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非连轴转地做了几台手术，做完了最后一台，腰酸背痛地从手术室里出来，习惯性的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揉了揉酸疼的颈椎，目光眺望窗外，但见满地星光。
凌晨四点，夜已深。
喧闹的医院已经恢复了宁静。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只有白炽光折射着冰冷的光泽，空气里还弥漫着几个小时前留下来的，挥之不去的死亡气味，是血腥味、苦味和沉闷的气息。
她皱了皱眉，将窗子全部推开。
白天的闷热已经降下去，有风吹了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混杂着树木的香气，叫人心情舒畅。
她深吸了两口，伸了个懒腰，刚刚放松下来，就听肚子发出一阵咕咕的叫声，她自嘲地笑了笑。
因为需要手术的伤员太多，为了保证在天亮前完成全部的手术任务，她已经几个小时没有进水进食。
连轴转的手术，最考验人，不仅是脑力、手艺、还有体力。她今天一个人做掉了全院一半的手术，也不是不累的，可她一站到手术台前，就什么都忘了，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疲惫，可一旦停下来，便如此刻，又累又饿！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朝护士站走去。
夏楠和几名护士正坐在一起护士站里吃着泡面，一边讨论病人的病情，听见脚步声，齐齐抬头。
看到是知非走了过来，夏楠欢快地打了个招呼，拿起一盒泡面放到她面前，顺手抓了一包饼干扔给她：“特意留给你的，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还有奥利奥夹心饼干，今天多亏你了，不然我早就崩溃了。”
知非伸手接住，她着实饿坏了，拆开饼干的包装，猛塞了两块饼干进嘴里，坐下来，一边嚼着饼干，一边揉着太阳穴，嘴里拉上了声音，叫了一声：“累！”
夏楠眉眼一挑：“累？加个钟，姐们儿亲自给你按摩。”捏了她肩膀几下，拿胳膊撞她，“客官可还满意啊？”
知非闭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揉着太阳穴，纠正：“是心累！急诊的病房不够，走廊都加满了病床，连我的胸外科病房都叫张潜给借用了，现在有几个病房的病人合并在了一起，可千万别处什么乱子。”
夏楠不跟她开玩笑了：“能出什么乱子？就你们胸外科的那些病人，一个个老弱病残。他也借了我们妇产科的病房，我跟他说了，有借有还，等回国了，要请我吃十顿海底捞。”
知非靠在椅子上，目光盯着手里的饼干，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象不够？我想象不出来难民营的这次械斗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一下子送过来这么多的伤员，刀伤、踩踏上、爆炸伤……简直触目惊心。”
“可不！”夏楠顺着她的话分析道：“穆萨城是战乱区，而难民营相对来说是一个和平的环境，按理说，不该发生这么严重的流血事件，可就因为两个年轻人赌博，然后打了一架，最后引发了部落之间的仇恨，这是什么？这是小说里的情节啊。”
知非叹气。
夏楠发着愤：“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到底怎么想的？想一辈子呆在难民营吗？我跟你说实话，我是打进了难民营义诊，看到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妇女儿童，还有4号营地一个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我就知道他们没有未来也看不到未来，他们被饥饿、贫困、疾病，牢牢给困住了。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仿佛就闻到了发霉的、腐烂的味道，是灵魂的味道。”
说到这里，停住了，回味了一下自己的话，突然有些得意：“欸，你有没有发现，我最后一句，说的很像一个诗人。”
知非听的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这样的夏楠，让她感到新鲜。
