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瑜突然抢过笔,在卖身契上划出凌厉的"崔"字。墨汁溅在郑挽月眼中,疼得她想起那日狱卒往她伤口泼盐水时说的:"你爹新夫人要你死。"
"我签!"郑挽月咬破指尖按上手印,血渍在"奴婢"二字上晕开,像极了及笄礼那日染坏的罗裙。
暮色漫过回廊时,两人被推搡到后院。曹婆子抡起粪勺砸在郑挽月脚边:"学着点!鸡粪得混着豆渣沤,烧坏菜苗仔细你们的皮!"
崔瑜盯着粪缸里蠕动的蛆虫,突然干呕起来——半月前她还是戴金镶玉镯的贵客,如今腕上只剩草绳磨出的红痕。
"装什么娇贵!"曹婆子揪住崔瑜发髻往缸口按,"闻够味就利索干活!"腐臭扑面而来,崔瑜恍惚看见发妻灵牌前,自己戴着那对鎏金耳坠的模样。
郑挽月突然尖叫着扑向月洞门:"我要见爹!你们这些刁奴......"却被粪勺当头砸中,踉跄着跌进鸭圈。刚换的粗布衣沾满鸭粪,她突然想起及笄宴上,叶锦策亲手给她簪的东珠钗。
"国公爷这会正教小姐描红呢。"贺嬷嬷的影子笼住她,"劝姑娘省省力气,明日还要挑三十担粪水。"
更鼓敲响时,郑挽月蜷在柴房草堆里。月光漏过窗缝,照见掌心溃烂的伤口——那是在牢里为表忠心,替苏翠娥试毒落下的。她忽然摸到草席下硬物,竟是半块馊馒头。
崔瑜的啜泣从隔壁传来:"早知今日,当初就该......"
"闭嘴!"郑挽月将馊馒头塞进嘴里,咸涩的滋味混着血腥气,"只要活着......"她盯着梁上悬着的麻绳,那是曹婆子"赏"的,"总能等到爹心软。"
前院忽然飘来幼女银铃般的笑声,郑挽月指甲抠进墙缝。三个月前,这笑声本该属于她——如果没在苏翠娥茶盏里下毒的话。
曹婆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郑挽月慌忙抓起粪铲。柴门"吱呀"推开时,她听见自己谄媚的声音:"嬷嬷,奴婢这就去沤肥。"
崔瑜抹了把脸上的鸡粪,冲着三个婆子跳脚:"虎落平阳被犬欺!等我们翻身那天,定要你们这些老货跪着舔鞋!"
"翻身?"曹婆子抬脚狠踹,崔瑜顿时栽进鸡粪堆里,"有本事现在就去见国公爷啊!"
郑挽月攥着粪叉瑟瑟发抖。鸡粪酸臭直冲天灵盖,她边干活边干呕,眼泪混着脏污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这些日子她们被拘在沤肥院,每日睡不足两个时辰,指甲缝里都渗着粪渣。
"还敢瞪眼!"李婆子扬手要打,被曹婆子拦住:"仔细脏了手,贺嬷嬷吩咐过,这两个得全须全尾留着配人。"
国公府前院却是另一番光景。苏翠娥正吩咐账房将崔家送来的赔礼,连同戚氏十万两银票装箱。"以太后娘娘名义开善堂,账目每月初五公示。"她摸着红木箱上鎏金铜锁,"再备两辆青帷马车,申时三刻出发。"
日头西斜时,郑挽月终于瞅准空当。她顶着满身馊味冲出角门,扑倒在正要登车的叶锦策跟前:"国公爷带上我吧!曹婆子不给饭吃,还逼我睡猪圈......"
"拖走。"叶锦策帕子掩鼻退开三步,玄色蟒纹靴避开地上污渍。屠管家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架起人时,郑挽月突然癫笑起来:"爹!我是挽月啊!您答应过娘要照拂我......"
苏翠娥冷眼看着这场闹剧,转头对贺嬷嬷道:"沤肥院的夜香还差三十缸,告诉曹婆子加紧些。"话音未落,宫门方向突然传来急促马蹄声。
"报——边关八百里加急!"传令兵滚鞍下马,腰间铜牌撞得叮当响。叶锦策拆开火漆密信,面色骤变:"夫人稍待,为夫要即刻进宫。"
这一等就等到月上柳梢。苏翠娥第三次拨亮灯芯时,太后身边的明熙姑姑踏着夜露来了。慈宁宫鎏金鹤嘴炉吐着安神香,太后摩挲着翡翠佛珠轻叹:"东陵二十万铁骑破了雁门关,万福县......怕是保不住了。"
苏翠娥手中茶盏"当啷"落地,碎瓷溅上织金裙摆。明熙姑姑忙扶她坐下,却见素来端庄的国公夫人攥着帕子浑身发颤——万福县有她经营的药田,有她亲手带出来的女医堂,还有......
"蝉衣和佩兰跟着商队去收药材,此刻正在万福县。"太后按住她冰凉的手,"锦策已持虎符连夜出征,说要亲自带孩子们回来。"
更漏声里,苏翠娥恍惚看见女儿们笑盈盈站在药柜前。蝉衣总爱把当归黄芪摆混,佩兰常偷藏蜜饯给穷苦病患。前日家书还说新制了安宫牛黄丸,要托镖局捎来京城。
"哀家已派人去接应。"太后将暖手炉塞进她掌心,"你且安心住宫里,锦策留的八十暗卫都在西偏殿候着。"
此时的沤肥院却炸开了锅。崔瑜扒着漏风的窗棂喊:"听见没?要打仗了!咱们趁乱逃吧!"郑挽月蜷在草堆里数着身上淤青,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逃?我要等国公爷凯旋,风风光光做叶家小姐......"
