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碾过老槐树枝桠时，牛车终于晃进了村口。许庚辰缩在车辕角落，屁股刚挨着木板就疼得龇牙。许丙寅更惨，鞭伤混着马粪味，活像从茅坑捞出来的腌菜。
"再挪半步，滚下去走。"苏翠娥攥紧缰绳。月光漏过指缝，照见掌心四道血痕——是方才掐得太狠。
许丙寅突然"嗷"地叫出声，原是车轮碾着块山石。兄弟俩慌忙捂住嘴，倒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鹌鹑。苏翠娥望着远处零星灯火，忽然想起三郎幼时偷糖糕，也是这般缩头缩脑。
柴门吱呀推开时，东屋亮着豆大光晕。许蝉衣举着油灯迎出来，灯影里晃着件簇新夹袄："娘！"
"说了多少回，灯油贵......"苏翠娥话没说完，小女儿已扑进怀里。许佩兰捧着木盆过来，热水腾起的白雾里浮着皂角香。
西屋传来摔门声，许庚辰缩着脖子溜进屋。苏翠娥盯着那扇歪斜的木板门，忽然想起十年前分家时，许老大也是这般摔门而去——果然血脉里都淌着混账气。
"娘快试试！"许蝉衣抖开件靛蓝粗布衫，襟口绣着缠枝纹，"我拿裁棉衣的边角料拼的，里子絮的是新棉花。"
许佩兰往铜盆里又添一瓢热水："这是用桂花油调的香胰子，屠管家前日送来的模子......"
苏翠娥摸着细密针脚，喉头哽得说不出话。窗纸突然"啪"地响，许丙寅在外头探头探脑："娘，二哥说瓦房......"
"滚！"
这一声惊飞檐下宿鸟，扑棱棱的翅影掠过月轮。许蝉衣往门缝外啐了一口："明儿我就把西屋锁眼堵了！"
晨雾还没散尽，苏翠娥已跪在祠堂青砖地上。族长烟袋锅敲着供桌，震落香炉里半截残香。
"千两白银？"老村长旱烟杆差点戳到许庚辰鼻尖，"你当是地里刨土豆？"
许庚辰瘫在地上筛糠似的抖。族长眯眼望着梁上"敦亲睦族"的匾额，忽然问："叶老爷......可是京里退下来的？"
苏翠娥攥紧袖中银票。昨夜烛光下，她瞧见屠管家靴筒里露出的军纹匕首——那花纹与三郎家书里描的一模一样。
"村头赵寡妇的老屋。"族长烟袋锅在地上画了个圈，"三亩薄田，十两银子。"他突然盯着苏翠娥，"房契写你名，许庚辰再犯浑，族里替你收回来。"
日头爬上祠堂飞檐时，许庚辰抖着手按了红指印。许丙寅缩在门槛外，忽然瞥见娘亲鬓角的白发——去年还没有的。
"明日就搬！"苏翠娥将分家契塞进怀里。许庚辰媳妇抱着襁褓哭嚎，被她一个眼风剜得噎住："再号丧，连铺盖卷都别想要！"
回程路过村口老井，许蝉衣正给做工的妇人发碎布头。见娘亲过来，小丫头故意扬声道："今儿发双份！庆贺咱们家少了吃白食的！"
许佩兰在院里晾晒香胰子，桂花香混着皂角气，惊得梁上燕子绕了三圈。苏翠娥望着西屋歪斜的门板，忽然从床底摸出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暮色四合时，许庚辰抱着破棉被挪出院子。许丙寅蹲在枣树下啃窝头，忽然听见娘亲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混着许佩兰轻轻的哼唱——是幼时哄他们睡觉的童谣。
月光漫过窗棂时，苏翠娥摩挲着簇新衣襟。东屋传来女儿们均匀的呼吸声，混着夜风掠过麦田的沙沙响。她摸出枕下分家契，就着月光又看一遍——墨迹未干处，洇着许庚辰慌乱按下的指印。
晨雾未散，许庚辰摸着黑去井台打水。木桶磕在青石井沿上，惊飞了老槐树上的寒鸦。他望着水面上浮动的碎金——日头刚爬上东边山头，祠堂方向已传来铜锣声。
"分家文书在此。"族长烟袋锅敲在供桌上，震落几缕香灰。许庚辰扑通跪倒，额头磕在青砖缝里钻出的野草上："娘！儿子真是为全家打算！"
苏翠娥别过脸去。晨光漏进祠堂雕花窗，照见许庚辰袖口沾着的胭脂——昨儿夜里，她分明瞧见这混账摸进胡家杂货铺后门。
"三郎在军营挣前程，佩兰她们日赶三十件棉衣。"村长旱烟杆戳着分家契，"你个当大哥的，倒有脸要千两雪花银？"
许庚辰突然梗起脖子："二弟要娶亲，三弟要赶考，哪样不花钱？"他手指向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你们这些捧高踩低的，当初吃我家喜酒时......"
"啪！"
族老甩出的茶盏擦着耳根飞过，在门框上炸开瓷片。许庚辰媳妇抱着五个月身孕的肚子哭嚎："娘！半夏可没做错啥呀！"
日头爬上中天时，胡半夏坐在老屋门槛上拍大腿："天爷哎！亲婆婆要把怀崽的媳妇赶去破屋哟！"她扯散发髻，抓起灶灰往脸上抹，"不如吊死在这梁上，让十里八乡都瞧瞧......"
围观婆子们嗑着瓜子笑："要真寻死，村东头歪脖子柳树最结实。"
许庚辰扛着破棉被过来时，正撞见媳妇把裤腰带往枣树上甩。他额角青筋暴起，扬手就是个耳刮子："作死的婆娘！还嫌不够丢人？"
"你敢打我？"胡半夏十指如钩扑上来，"许庚辰你个没卵蛋的！在你娘跟前屁都不敢放......"
看热闹的章寡妇扒着墙头嗤笑："昨儿还见你在杂货铺后门......"话没说完，被自家汉子拽下墙根。
苏翠娥坐在西厢房纺车前，听着外头鸡飞狗跳。许佩兰往阿娘茶碗里添了勺槐花蜜："大姐把织机挪到族长家后院了，说是清净。"
暮色四合时，许庚辰踹开摇摇欲坠的木板门。破陶罐里熬着野菜粥，胡半夏肿着眼泡往灶膛添柴。月光漏过茅草屋顶，照见墙角堆着的陪嫁木箱——锁头早被当铺收了去。
"等着瞧。"许庚辰攥碎手中土块，"早晚让那老虔婆......"
夜风卷着话头掠过麦田，惊起几声犬吠。更夫梆子敲过三响，苏翠娥摸出枕下分家契，就着月光又看一遍。东屋传来许蝉衣梦呓："娘......新袄子暖和......"
祠堂方向忽然响起急促铜锣，混着杂沓脚步声。苏翠娥推开窗，见村口腾起火光，隐约有人喊："走水了！赵寡妇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