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孽啊!"杜玉搂着断胳膊的许蕊直打颤。许霖裤裆滴滴答答渗出水渍,许昀突然"哇"地吐了满地糕屑。
前院传来杜知府气急败坏的吆喝,许金水裹着件织锦外袍缩在廊柱后头,活像只淋雨的鹌鹑。"岳父大人,小婿这腿......"
"你腿折了?"杜玉冷笑,血顺着裙角在青砖上洇开红梅,"段县令那顿板子怎没把你脊梁骨打折?"
许金水将织锦外袍裹得更紧些,衣领上金线绣的云纹耷拉着,倒像是被雨打蔫的藤蔓。下人捧来的棉靴大了一指,走起路啪嗒作响。
"娘子莫说气话。"他伸手要扶杜玉,却被个粗瓷药碗砸中手背,"为夫这是顾全......"
"顾全你那些粉头罢!"杜玉抓起茶盏又要砸,忽见镜中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喉头猛地哽住。难怪苏氏宁可不要诰命也要和离,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金山银山堆着也嫌脏!
更漏声里混进铜锣响,衙役们举着火把挨家搜救。许大锤带着青壮们扛门板抬伤者,冻土混着血水在草鞋底结成冰碴。章淑芬熬的第三锅米粥见了底,苏佩兰正给个奶娃娃喂红糖水。
许二柱子突然扔了书卷,抄起铁锨就往废墟里冲。许大锤眼疾手快揪住他后领:"读书人凑什么热闹!"
"圣贤书教人见死不救么!"少年脖颈涨得通红,棉袍下清瘦的脊梁骨突突直跳。
苏翠娥望着渐亮的天色,忽然把两个女儿往章淑芬怀里一塞:"劳烦嫂子照看片刻。"说罢抓起顶门杠就往县城方向跑,破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
她要亲眼看看,这重活一世的人间,究竟值不值。
……
"夫人,胡半夏小产了,人还压在梁柱底下。"小丫鬟捧着半盏残茶,袖口沾着血渍。
杜玉扶着酸痛的腰直起身,青石板地上映着许庚辰缩手缩脚的影子。这父子俩躲在廊柱后头,活像两只淋雨的鹌鹑。
"你媳妇怀着八个月身子,许家的大孙子——"她故意拖长音调,看着许庚辰眼珠子滴溜溜转。
"二娘说笑了。"许庚辰伸出左手,小指上米粒大的血痂在灯笼下泛光,"侄儿方才搬砖瓦伤着了,实在使不上劲。"
杜玉嗤笑一声,鎏金护甲险些戳破灯笼纸:"可不是,再晚些这伤都要结痂了。"转头对管家喝道,"取纸笔来!天亮就写和离书,把这窝囊废父子俩扫地出门!"
东厢废墟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胡半夏半截身子压在水曲柳梁下,月白中衣浸透血污,十指抠进砖缝里:"婆婆...孩子...在哭..."
杜玉心头一颤。当年生许蕊时,也是这般撕心裂肺地疼。她抄起顶门杠往瓦砾堆里撬,冷不防地面又晃起来。
"夫人当心!"紫米扯着半幅锦被扑过去。瓦片雨点似的砸在被面上,胡半夏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尖叫——团血肉模糊的胎儿从她裙底滑出,小拳头还攥着半截脐带。
"是个哥儿..."接生婆颤着手探鼻息,银簪子上的红宝石坠子晃得人眼晕。
许金水扒着门框探头:"真是带把的?"话音未落就让茶盏砸中额头。许庚辰跳脚骂:"庸医!非说怀相像闺女!"
胡半夏突然挣开搀扶,散乱的发丝黏在煞白的脸上。她盯着许庚辰腰间松垮的玉带,那是上月用她嫁妆钱打的。
"畜生!"女人裹着血衣撞过去,绣鞋在青砖上拖出蜿蜒血痕。许庚辰捂着裆部滚倒在地,活像只烫熟的虾米。
"反了!反了!"许金水抄起鸡毛掸子要打,被紫米一盆炭灰泼了满脸。小丫鬟们举着捣衣杵围上来,碎瓦片雨点般往父子俩身上招呼。
"夫人早让你们滚!"粗使婆子抡起笤帚拍在许庚辰屁股上,打得织金外袍开了线,"当我们杜家是破庙?专收你们这些没脸没皮的叫花子!"
杜玉冷眼看着这场闹剧。许金水冠冕歪斜地挂在耳后,许庚辰捂着裤裆一瘸一拐,活脱脱戏台上的丑角。她忽然想起苏翠娥和离那日,也是这般抄着擀面杖将人打出巷口。
"取二十两银子。"她将荷包扔给紫米,"送胡半夏回娘家养伤。"转身时瞥见许庚辰腰间晃荡的香囊,金线绣的并蒂莲早褪了色——那是胡半夏熬了三个通宵绣的。
后院忽然传来许蕊的哭声。杜玉加快脚步,裙裾扫过满地狼藉。晨光刺破云层时,她看见苏翠娥背着药箱从角门进来,粗布衣裳上沾着泥浆,眼睛却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
许金水猫着腰摸进偏院,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他手里铜钥匙泛着青光。许庚辰盯着檀木箱里晃眼的珠翠,指尖发颤:"要是继母报官......"
"报个屁!"许金水扯开箱盖,金镯子碰出脆响,"知府衙门这会儿都塌成土堆了!"他抓起两锭马蹄金往儿子怀里塞,自己却翻出本蓝皮账簿——这可是当年杜知府收受冰敬炭敬的明细。
府城街面裂着半人宽的地缝,许庚辰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跑。怀里的玉坠子硌得肋骨生疼,他却想起继母那双淬了毒似的丹凤眼,后背直冒冷汗。
集安县西郊的临时医棚里,杜玉正攥着娘亲冰凉的手。老妇人额角结着血痂,气若游丝地念叨:"玉儿...和离书..."话没说完又昏死过去。小丫鬟举着半截蜡烛哭道:"全城就剩裘神医在城南救人......"
"我去求!"杜玉扯断腕上珊瑚串塞给丫鬟,"拿这个换参片吊着命!"她提着裙摆往浓烟处跑,绣鞋早不知丢在哪处瓦砾堆里。
邓县令官靴陷在泥浆里,正指挥衙役撬粮仓顶板。叶锦策带着亲兵扛来丈余长的铁钎:"往东头撬!底下压着二十石粟米!"突然听见有人喊"裘神医在城隍庙接骨",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往南奔。
苏翠娥把最后一把糙米倒进铁锅时,许丙寅的哭嚎惊得她险些打翻陶罐。青年扑通跪在碎石地上,十指深深抠进娘亲粗布衣襟:"儿子混账...前世就该遭天打雷劈..."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倒把章淑芬唬得直念阿弥陀佛。
"起来!"苏翠娥掰开儿子铁钳似的手,"要哭丧等娘闭眼了再哭!"转头见顾二喜挺着微隆的小腹站在三步外,语气又软下来:"带你媳妇去棚里喝碗热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