘却，无法自洽，也无法为之下定义。”
“你后悔吗？”
“不……就算能重来一次，我也一样会做这个决定。”
“但你还是为她感到难过。”
任厌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471
蓬莱的小屋还笼罩在午后的几缕日光中。
韶小果缓缓醒来，对上任厌的眼睛。任厌笑了笑，道：“你的天赋可真是厉害。”
“所以刚才……那几日……”
“都是真的，你在我的脑子里转了一圈，看到的是我的记忆。”
韶小果回过神来，用手背去贴他的额头。
“你的病……”还是有点发热。
“我还好，快好了。”任厌拿下她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摩挲，“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觉醒的天赋吗？就是在这件事之后。”
“这是天赋吗？这是惩罚吧。”韶小果觉得有些讽刺。
“天赋……应该就是一种惩罚吧。但我其实并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在我看来，我还和之前一样，只是多了一项我不喜欢的能力而已，没什么的，没什么。”
任厌靠在韶小果肩膀上，笑了笑。
“这就是我最大的秘密了，交给你了。”
472
任厌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很快好了起来。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拉着韶小果在躺椅上歇食。韶小果怕他再着凉，又不忍心剥夺他的小小快乐，只好把被子抱出来铺在躺椅上，再把自己盖在他身上。
韶小果一直在琢磨，任厌的天赋带走了他的什么。心里想着事，话就变得少了，任厌感觉她心不在焉，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角。
“怎么了？有心事的样子。”
韶小果知道任厌不喜欢讨论这个，便答了个别的。
“茶肆的那位夫人，我总觉得她很面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怎么可能，她死的时候距离你降世还有很久。”
“有没有可能她没死呢？你离开的时候她还有气息……”
“不可能。”任厌打断道，“因为后来……我又回去过一趟。”
“你回去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被天赋能力折磨得烦了。总觉得这个能力和他们有关，就冲动地去了一趟。”任厌简短地道，“男人的尸体还在那里，女人……血迹显示她去了茶肆后面的山上，然后从山崖上掉了下去。崖下有一条河，冬天会结冰。我只看到一片冰面，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还有那个荷包，男人腰间的荷包不见了，应该是配着她一起沉眠在冰河了。
“也许你就是后悔了，你很在意他们……你是喜欢他们的。”韶小果紧紧地盯着任厌的眼睛，希望能捕捉到一丝情绪。
任厌笑了笑，低下头亲了亲她，嘴唇凉凉的。
“我知道你一直希望能够让我喜欢人类，喜欢这个人世间。但我无法因为得到了爱就忘记切肤之恨，我自己也不能改变我的感受和想法，我对这个世界仅剩的一点好感，现在都来源于你。我不会再要求你为我改变，你也不要期望能从我这里得到更多。我们就这样吧，就这样就好，你有你的结局，我有我的。”
473
崔玄的传音螺努力地想往躺椅上爬，夹住了韶小果的衣摆。
韶小果趴在任厌身边睡着了，任厌半坐起来，拿起传音螺，听了听传来的消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任厌放下传音螺，拿出韶益寿给他的枯木和韶小果之前还给他的金步摇，上下叠放在一起，自己则盘腿运气，施起术法来。
阵阵热气从任厌身上蒸腾而出，化成一丝一缕的红色火焰，将枯木烧成一段一段黑色花纹，附着在金色步摇之上。
做完这些，任厌呼出口气，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他定了定神，将韶小果叫醒。
“你得走了，小英雄。”
“什么？”韶小果揉着眼睛起身，脑子还迷迷糊糊地，手里已经被塞进了传音螺。
“你去吧，我就待在这里，不走了。”
韶小果把传音螺放在耳朵旁边，崔玄的语速一改平日里的缓慢平稳，极快地说道：“小云亡，书院危，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