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乾清宫,书房。
这里的灯火,比赵王府的,更加明亮。
朱棣还没有睡。
他静静地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本资治通鉴,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门外传来了纪迁那独有的,沉稳的脚步声。
“进来。”朱棣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道。
纪迁推门而入,单膝跪地,将一份刚刚记录下来的,还带着墨香的供词,呈了上去。
“陛下,鱼,咬钩了。”
朱棣缓缓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接过了那份供词。
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
每看一行,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冰冷一分。
当他看到“清君侧”、“废太子”那几个字时,他的眼神,已经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当他看到“封王”、“世袭罔替”的许诺时,他笑了。
那是一种极度愤怒之后,反而生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好……好一个‘清君侧’!”
“好一个‘与国同休’!”
他将那份供词,轻轻地放在桌上,声音平静得可怕。
“朕的这个好儿子,他这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啊。”
“他从他那个蠢货二哥身上,什么都没学会。不,他比他二哥,还要愚蠢!”
朱高煦当年,好歹还有几分军功在身,有几分悍勇之气。
而这个朱高燧呢?
阴险,懦弱,却又贪婪。
这样的人,也妄想染指他朱棣的江山?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陛下,是否需要臣立刻调动北镇抚司,将赵王及其党羽,一网打尽?”纪迁低声问道。
在他看来,证据确凿,已经可以收网了。
“不。”朱棣却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残忍而又兴奋的光芒。
“就这么抓了他们,太便宜他们了。”
“一场小小的宫廷密谋,如何能彰显我大明皇权的威严?如何能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之辈?”
“朕,要的不是一场抓捕。”
“朕,要的是一场……公开的处刑!”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堪舆图前。
他的目光,落在了应天府,落在了那座宏伟的紫禁城上。
“纪迁,你听着。”
“他们不是想在三日后的早朝动手吗?好,朕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让他们去准备,让他们去集结。朕要看看,除了这张名单上的这几条杂鱼,还有多少人,是跟他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朕,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他的声音,不大,但其中蕴含的杀意,却让纪迁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传朕密旨!”朱棣转过身,目光如电,“通知京营三大营中,所有对朕忠心耿耿的指挥使,让他们……陪着这些叛贼,演一出戏。”
“三日后,卯时,当叛军动手之时,让他们的人,佯装抵抗,节节败退,将所有的叛军,都给朕,放进午门之内!”
“午门?”纪迁心中一凛。
午门之内,奉天门之前,那是一片巨大的,空旷的广场。
四周是高大的宫墙,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一旦被关在里面,那就是一个天然的,巨大的……屠宰场!
“没错。”朱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容,“朕要让那片广场,成为他们的坟墓!”
“朕要亲自站在午门的城楼上,看着我这位好儿子,和他那些做着封王美梦的将军们,是如何被朕的铁蹄,碾成肉泥的!”
“你,纪迁,”朱棣的目光,转向他,“你的北镇抚司,就是最后一道网。在城中各处,布下你们的人手。当宫中动手之时,你们立刻动手,将所有与赵王有牵连的府邸,全部给朕查抄!从王公大臣,到贩夫走卒,任何一个相关之人,都不能放过!”
“朕要让整个应天府,都看一看,背叛朕的下场!”
“臣……遵旨!”纪迁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三日之后,京城,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清洗。
一场由皇帝亲自导演,以一位亲王的生命为代价的,血腥盛宴。
“还有一件事。”朱棣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回到书案前,亲笔写下了一封极短的密信,用火漆封好。
“将这个,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北疆,威远侯的手上。”
“告诉他,他想看的那出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让他,处理完北疆的收尾事宜,就可以……班师回朝,回来领赏,顺便……看一看这出戏的,最后一场。”
纪迁接过那封密信,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他现在,对那个远在北疆的少年,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个少年,人在千里之外,却仿佛操控着京城的一切。他不仅预判了赵王的所有行动,甚至,连皇帝的反应,都被他算计得清清楚楚。
这已经不是凡人的智谋了。
这是妖!
纪迁躬身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书房内,只剩下朱棣一人。
他重新拿起了那本资治通鉴,但这一次,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林远在暖阁之中,对他说过的那番话。
“……此事若无确凿铁证,冒然深究,恐怕会引起朝堂动荡,人人自危。”
当时,他以为这个少年,只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现在他才明白,这个少年,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在布局了!
他不是在放过赵王。
他是在,喂养他,催肥他,等着他自己,撞到自己的刀口上来!
“好小子……真是个好小子……”
朱棣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复杂的弧度,有欣赏,有赞叹,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他忽然觉得,自己让林远执掌神机营,节制一方,或许……也是在玩火。
但随即,他又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
他是谁?
他是永乐大帝朱棣!
是打下了这片大好江山的马上皇帝!
他自信,自己能够驾驭任何猛虎,也能够掌控任何蛟龙!
林远,是他手中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现在,这把刀,即将为他,斩去身上最后的一块腐肉。
他,很满意。
三日后,卯时。
天色,阴沉得可怕,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血光之灾。
细密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中,簌簌飘落,给宏伟的紫禁城,披上了一层素缟。
文武百官们,穿着厚厚的朝服,缩着脖子,打着哈欠,三三两两地,朝着午门的方向走去。
他们对即将到来的,那场足以颠覆他们认知的大恐怖,一无所知。
人群中,兵部尚书金忠,正和几名相熟的言官,低声交谈着。
“听说了吗?威远侯的捷报,陛下已经下旨,昭告天下了!这一下,那小子的声望,可是要如日中天了!”
“哼,不过是侥幸打了一场胜仗罢了,瞧把陛下给高兴的。又是封侯,又是扩军,这赏赐,未免也太过了些!功高震主,可不是什么好事!”
“就是!一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骤登高位,手握重兵,长此以往,必为国之祸患!等下早朝,我等定要联名上奏,劝谏陛下,收回成命!”
他们还在为如何打压林远,而绞尽脑汁。
而另一边,赵王朱高燧,也混在宗室的队伍里。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潮红,眼神之中,充满了紧张和兴奋。
他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扫向四周。
他看到,羽林前卫的指挥使张冀,正带着一队亲兵,朝着午门的方向,“例行”巡逻而去。
他看到,他安插在其他卫所的几名心腹,也已经不动声色地,占据了几个关键的位置。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成功,就在眼前!
只要冲进奉天殿,控制住父皇,他,朱高燧,就将成为这大明天下,新的主人!
就在百官即将抵达午门之时。
异变,陡生!
“动手!”
羽林前卫指挥使张冀,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发出一声怒吼!
他身后的数百名亲兵,也齐刷刷地亮出了兵器,他们的手臂上,都缠上了一条显眼的红色布带。
“清君侧!诛国贼!”
他们高喊着口号,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扑向了午门城楼下,那些正在站岗的,属于三大营的卫兵。
“噗嗤!”
“啊!”
猝不及防之下,守门的卫兵,瞬间被砍倒了一大片。
鲜血,染红了午门前的白雪,显得格外刺目。
这突如其来的兵变,让在场的所有文武百官,全都吓傻了。
“兵变!兵变了!”
“快跑啊!”
人群瞬间大乱,官员们如同受惊的鸭子一般,四散奔逃,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张冀没有理会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他的目标,只有午门!
他一马当先,砍翻了最后几名抵抗的卫兵,带着手下的叛军,成功地,冲上了午门的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