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
潭面没有波澜,但潭底的暗流,却瞬间被搅动。
断了陈家的财路?
赵衡握着那张还带着陈|武体温的地图,手心微微出汗。
他看着地图上那个名为“百丈仓”的小点,又抬头看向林远。
这个男人的思维,永远比别人快一步,狠一步。
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刚刚结束的血战中时,他已经想好了下一把火,要烧在哪里。
“将军,这太冒险了!”
霍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我们刚刚经历一场血战,伤亡惨重,将士们疲惫不堪。而且我们收编了七百多降兵,人心未附,此时如何能再战?”
他指了指那些还跪在地上,眼神麻木的新“讨贼军”。
“带着他们去打百丈仓?万一他们在阵前倒戈,我们就是自寻死路!”
“怕个鸟!”张猛把刀往地上一插,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一群被咱们打断了骨头的狗,还敢反咬一口不成?”
他环视着那些降兵,眼神凶恶。
“谁他娘的敢有二心,老子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降兵们被他看得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百丈仓虽守备松懈,但毕竟是陈家的要地。我们对其内部情况一无所知,贸然进攻,恐怕会中了圈套!”霍启还在据理力争。
他觉得林远疯了。
这支队伍,就像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随时可能沉没。
现在不抓紧时间修补,反而要开足马|力,去撞击敌人的礁石?
“霍将军。”林远终于开口,他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问,“我们现在有多少人?”
霍启一愣,下意识地回答:“追风营余部不足一百五十人,羽林卫两百七十人,山匪约两百人,新降的讨贼军……约七百六十人。合计,近一千四百人。”
“我们有多少粮食?”林远又问。
霍启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不足三日之粮。”
他们一路逃亡,烧了昌平,在山里又耗了这么久,粮食早已见底。
“一千四百人,三天的粮食。”林远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三天后,我们吃什么?啃树皮,还是吃人?”
霍启哑口无言。
林远看向赵衡。
“殿下,一支饥饿的军队,比一支疲惫的军队,更可怕。”
“他们今天可以为了活命,向同袍挥刀。明天,就能为了一个馒头,把刀挥向我们。”
赵衡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看着那些跪地的降兵,仿佛看到了一群饿红了眼的野狼。
“百丈仓里,有粮。”林远继续说道,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有我们吃不完的粮。”
“有铁,可以让我们把手里的破铜烂铁,都换成削铁如泥的宝刀。”
“有盐,可以让我们走出这座山,去收拢那些被陈家盘剥得活不下去的流民,让他们也拿起刀,跟着我们干!”
“最重要的是,”林远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那里有陈家通敌卖国的铁证!”
“殿下,你想举起讨贼大旗,光靠嘴说是不够的。你得让天下人都看看,陈家究竟是怎样一群卖国求荣的畜生!”
“你得把证据,扔到那些还在观望的世家、将领的脸上!让他们知道,跟着陈家,就是死路一条!”
赵衡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一支用陈家的铁料武装起来的大军,一面写着“讨贼”二字的大旗,在晋阳城下迎风招展。
这不再是逃亡。
这是,开创霸业!
“霍将军。”赵衡转过身,看着霍启,他的声音,已经有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孤意已决。”
“这一票,我们干了!”
霍启身体剧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子。
眼前的赵衡,和几天前那个还需要他来保护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的眼神,他的气魄,已经有了君王的雏形。
“殿下……”霍启还想再劝。
“执行命令。”赵衡打断了他。
四个字,掷地有声。
霍启看着他,又看看林远,最后颓然地垂下了头。
“末将……遵命。”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再次崩塌,又在废墟上,重塑。
他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这对君臣的脚步了。
或许,乱世之中,本就需要这样的疯狂。
***
半个时辰后,队伍重新出发。
伤员被安置在简易的担架上,由辅兵抬着。
所有能用的兵器、铠甲、物资,都被搜刮一空。
近一千四百人的队伍,像一条巨大的黑色蜈蚣,在崎岖的山路上无声穿行。
气氛压抑得可怕。
新收编的“讨贼军”被彻底打散,安插在队伍的各个部分。
每十个降兵,就有一个追风营的老兵或者凶悍的山匪作为什长。
他们手中的刀,从不归鞘。
冰冷的刀锋,就像悬在这些降兵脖子上的一把铡刀,让他们不敢有丝毫异动。
一个名叫李虎的原晋阳卫百户,此刻正低着头,跟在队伍里。
他刚才,亲手杀了自己的两个同乡。
那两人的血,仿佛还沾在他的手上,黏腻而温热。
他的心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对未来的恐惧。
“喂,新来的。”
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李虎抬头,看到一个独眼的山匪,正咧着嘴,用一种看货物的眼神打量他。
“看你刚才杀人挺利索的,是个角色。”独眼山匪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跟着我,好好干,有肉吃。”
李虎沉默着,没有说话。
“怎么?不服气?”独眼山匪的眼神冷了下来。
“不敢。”李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这就对了。”独眼山匪满意地笑了,“在这支队伍里,想活下去,就得听话。别管以前你是百户还是千户,现在,你就是一条狗。”
“一条,会咬人的狗。”
李虎的拳头,在袖子里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没有反驳。
因为他知道,山匪说的是实话。
他抬起头,看向队伍最前方。
那个年轻的将军,正和太子并肩而行。
他们的背影,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如此遥远。
李虎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怨毒。
***
黎明时分,队伍终于走出了“鬼见愁”。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广阔的平原。
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能看到晋阳城那巍峨的轮廓。
“停下,就地休整!”