曹婆子抡起搅粪棍砸在门板上:"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明日就把你们配给城外烧炭的鳏夫!"
千里之外的万福县已陷入火海。叶锦策单骑冲过燃烧的城门,玄铁枪尖挑飞三个东陵兵。亲卫队长指着浓烟滚滚的东南角嘶喊:"药铺!女医堂在药铺后巷!"
而在京城最高的观星台上,苏翠娥对着北方夜空合掌。北斗七星正悬在紫微垣上方,那是将星所在的方向。夜风吹散她鬓间白发,露出眼角新添的细纹——离四十岁生辰还有三日,锦策说过要陪她放四十盏荷花灯。
慈宁宫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苏翠娥提着裙摆奔回去,只见太后攥着染血的战报,明熙姑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案头那盏并蒂莲宫灯"噗"地爆了个灯花,映得太后手中信笺上"叶锦策"三个字殷红刺目。
烛火在烛台上摇曳,苏翠娥攥着帕子的手节节发白。太后轻抚她颤抖的肩头,凤冠垂珠在暖阁投下细碎的光斑:"哀家知你心急,可叶国公此刻正率军死守潼关,万不能分心。"
"臣妇明白......"苏翠娥望着窗棂外飘落的雪片,恍惚看见小女儿梳着双丫髻在院中堆雪人,"可二柱前日来信说,蝉儿已有三月身孕......"
铜漏滴答声中,太后指尖玛瑙护甲叩响案几:"昨日八百里加急,万福县百姓已往南撤了三百里。你若贸然北上,倒成了敌军要挟国公的棋子。"
"娘娘!"苏翠娥突然跪地,青砖寒气透过裙裾渗入膝盖,"丙寅上月刚添了双生子,淑芬家的小幺才学会叫娘......"她喉头哽住,想起地动时从瓦砾中刨出的血手印。
太后亲自搀她起身,丹蔻染就的指甲陷进她臂弯:"东陵此番突袭,皆因兵部尚书私通敌国。哀家已命锦衣卫护送你家眷,最迟腊月......"
话音未落,廊下传来瓷器碎裂声。宫女战战兢兢禀报:"万福县遭屠城的流言......"
苏翠娥眼前一黑,扶住鎏金博古架才未跌倒。架上白玉观音慈悲垂目,恍惚化作二儿子丙寅出征前为她点的长明灯。
三日后,京畿粮价暴涨。苏翠娥立在国公府库房前,看管家带人将陈年黍米装车。"夫人,这些可是老夫人留下的......"管事嬷嬷欲言又止。
"送!"她扯断腕间佛珠,碧玉珠子滚落雪地,"告诉粮商,国公府愿以三倍市价收购陈粮。"腊梅枝头积雪扑簌簌坠落,砸碎在青石板上。
腊月廿三,朱雀大街。顾二喜挺着七个月孕肚从马车上跌落,苏蝉衣扑过去接,却见阿姊襦裙染血。"娘!"少女凄厉哭喊穿透风雪,惊起檐角寒鸦。
暖阁地龙烧得正旺,苏翠娥握着二儿媳冰凉的手:"丙寅他......"
"娘!"顾二喜突然挣起身子,从怀中掏出染血的护心镜,"敌军追到落凤坡,二郎让我把这个交给您。"铜镜背面歪歪扭扭刻着"丙寅"二字,正是他十岁那年偷刻的。
苏蝉衣泣不成声:"二哥推开我时,箭雨擦着他左肩过去......他说娘最爱看他耍红缨枪......"话未说完,喉间腥甜上涌,竟呕出口血来。
"传太医!"苏翠娥将女儿搂进怀中,忽觉掌心黏腻。低头看去,蝉儿月白裙裾渗出暗红——那日马车颠簸,终究是动了胎气。
正乱作一团,门外传来马嘶。叶锦策铠甲未卸便冲进内室,眉间凝着塞外风霜:"丙寅的棺椁......停在祠堂了。"
苏翠娥指尖抚过棺木上未干的血迹,恍惚看见幼子举着木剑在院中蹦跳:"娘看!二郎将来要做大将军!"她将护心镜轻轻放在棺头,镜面映出灵牌上蜿蜒的血丝——是丙寅中箭时喷溅的。
三日后,国公府设粥棚。顾二喜裹着素白斗篷,将熬了整夜的米粥递给流民。有个总角小儿仰头问她:"姐姐,你肚里娃娃的爹呢?"
"在天上。"她指着北疆方向轻笑,眼角泪珠凝成冰晶,"化作启明星给将士们指路呢。"
元宵夜,前线捷报与婴啼同时传来。苏翠娥抱着皱巴巴的孙儿跪在祠堂,看长明灯火映亮丙寅的牌位。叶锦策风尘仆仆跨进门来,铠甲上还插着半截断箭。
"夫人你看。"他展开东陵降书,羊皮卷角落染着朱砂似的血迹,"丙寅他们没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