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热闹的妇人们顿时炸了锅。赵五嫂把纳了一半的鞋底往筐里一摔:"当初翠娥妹子怀着蝉丫头还下地,许金水倒好,攀上高枝连亲闺女都不认!"
马车里突然传出婴啼,章蕊慌了神要去捂车帘,却被许蝉衣拽住披帛。云锦裂帛声里,晒场边蹿出七八个半大孩子,领头的小子举着弹弓喊:"知府家的姑爷来咯!"
不知谁先砸了枚鸡蛋,蛋黄顺着描金车框往下淌。章淑芬趁机扯开嗓子:"大伙瞧瞧!二房丫头都敢欺到正房头上,咱们苏家女眷往后还活不活了?"
晒谷场顿时下起铜钱雨。王铁匠家的啐了口唾沫,五枚铜钱"叮叮当当"砸在车顶:"拿回去给你娘买砒霜!"他媳妇更利索,解了钱袋往车辕一倒,三十文钱滚进车辙印里。
许蝉衣望着满地乱滚的铜板,忽然想起娘亲藏在枕下的和离书。那纸皱巴巴的文书上,爹的名字还是娘一笔一画教她认的。
"我们蝉丫头命苦哟——"章淑芬拍着大腿干嚎,"亲爹中了举就嫌糟糠,知府千金就能抢人夫婿?"她顺手抄起竹耙子,把散落的铜钱往章蕊脚底下扫。
马车里窜出个戴锦帽的小厮,抱着哇哇哭的奶娃娃直跺脚。章蕊鬓发散乱地往车里钻,金线绣的并蒂莲勾在破车帘上,扯出三寸长的丝。
暮色漫上来时,晒场只剩那辆歪斜的马车。许蝉衣蹲身捡起枚沾泥的铜钱,在衣襟上蹭了蹭,突然笑出声。章淑芬把舂米杵往肩上一扛:"走!婶子给你烙韭菜合子去。"
村东头飘起炊烟时,苏翠娥挎着绣筐从镇上回来。许蝉衣飞奔过去,怀里的铜钱串子叮咚作响。最后一缕夕阳落在母女交握的手上,将那些散落的铜钱照得金灿灿的。
许金水与杜玉推开朱漆斑驳的大门,迎面撞见满地狼藉——铜钱混着红纸屑在暮色里泛着血光。章蕊顶着肿成桃子的左脸扑过来,金丝绣的百褶裙缠在许金水官靴上:"爹!那野种打我!"
杜玉怀中婴孩突然啼哭,她急得去捂襁褓,官绿裙摆沾了泥。许金水捧起女儿的脸,官袍袖口蹭上脂粉:"三弟妹,快煮两个鸡蛋来!"他扭头剜向许蝉衣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银针。
章蕊从父亲腋下探出头,舌尖顶着腮帮子做鬼脸:"没爹教的野丫头!"镶珍珠的绣鞋故意碾过散落的铜钱。
"放你娘的罗圈屁!"章淑芬一膀子撞开拦路的婆子,舂米杵在地上夯出深坑,"许金水你眼珠子叫狗啃了?你闺女骂蝉丫头是野种,骂我们全村是穷鬼!"
围观的王铁匠突然抡起铁锤砸在磨盘上,火星四溅:"户籍上早就是个死人,哪来的官老爷?"这话像火折子扔进油锅,晒场顿时炸开锅。
"许金波的尸首还在义庄躺着!"许大发声如裂帛,粪桶"咣当"墩在地上。粪瓢划着弧线飞向许金水,杜玉的织金披帛沾上黄浊,惊得她怀中小儿呛了奶。
章淑芬叉腰挡住要关门的家丁,粗布腰带勒出满月似的腰身:"大伙瞧瞧!死人还能中进士当官,莫不是阎王爷给开的阴司路引?"她抄起门闩当惊堂木,拍得门环叮当响。
许金水官帽歪斜,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本官......"
"本你祖宗!"赵五嫂的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你考秀才的银子还是翠娥典当的嫁妆!"碎银混着铜板雨点般砸来,惊得拉车骡子尥蹶子掀翻粮袋。
杜玉的珍珠耳坠扯落在地,被乱脚踏进泥里。她哆嗦着指向人群:"你们这群刁民......"
"刁你娘的头!"章淑芬一杵子捅破车帘,"知府千金抢活人夫君,生个丫头片子还敢充嫡女!"她突然扯开嗓门学衙门鸣冤鼓,"青天大老爷哎——死人诈尸当官咯——"
最后一缕残阳坠入西山时,许家老宅的门闩断成两截。许大发提着空粪桶冷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晒场上燃起的火把映着满地碎银,恍若阎罗殿前的买命钱。
许蝉衣蹲身捡起枚沾粪的铜板,在章蕊撕破的裙摆上擦了擦。章淑芬扯着破锣嗓子唱起莲花落,调子拐着弯钻进老宅雕花窗棂:"陈世美诶——穿官袍——午夜梦回钢刀落——"
许老婆子攥着佛珠缩在太师椅里,檀木珠子硌得掌心生疼。窗外飘来打更声,惊得她猛一哆嗦:"儿啊......章寡妇说的那个户籍......"
"娘莫怕。"许金水捻着胡须轻笑,官袍袖口扫落案几香灰,"当年暴雨冲毁县衙文书库,孩儿这才金蝉脱壳。"他指尖蘸着冷茶在桌面画圈,"至于许金波——"茶渍在烛火下泛着血光。
许老婆子突然压低嗓门,浑浊的眼珠迸出精光:"苏翠娥那浪蹄子,定是攀上国公爷当姘头!"她扯住儿子官绦,"上月十五有辆青篷马车......"
"当真?"许金水猛地起身,腰间玉佩撞在瓷瓶上叮当作响。月光漏过窗纸照在他官袍上,银丝绣的云雁泛着冷光。
西厢房传来孩童夜啼,杜玉哄睡声裹着脂粉香飘来。许金水整了整乌纱帽,踩着露水往老宅偏院去。树影里蹿出只黑猫,绿瞳映着他手中提的桂花糕。
许丙寅开门时还攥着半块冷馍,粗布衫子沾着草屑:"爹?"他喉结滚了滚,瞥见三弟许辛酉倚在门框冷笑。
"爹给你们带了些点心。"许金水撩袍跨过门槛,官靴碾碎阶前蟋蟀。屋内油灯昏黄,照见墙角蛛网悬着只死蛾。
许辛酉突然嗤笑:"二哥怕蝉衣听见?"他指尖划过条案积灰,"自打娘救过国公爷,那丫头越发像只斗鸡。"
许丙寅捏碎桂花糕,糖馅黏在指缝:"前日蝉衣抄起镰刀要砍人,说谁再嚼舌根就......"他咽了咽唾沫,耳边仿佛还响着妹妹磨刀声。
月光斜斜照进窗棂,在许金水脸上割出明暗。他突然握住次子手腕:"当年爹离乡实属无奈,如今......"
"爹是想问国公爷的事吧?"许辛酉踢翻矮凳,惊得梁上老鼠吱吱乱窜,"上月那马车镶着鎏金铜钉,驾车的是个独眼汉子,腰间佩刀刻着虎头纹。"
许丙寅突然想起什么:"对!那日娘换的新裙是杭绸的,袖口还滚着银鼠毛!"他越说越激动,碎渣喷在许金水官袍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