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这位在宫里伺候了半辈子人的大太监,此刻正襟危坐,手里的毛笔却迟迟不敢落下。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面前的宣纸,已经被他换了七八张。
不是他写不好字,而是林远口述的这封“感谢信”,内容实在是太……太惊世骇俗了。
“王公公,怎么了?是本王的语速太快,你记不下来吗?”林远悠闲地品着茶,声音平淡地问道。
王瑾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道:“不不不,王爷恕罪,是奴婢走神了。王爷您请继续,奴婢记着呢。”
他心里叫苦不迭。这哪里是走神,这分明是被吓得神都快飞了。
林远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继续用一种充满“感激”和“诚恳”的语气口述着:
“……宣府镇一战,将士用命,幸得大捷。然鞑虏凶顽,亡我之心不死。阿木尔虽诛,其部落主力尚存,草原之上,更有无数虎狼之辈,对我大明虎视眈眈。本王深感肩上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
“幸闻京中诸公,心系国事,感念边关将士浴血不易。听闻本王欲扩编强军,以固边防,竟纷纷表示愿倾囊相助,以尽报国之忠心。此等高义,实令本王及宣府数万将士,感动涕零,无以为报!”
王瑾的手在抖。
写到这里,他感觉自己手里的不是笔,而是一把刀。这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一样,明晃晃地朝着京城那些勋贵富商的心窝子里捅。
什么叫“幸闻”?什么叫“竟纷纷表示”?人家什么时候表示过了?这简直是强行把“爱国高义”的帽子扣在人家头上,还是当着全天下的面扣上去的。
林远瞥了一眼王瑾煞白的脸,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却不停:
“……本王深知,诸公皆乃国之栋梁,平日里为国分忧,已是劳苦功高。如今再让诸公破费,本王于心不忍。然边防大事,关乎社稷安危,关乎亿万黎民,更关乎诸公之身家性命、阖府安康。本王思虑再三,不敢因一己之私,而拂了诸公报国之美意。”
听到“身家性命、阖府安康”这八个字,王瑾的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重重的墨点。
他懂了。
王爷这是在提醒那帮人,你们的命和富贵,都系在宣府镇的城墙上。这城墙要是倒了,你们什么都没了。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是明示!
“故,本王斗胆,拟于下月初,在宣府镇成立‘大明边防商会’。此商会,旨在联合京中及天下有识之士,共襄盛举,以商养战,以战护商。凡入会者,皆为我大明边防之功臣。”
“商会之首批款项,本王不敢擅专,拟定一章程,以诸公之爵位、家产为参,略作分派。英国公府,忠勇传家,当为表率,捐银二十万两。成国公府,世代将门,义不容辞,捐银十五万两。定国公府……”
林远一口气,将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公侯伯爵,以及几个最大的商号,全都点了一遍名。每一家后面,都清清楚楚地标上了一个数字。
王瑾的眼睛越瞪越大,心跳得如同擂鼓。
他看到了什么?英国公府二十万两!成国公府十五万两!林林总总加起来,这第一批“捐款”,竟然高达三百万两白银!
三百万两!
这笔钱,足以将宣府镇的五万大军,从头到脚换上最好的装备,再舒舒服服地养上两年!
疯了!王爷一定是疯了!
王瑾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已经不是割肉了,这是在抽筋扒皮啊!这封信要是送出去,京城非得炸了不可!
“王爷……王爷……”王瑾的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数目是不是太……太大了点?他们……他们会狗急跳墙的!”
“大吗?”林远反问,“本王觉得一点也不大。英国公张家,光是在京畿的田产,一年出息就不下十万两。让他拿出二十万两,来买他全家的命和未来百年的富贵,这笔买卖,他赚大了。”
“再说了,”林远悠悠地说道,“本王又不是白拿他们的钱。这‘边防商会’,可不是说着玩的。”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正是他之前写下“边防商会”四个字的那张。
“你把这个,附在信的后面,一并送过去。”
王瑾颤抖着手接过那张纸,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凡入边防商会者,可享以下权益:”
“一,其家族商队,在九边行商,受镇北军庇护,免受一切兵匪侵扰。”
“二,可优先获得与草原部落通商之特权。皮毛、牛羊、马匹,皆可交易。”
“三,可参与宣府镇及未来九边军镇之军需采买,包括粮草、布匹、药材等,公平竞价。”
“四,本王承诺,凡商会成员,其在边关之产业,绝不加一税,不添一役。”
王瑾越看越心惊。
如果说前面的“捐款”名单是明晃晃的大棒,那这后面的几条权益,就是甜得发腻的胡萝卜!
