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像一块湿透了的厚重毛毯,盖住了整座安平县。
风吹不散。
水洗不净。
城里死寂一片,只有两种声音在回荡。
一种是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嚎。
另一种,是甲胄摩擦,兵器拖过石板地的,冰冷声响。
王赫站在县衙门口,看着眼前这支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胜的军队。
他的军队。
不,是林远的军队。
老兵们神情麻木,机械地执行着命令,清理街道,收敛尸体。
降匪们则双眼放光,贪婪地搜刮着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像一群闯入粮仓的老鼠。
而那剩下的不足百人的官兵俘虏,则彻底成了行尸走肉。
他们跪在尸堆里,抱着残缺不全的亲人尸骸,发出野兽般的哀鸣。
仇恨烧干了他们的眼泪,只剩下空洞的绝望。
“王大人。”
降匪头子冯三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一丝兴奋,手里还掂着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发财了!这姓邱的真是个肥猪,县衙的库房里堆满了金银!”
王赫没有看他,只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先救治伤员。”
他的声音沙哑。
“把所有能找到的粮食和药品都集中起来,优先供给重伤的弟兄。”
冯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王大人,我们打了胜仗,弟兄们发点小财,不过分吧?”
“这是林大人定下的规矩。”王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冯三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
林远的名字,就是一道不可违逆的圣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是那个之前第一个跟着林远冲锋的年轻俘虏,赵四。
他怀里抱着一具小小的,已经烧焦的尸体。
那是他的儿子。
“王大人。”
赵四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赫。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儿子死了。”
“我婆娘也死了。”
“全家都没了。”
王赫心中一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在这种惨剧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们跟着他,是为了救家人。”
赵四的声音开始颤抖。
“可现在,家人都死了。”
“我们打赢了,又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他猛地将怀里的尸体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
这声咆哮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俘虏心中压抑的火药桶。
“是啊!有什么用!”
“家都没了!我们还为什么卖命!”
“我不想打了!我要回家!我要给他们收尸!”
几十个俘虏站了起来,他们扔掉手里的兵器,眼中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军心,在崩溃的边缘。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冯三见状,勃然大怒。
“打了败仗要闹,打了胜仗也要闹?”
“你们的家人是邱忠杀的!不是林大人!”
“现在城是我们的了,钱粮也是我们的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我们的家人都死了!要钱粮有什么用!”赵四红着眼睛,嘶吼着反驳。
“我们只要报仇!”
“报仇?”冯三不屑地冷笑一声,“邱忠已经死了!你们的仇已经报了!”
“不够!”
赵四死死地盯着他。
“杀一个邱忠,怎么够!”
“我要杀光广威卫所有的人!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疯子!”冯三骂道。
“对!我就是疯了!”
赵四猛地捡起地上的长矛,矛尖直指冯三。
“谁敢拦我,我就杀了谁!”
“你!”
冯三大怒,拔刀就要上前。
王赫脸色一变,立刻横刀拦在两人中间。
“都住手!”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林大人还生死未卜!你们就要在这里自相残杀吗!”
提到林远,骚动的众人动作都是一滞。
但赵四眼中的疯狂却没有丝毫减退。
“别提他!”
“他现在就是个废人!”
“我们凭什么还要听一个废人的!”
“你说什么?”王赫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我说错了吗?”赵四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现在躺在那里,跟个死人有什么区别?”
“这支队伍,接下来该听谁的?”
“听你的吗,王大人?你配吗?”
王串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林远一倒,这支成分复杂的队伍,立刻就失去了唯一的凝聚力。
他王赫,镇不住这群亡命徒。
“你想怎么样?”王赫握紧了刀柄,声音冰冷。
“很简单。”赵四环视了一圈自己身边那些同仇敌忾的俘虏。
“把府库里的钱粮分了。”
“我们,要散伙。”
“没错!散伙!”
“我们不打了!”
