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将父子俩的影子投在斑驳墙面上,许辛酉的笔尖在宣纸上悬了片刻,一滴墨"啪"地洇开。许金水俯身时,官袍上沉水香混着墨香:"这破题甚妙!"他重重拍打三儿肩头,震得案头镇纸险些跌落。
许辛酉不动声色挪开半步,油灯将他睫毛在眼下拓出蝶翼般的暗影:"抄书能温故知新。"他指节叩了叩砚台边沿,那里结着层薄冰——屋里炭盆早被大哥拿去换了酒钱。
"明日就给你送银丝炭来。"许金水袖中摸出锭官银,银光映得许辛酉瞳孔微缩,"你杜玉娘亲备了上好的狼毫......"
"爹。"少年突然打断,指尖划过《孟子》扉页的蛀洞,"这书是娘当掉嫁妆赎回来的。"他抬眼时,烛火在眸中跃成两簇冷焰。
院外传来犬吠,许丙寅扒着窗缝偷看,哈出的白气在窗纸凝成霜花。许金水起身时官袍扫落茶盏,褐黄茶汤在青砖缝里蜿蜒成河:"你娘那边......"
"娘说人活着总要往前看。"许辛酉吹熄油灯,月光立刻漫进来,"就像这烛芯,烧成灰还能肥田。"
许金水踏着满地银霜往外走,官靴碾过门槛时沾了片枯叶。许丙寅从草垛后蹦出来,粗布鞋头踢飞颗石子:"我、我送您......"
月光把田埂照得惨白,许丙寅故意往结冰处踩。第一跤摔在泥坑里,溅起的泥点子沾了许金水半幅官袍;第二跤扯着父亲滚进沟渠,枯藤勾破了织金云纹;第三跤最狠,两人齐齐撞上老槐树,惊得夜枭扑棱棱乱飞。
"这路......"许金水揉着撞青的额角,突然瞥见许丙寅袖口露出的草绳——分明是方才跌倒时故意扯断的绊马索。
许丙寅吐掉嘴里的泥,指着树根处青苔傻笑:"去年夏天暴雨冲的。"他腕上草绳铜钱叮当响,惊醒了蜷在树洞里的刺猬。
回程时露水打湿裤脚,许丙寅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路过顾二喜娘家旧宅时,他忽然驻足——残墙上还留着幼时刻的划痕,记录着那年饿瘦的腰围。
"爹。"他扯住许金水衣袖,"那年大哥偷吃供果,娘把他吊在祠堂梁上打。"月光照见他虎口陈年冻疮,"其实供果是我藏的,我怕蝉衣饿死。"
更鼓声穿透雾气传来,许金水官袍下摆沾满泥浆草屑。他望着次子蹦跳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离乡那夜——苏翠娥也是这般站在老槐树下,肚里揣着许庚辰,腕上银镯映着如霜月光。
油灯"啪"地爆出朵灯花,许金水扶着老槐树起身,官袍沾满泥浆草屑。夜露顺着衣领往脊梁骨钻,激得他猛一哆嗦。他望着次子蹦跳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离乡那夜——苏翠娥也是这般站在老槐树下,肚里揣着许庚辰,腕上银镯映着如霜月光。
"见鬼了......"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瘸着腿往老宅挪。官靴碾过枯枝时,暗处忽地窜出只黑猫,绿瞳在夜色里燃成两团鬼火。
许丙寅冲进厢房时,顾二喜正往炕洞添柴。火星子溅在他粗布裤脚,燎出个焦黑的洞:"媳妇儿!我撞邪了!"他哆嗦着比划,"只要挨近爹就摔跟头,定是娘在天有灵......"
"胡说!"顾二喜抄起火钳敲他膝弯,"娘活得好好的,在镇上......"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犬吠,惊得她手中火钳"当啷"落地。
西厢房突然亮起烛火,杜玉披着织锦斗篷立在阶前。她望着丈夫泥猴似的模样,丹蔻指甲掐进掌心:"夫君这是......"
"摔了几跤。"许金水解下乌纱帽,露出额角青紫,"给孩子们送书耽搁了。"他嗅到杜玉身上沉水香里混着药味——定是章蕊又闹头疼了。
杜玉绞着帕子拭他官袍:"蝉丫头这般跋扈,明日我让刘嬷嬷......"
"不必。"许金水抓住她腕子,"待苏氏归家,自有分晓。"他瞥见镜中狼狈样,忽觉这身官服沉重如铁。
晨雾未散时,村口传来车轱辘声。章淑芬抡着舂米杵冲出院子:"翠娥!"她扯开嗓门惊飞满树麻雀,"你闺女叫人欺负惨了!"
苏翠娥踩着脚凳下车,鬓边海棠绢花沾着晨露。她左腕缠着纱布,袖口隐约透出血渍:"淑芬,蝉衣她......"
"娘!"许蝉衣从草垛后蹦出来,发间沾着麦秸,"我没事!"她原地转了个圈,粗布裙摆扫过露水,"倒是您这伤......"
章淑芬一把扯过苏翠娥衣袖:"你瞅瞅!这血印子!"她突然噤声——纱布下蜿蜒着蜈蚣似的疤,新结的血痂泛着暗红。
"从二楼跳下来蹭的。"苏翠娥轻描淡写拢好衣袖,"叶老爷府上养着神医......"
"神医个屁!"章淑芬舂米杵夯在地上,"要我说就该让许金水那王八羔子......"
许蝉衣突然拽住母亲往家跑:"爹带着新妇住进老宅了!"她腕上草绳铜钱叮当乱响,"昨儿章蕊骂咱们是穷鬼,我赏了她两巴掌!"
日头爬上檐角时,老宅门环被人拍得震天响。许金水整了整簇新官袍,示意刘嬷嬷开门。晨光里,苏翠娥立在石阶上,鬓边海棠花红得刺眼。
"许夫人。"他故意咬重后两字,"别来无恙?"
章淑芬从苏翠娥身后探出头:"我呸!穿上官袍就充大尾巴狼?"她抡起舂米杵指向东厢,"蝉丫头,把你娘当年典当的嫁妆单子拿来!"
许蝉衣应声蹿出来,扬着泛黄的契书:"金丝楠木拔步床一张、鎏金缠枝烛台两对......"她每念一句,许金水脸色便白一分。
杜玉的织锦斗篷簌簌发抖:"夫君,这些......"
"都是陈年旧账!"许金水猛甩官袖,"本官如今......"
"好个本官!"苏翠娥突然轻笑,"许秀才当年淋场雨就装死,如今倒活成青天大老爷了?"她腕间纱布渗出血珠,顺着指尖滴在青石板上。
许丙寅扒着门框偷看,忽然被顾二喜拧住耳朵:"去!把当年接生的王婆请来!"他疼得龇牙咧嘴,却瞧见三弟许辛酉抱臂倚在廊柱下,嘴角噙着冷笑。
晨雾未散,章淑芬的嗓门震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她叉腰站在石磨旁,粗布围裙上沾着米糠:"要我说,那姓许的就是个活王八!"竹笤帚在她手里舞得呼呼生风,"赶明儿我往他官靴里塞炮仗,炸他个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