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她突然踹了脚独轮车,"家去把猪圈清了,明儿给蝉衣扯块花布头。"许丙寅慌忙抹脸,袖口蹭得鼻涕眼泪糊作一团。田垄尽头,许家院里飘起炊烟,混着炖老母鸡的香气。
胡半夏扒着篱笆张望,锅铲上的油星子滴在补丁裙上:"娘!西屋腾出来了,旧被褥晒得蓬松......"话没说完被许庚辰拽了把,两口子眼珠子黏在独轮车上的红布包。
"明儿起你跟着下地。"苏翠娥突然指向许庚辰,"半夏把灶台擦出亮来,少个油花星子就滚回胡家沟!"她说着抖开大红嫁衣,金线绣的并蒂莲晃得人眼花。
蝉衣蹦着高要试嫁衣,叫佩兰揪着辫子拽回东厢房。药碾子里的楠木粉撒了一地,混着灶房飘来的糊味。许辛酉蹲在枣树下誊抄《齐民要术》,墨汁在粗麻纸上洇出铜钱大的黑斑。
暮色漫上墙头时,许佩兰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粗布裙摆沾满泥点子。瞧见娘亲身影的刹那,她"腾"地蹿起来:"娘!书、书叫人摸走了!"
苏翠娥眼前一黑,撒丫子往家蹽,千层底在青石板上踩出火星子。许丙寅推着独轮车直打晃,车轱辘碾过碎石子的动静惊飞了檐下麻雀。
堂屋里樟木箱大敞着,几本簇新的《齐民要术》不翼而飞。苏翠娥指尖抚过箱底压痕,榆木锁头裂成两半,豁口处还粘着青苔——分明是翻墙时蹭的。
"贼骨头专挑新书摸!"许蝉衣攥着两块油光光的鸡骨头冲进来,"大嫂枕底藏的这个,嗦得比狗啃的还干净!"她嫌恶地甩手,骨头"当啷"砸在青砖地。
后院土墙豁口处,鞋印子陷进泥里足有三指深。苏翠娥比划着尺寸冷笑:"男人穿的千层底,后跟还打着补丁。"她眼风扫过许庚辰沾着湿泥的布鞋,那鞋帮子上歪歪扭扭缝着块靛蓝补丁。
胡半夏"扑通"跪在门槛上,粗布裤蹭着青石板:"娘明鉴!晌午我都在灶房炖老母鸡......"话没说完被许庚辰踹了脚脖子:"定是老二老三......"
"放你娘的屁!"许丙寅急得直跺脚,"我跟娘在顾家说亲,难不成魂儿飞回来作妖?"他新裁的粗布褂子前襟还凝着血痂,活像戏台子上的武生。
院门突然被拍得山响,章淑芬拽着病恹恹的许二柱挤进来:"翠娥姐!听说你家遭了贼?"她袖口沾着苞米面,显见是撂下饭碗就赶来的。
苏翠娥忙扯出笑模样:"正巧要给二柱开个补气的方子。"她余光瞥见许庚辰缩在墙根,布鞋悄悄往柴火堆里藏。檐下晾着的粗布袜子破了个洞,大脚趾头正往外探头。
"要我说准是里应外合!"胡半夏突然蹦起来,头顶的蓝布巾歪到耳后,"晌午佩兰丫头守前院,蝉衣盯后院......"她突然噤声,后脖颈叫苏翠娥掐得生疼。
许佩兰攥着药碾子蹲在灶房门口,楠木粉簌簌落进粗布袋。她指甲缝里的药渍混着泪痕,在月光下泛着青:"都怨我没看住......"
"怨不得你。"苏翠娥突然抄起顶门杠,"哐当"砸在青石台阶上,"明儿起在墙头插碎瓷片,后院的狗洞拿铁蒺藜堵严实!"木屑飞溅中,许庚辰的布鞋又往柴火堆里缩了半寸。
章淑芬突然扯过儿子的手腕:"翠娥姐快给瞧瞧,这脉象虚得跟秋后蚂蚱似的!"
暮色漫过篱笆时,章淑芬攥着许二柱细腕子跨进门槛。苏翠娥瞥见少年腕上青紫的掐痕,眼皮突地一跳:"二柱这身子骨,得拿黄芪炖老母鸡补补。"她袖袋里攥着许二柱画的画像,纸边都叫冷汗浸软了。
"姐......"章淑芬突然压低嗓门,粗布裙摆蹭着青石板窸窣作响,"二柱晌午瞧见个黑影翻你家后墙。"她指甲在画像上戳出个窟窿,"你娘家那个混账弟弟......"
苏翠娥盯着画像上歪嘴斜眼的男子,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眉眼活脱脱是自家弟弟苏来财二十年前的模样,连鬓角那颗痦子都画得分毫不差。院角晾着的粗布衫子突然被风掀起,露出补丁摞补丁的里子——跟苏来财去年抢走的棉袄一个针脚。
"得养三条土狗!"苏翠娥突然抄起顶门杠,"前院拴条黑的,后院放两条花的!"话音未落,西厢房传来瓦罐碎裂声,混着许蝉衣的尖叫:"舅!这是娘接的活计!"
苏来财正揪着雪白棉絮往裤裆里塞,靛蓝补丁裤蹭得棉花黑一道灰一道。许二柱扑上去推搡,被他反手甩了个耳刮子,瘦弱身子撞在药碾子上,楠木粉撒了满地。
"反了天了!"章淑芬抄起门后的笤帚疙瘩冲上去,桂花油蹭在苏来财油光光的脑门上。苏翠娥的鸡毛掸子抽得"啪啪"响,掸子头红穗子扫过苏来财鼻尖,惊得他连打三个喷嚏。
"姐!我可是你亲弟弟!"苏来财捂着红肿的腮帮子,袖口滑出半截当票,"就拿了三本破书......"话没说完被苏翠娥踹了个趔趄,千层底在他靛蓝裤裆上印了个泥脚印。
许丙寅拎着杀猪刀堵住院门,刀刃还沾着鸡血:"舅这是要往哪蹽?"他新剃的头皮泛着青光,活像庙里的怒目金刚。苏来财裤裆里漏出几缕棉絮,活似下了崽的老母鸡。
"让他滚!"苏翠娥突然甩出个红布包,铜板砸在青石板上叮当响,"往后敢踏进我院子,放狗撕了你裤裆!"三条土狗应声狂吠,惊飞了檐下啄食的麻雀。
"姐......"章淑芬突然攥住苏翠娥的手,银镯子硌得人生疼,"你那混账弟弟定是听了许木达婆娘的挑唆。"她指甲缝里的苞米面簌簌落下,"前日我见那婆娘在西市当铺前晃悠......"
许丙寅突然从柴房拖出捆麻绳:"娘!我去把舅捆去见官!"他新裁的粗布褂子沾满鸡毛,活似戏台上的武丑。苏翠娥却抓起扫帚拍他后脑勺:"捆什么捆!去把后院的狗洞堵严实!"
"造孽啊......"章淑芬抱着绣架跨过门槛,瞧见苏来财满头茅草的模样,憋笑憋得腮帮子疼。许蝉衣把纺车轱辘转得飞起,粗麻线缠了苏来财满身。
暮色里飘着茅坑的酸臭味,苏来财瘫在水塘边像条死狗。许丙寅拎着木桶"哗啦"浇下第三桶井水,冻得他直打摆子:"舅,尝尝这醒酒汤!"靛蓝补丁裤冻成硬壳,裤腿结着冰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