俘虏们纷纷附和。
王赫气得浑身发抖,他麾下的老兵们也纷纷拔刀,与俘虏们对峙起来。
内讧,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
一道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县衙的屋顶上。
是阿云。
她没有看下面剑拔弩张的众人。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赵四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具尸体。
赵四被她看得浑身一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阿云动了。
她从屋顶上轻轻飘落,落地无声。
她走到对峙的双方中间,缓缓蹲下身。
她从地上,捡起了一片沾着血污的碎布。
然后,她拿出自己的那柄窄刃短刀,开始旁若无人地,仔细擦拭刀身上的血迹。
动作轻柔,专注。
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那柄短刀,刚刚才饮了上百名精锐亲兵的血。
刀锋上,似乎还残留着死亡的寒气。
“主人需要休息。”
阿云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不喜欢吵。”
她擦完了刀,缓缓站起身,目光依旧落在赵四身上。
“谁再多说一个字。”
“我就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赵四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惧。
极致的恐惧,压倒了他心中所有的悲愤和疯狂。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敢多说一个字,眼前这个女人,会立刻说到做到。
一场即将爆发的内乱,就这么被阿un云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强行压了下去。
王赫长长地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阿云,眼神复杂。
这个女人,才是林远最锋利,也最可怕的刀。
阿云没有再理会任何人。
她转过身,对王赫说道。
“找一间最安静的院子。”
“准备热水,烈酒,还有干净的布。”
“另外,把城里所有懂医术的人,都找来。”
“是!”王赫立刻点头。
“他怎么样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阿云的脚步顿了一下。
“还活着。”
她只说了三个字,便抱着刀,转身离去。
还活着。
这三个字,像一剂强心针,让王赫和所有老兵的心,都安定了下来。
只要林远还活着,这支队伍,就还有魂。
“都听到了吗!”
王赫猛地转身,对着那些俘虏厉声喝道。
“林大人还没死!”
“谁他娘的再敢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杀无赦!”
赵四和那些俘虏,都低下了头,不敢再言语。
“但是!”
王赫话锋一转,声音缓和了一些。
“你们的仇,我记着。”
“林大人,也一定记着。”
“这座城里,一定还有邱忠的余孽藏着。”
他拔出刀,刀锋指向那些冒着黑烟的民居。
“现在,我命令你们!”
“挨家挨户地搜!”
“把所有藏起来的敌人,都给我揪出来!”
“用他们的血,来祭奠你们死去的家人!”
俘虏们猛地抬起头。
他们空洞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复仇的火焰。
“吼!”
赵四第一个响应,他捡起长矛,转身冲向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杀!”
“杀光他们!”
压抑的悲愤,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剩下的俘虏们,如同出笼的野兽,咆哮着,冲进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一场血腥的清洗,开始了。
王赫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无异于饮鸩止渴。
用一场杀戮去平息另一场杀戮带来的伤痛,只会让这支军队,变得更加疯狂,更加嗜血。
但眼下,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需要用敌人的血,来稳住这支即将失控的军队。
至少,要撑到林远醒来。
……
半个时辰后。
一个老兵匆匆跑来,他手里拿着一卷羊皮地图。
“大人!在县衙的书房暗格里,找到了这个!”
王赫接过地图,迅速展开。
地图上,详细标注了广威卫的兵力部署,以及几条隐秘的粮草运输路线。
而在地图的一角,用朱砂画了一个圈。
圈里的地名,是“升龙府”。
交趾的都城。
在“升龙府”的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三日后,大军合围,献城之日,便是你封王|之时。”
落款,是一个王赫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沐晟。”
王赫的瞳孔,猛地一缩。
邱忠,竟然想把整个交趾,卖给一个叫沐晟的人?
献城封王?
好大的手笔!
一股寒意,从王赫心底升起。
他意识到,他们捅破的,可能不只是广威卫的一个毒瘤。
而是一个,足以颠覆整个交趾战局的,惊天阴谋。
“立刻封锁全城!”
王赫当机立断。
“这个消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
夜,深了。
城里的哭喊声和厮杀声,渐渐平息。
只剩下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发出呜呜的声响。
一间被清理干净的院落里。
几个被强征来的郎中,正满头大汗地为林远处理着伤口。
林远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胸口的伤势更是狰狞可怖。
阿云抱着刀,像一尊雕像,静静地守在门外。
王赫拿着那份地图,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心烦意乱。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郎中压抑的惊呼。
王赫和阿云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两人闪身冲进屋内。
只见床上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人,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然后。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一双属于人的眼睛。
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深渊。
冰冷,空洞,充满了纯粹的,对毁灭的渴望。
他转动着眼珠,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王赫手中的地图上。
一个沙哑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嘴唇里,吐了出来。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