九边行商,受镇北军庇护!这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他们的商路,将畅通无阻!光是省下来的打点各路神仙和防备盗匪的“孝敬钱”,就是一笔巨款!
与草原通商!这更是不得了的买卖!大明与草原时战时和,官方的互市时开时闭,但私底下的走私贸易,利润高得吓人。现在林远直接把这个特权拿出来当诱饵,那些商人闻到腥味,还不跟疯了一样?
还有参与军需采-买,这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五万大军的消耗,每天都是流水般的银子。
王瑾彻底明白了。
王爷这根本不是在抢钱,他是在画一个巨大的饼!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大饼!
他先用鞑子的威胁和“爱国”的大义,逼着你不得不掏钱入局。然后,再告诉你,入了局,有天大的好处等着你。这钱不是白花的,是投资!是能获得十倍、百倍回报的投资!
这阳谋,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那些勋贵富商,就算心里再不情愿,看到这份权益书,恐怕也要动心。他们都是人精,自然算得清楚这笔账。与其被动地被割肉,不如主动地加入进来,把这笔“捐款”当成是入场券,去赚取更大的利益。
“王爷……您……您真是神人也!”王瑾由衷地赞叹道,看向林远的眼神,已经近|乎崇拜。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林远敢一下子扩编三万大军了。因为这位王爷,根本就没把钱当成问题。他有的是办法,让别人心甘情愿地把钱送到他手上。
“别拍马屁了,快写。”林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墨迹干了,立刻用八百里加急,连同那份哭穷的奏折,一起送去京城。”
“是!奴婢遵命!”王瑾再也不敢怠慢,连忙重新铺开一张纸,凝神静气,一笔一划地誊抄起来。这一次,他的手稳如泰山。
他知道,他正在书写的,不是一封信。
而是一道将搅动整个大明风云的檄文!
……
与此同时,在总兵府的地牢里。
帖木儿正拎着一桶水,从一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鞑子兵面前走过,最终停在了一个单独关押的牢房前。
这个牢房里的人,待遇明显不同。不仅有床有被,桌上还放着酒肉。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鞑子汉子,正狼吞虎咽地撕咬着一只烧鸡。他虽然穿着囚服,但眉宇间那股悍勇之气,却丝毫未减。
他正是阿木尔麾下,官职最高的一个万户长,名叫哈丹。
“哈丹万户,吃的还习惯吗?”帖木儿笑着问道,将水桶放在一边。
哈丹抬起头,警惕地看着帖木儿,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们明人想干什么?要杀就杀,别来这套!”
“杀你?”帖木儿摇了摇头,“我们王爷说了,你是个英雄,杀了太可惜。所以,我们王爷决定,送你去我们大明的京城,见见世面。”
“京城?”哈丹愣住了。
“对,京城。”帖木儿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我们大明的京城,可繁华了。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还有喝不完的美酒,睡不完的美人。”
帖木儿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哈丹的表情。
“我们王爷说了,让你去,不是让你去受罪的。是让你去享福的。他会派最好的亲卫‘保护’你,让你骑最好的马,穿最好的衣服,一路风风光光地进京。”
哈丹彻底懵了。他想不通,这个明朝的王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过嘛……”帖木儿话锋一转,“我们王爷也有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哈丹下意识地问道。
帖木儿凑近牢门,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
“我们王爷要你,在进京的路上,以及到了京城之后,见到我们大明的那些达官贵人时,多跟他们聊聊天。”
“聊天?”
“对,聊天。”帖木儿笑道,“就聊聊你们草原上的生活,聊聊你们有多少勇士,多少战马。聊聊你们这次为什么来打宣府镇,下次又准备什么时候来。尤其是,要多聊聊,如果你们攻破了长城,进了中原,打算怎么‘享用’那些金银财宝和绫罗绸缎……”
帖木儿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哈丹的心里。
哈丹不是傻子,他瞬间就明白了帖木儿的意思。
这是要拿他当猴耍!拿他当一个活的靶子,一个会说话的威胁,去吓唬那些没见过血的明朝大官!
哈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站起来,指着帖木儿怒吼道:“你们……你们无耻!我就是死,也绝不会当你们的傀儡!”
“死?”帖木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他指了指隔壁牢房那个半死不活的鞑子兵。
“看到他了吗?你想死,很容易。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是,我们王爷说了,要让你活着,活得好好的。因为一个活着的万户长,比十个死去的万户长,用处大得多。”
帖木儿说完,不再理会暴怒的哈丹,转身就走。
他知道,哈丹会想明白的。
因为,没有人真的想死。尤其是在见识过地狱之后。
帖木儿走出地牢,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心情格外舒畅。
他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场好戏,即将在那里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