林远的命令传达下去。
一千多人立刻瘫倒在地,像一群被抽干了水的鱼。
林远却没有休息。
他叫上赵衡、霍启、张猛和石温,登上了一处小山坡。
“石掌柜,你再确认一次。”林远摊开地图。
石温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语气肯定。
“就是这里,将军。百丈仓,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路可以进出。我们现在的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整个仓库。”
众人向前望去。
只见几里外的山坳里,一片连绵的建筑群静静地卧在那里。
高大的围墙,森严的箭楼,看起来像一座小小的坞堡。
“守备松懈?”霍启看着那高墙箭楼,眉头紧锁,“这看起来,可不像只有两百老弱病残能守住的地方。”
“霍将军有所不知。”石温解释道,“这百丈仓明面上是官府粮仓,防的主要是流民和毛贼。所以外墙修得高,看起来吓人。但里面的守军,大多是些关系户,或是退下来的老兵,平日里疏于操练,就是混口饭吃。”
“而且,他们绝不会想到,会有一支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家门口。”
“有多少人,我们说了算。”林远看着下方的仓库,眼神冰冷。
“钱峰。”
“在。”
钱峰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你带二十个身手最好的,潜进去。摸清他们的岗哨分布,换防时间。还有,找到他们主事的,活捉。”
“是。”钱峰的身影再次消失。
“张猛。”
“在!”
“你带三百追风营和山匪精锐,作为主攻。等钱峰的信号,直接从正门杀进去,以最快的速度,控制整个仓库。”
“霍启。”
“末将在。”
“你带羽林卫,在仓库外围结阵。记住,你的任务不是杀敌,是包围。一只苍蝇,都不能给我放出去!”
“是!”
“剩下的人……”林远的目光,落向了山坡下那些刚刚投降的“讨贼军”。
“让他们作为预备队。守住我们的后路。”
“也让他们亲眼看看,跟着我们,是怎么打胜仗的。”
他的安排,条理清晰,分工明确。
但那个叫李虎的原晋阳卫百户,在听到这个安排后,眼中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
他凑到一个同样是降兵出身的队正身边,压低声音。
“王哥,你听到了吗?他让我们当预备队,守后路。”
那个姓王的队正,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他还是不信我们。”
“信?他怎么会信!”李虎冷笑一声,“他就是拿我们当炮灰!等打起来,把我们顶在最前面,去消耗敌人的箭矢!”
“那……那我们怎么办?”王队正有些慌了。
李虎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等。”
“等他们和仓库里的人打起来。”
“到时候,我们就在背后,给他来一下狠的!”
“你疯了!”王队正大惊失色,“我们这么做,也是死路一条!”
“不。”李虎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我们杀了林远,提着他的脑袋,再去百丈仓投诚。守军看到我们杀了贼首,只会把我们当成自己人。”
“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把张猛那些人全歼在仓库里!这是天大的功劳!陈家,一定会重赏我们!”
王队正听得心惊肉跳,但又觉得李虎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
这确实是一条,能让他们重新翻身的路。
“好……就这么干!”他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他们的密谋,自以为隐秘。
却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一道黑色的身影,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那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
一个时辰后。
钱峰回来了。
“将军,都摸清了。”
“仓库守军,共一百八十三人。主事的是个退下来的老校尉,叫孙德才,贪财好色,嗜酒如命。这个时辰,他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睡回笼觉。”
“岗哨换防,在半个时辰后。有三分钟的空档期。”
“很好。”林远点了点头。
他看了一眼天色。
“准备动手。”
就在这时,钱峰又补充了一句。
“将军,我们的人里,有几只老鼠,不太安分。”
他将刚才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张猛勃然大怒。
“他娘的!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老子现在就去宰了他们!”
“不必。”林远抬手,制止了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反而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