夏楠说完又有些沮丧，说：“在这里时间越长，就越怀念祖国，以前我觉得朋友圈里那些晒旅行的，晒恩爱的，可无聊了，现在发现那才是生活。生活就应该是那样的。”
知非倒不是很想念国内的生活，对她来说，国内也好，这里也好，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手术台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今天的这些伤员，几乎百分之八十都有基础疾病，基础疾病是一方面，HIV感染者和携带者是另一方面，我反复交待我们的医护人员，医疗用具一定要小心，待病人一定谨慎。”
说到这个事，气氛顿时就紧张了，几个护士都是扎维亚人，对汉语一知半解，可她们听懂了HIV，目光齐齐看向了夏楠，落在了夏楠的手腕上。
夏楠正美滋滋的喝着泡面汤，突然手里的叉子就掉进了面碗，一时有点慌了阵脚：“非非，我完了。”
旁边护士赶忙伸手安抚她，劝她不要紧张。
她怎能不紧张？被病人咬了之后，就简单的对伤口做了消毒处理，就又继续投入急救工作了，结果一忙就把这茬给忘了，现在听知非这么一说，顿时欲哭无泪。
知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没见到有什么异常，心不在焉地问：“你怎么了？”
夏楠撸起了袖子，露出自己手腕上被咬出牙印，讷讷地说：“我叫一个病人给咬了。”
知非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样的病人？对方有没有传染病？都弄清楚了吗？”
夏楠一个劲地摇头，一个劲地说着：“完了……我完了……我肯定是中招了……我怎么办啊……我想回家……我想我妈……”
还是旁边的护士将事情的经过给知非说了一遍。
等护士讲完了，夏楠开始语无伦次地补充：“这事不怪我，我头一回去急诊帮忙，哪知道急诊的工作竟然这么琐碎这么忙，我也是忙晕了，突然听见她大喊大叫，还打翻了护士的盘子，护士喊我，我就赶紧过去，谁成想她一把抓着我的手腕就咬了下去，虽说是隔着一层白大褂，可到底是流血了啊。非非，我该怎么办啊？我会不会被传染了？”到最后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一个劲儿地自责。
知非听完，没说话，也没安慰她，拿起泡面，有条不紊地撕开封口，拆蔬菜包、拆酱料包，再拿起热水壶倒进开水，泡上了，盖好盖子，叉子从上而下，封住了口。然后，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倒计时五分钟，她喜欢吃稍微烂点的面。
手机屏幕上显示，四点零八分。
护士站里一片安静。
知非的手指，停在手机屏幕上，微信群有两百多条信息，短信有五条信息，一个未接来电。
电话是陈健打来的，五条短信也都是陈健发来的，可她不想看，也没有回，按掉手机，继续不紧不慢地吃饼干说：“你得赶在24个小时之内，赶紧采取药物阻断，然后要连续28天用药。你现在距离职业暴露的时间，大约已经过去快十个小时了，你要尽快使用阻断药，晚了的话，就无法保证最大的阻断效果，不过我听说，阻断药的副作用非常大，会头痛、乏力、腹泻、脱发，甚至是肝功能和肾功能也都会受到影响，”
夏楠更慌了，焦虑地说：“可是传染科的人都已经下班了。”
知非问：“现在知道害怕了？”
当然怕了！她下意识地看着手腕上的牙印，眼睛通红地说，“我都后悔……”
知非一听‘后悔’两个字，嗖地抬头望着她。
夏楠发觉说错了话，情绪反倒稳定了一些，坐回到椅子上，换了个语气，小心翼翼地说：“我还这么年轻，都没结婚恋爱，都没生过孩子，我不想就这么走了。”
知非没说话，塞了两块饼干进嘴里，吃完了才说：“行了，别怕了，你死不了，那个病人我给她做过检查，阴性。”
夏楠顿时扑了过去抓住她的手：“真的？”
“真的。”
这个回答实在让夏楠想不到，一头扑倒在台面上，又哭又笑了半天，“我还以为我的人生马上就gameover了呢。”
“以后工作的时候注意。”
“嗯嗯。”夏楠一个劲的点头，然后精神抖擞的说要自己犒赏自己，又泡了一碗泡面。
吃第二碗泡面的时候，她又打开了话篓子，说手术的时候，遇到一个HIV高风险孕妇，问她有无传染病，对方一口咬定没有，她不信，就让护士抽血送到检验科，结果还真的是阳性！还好孕妇伤的不严重，检查完，赶紧叫送去难民营的艾滋病隔离区。
知非对她的这个说法，不太满意，说我们民大附属医院，单单去年就收治了艾滋病合并症患者822人，其中涉及外科、妇产科就占了15%，据我所知你们妇产科几乎所有医生都给艾滋病患者做过手术。
夏楠说，那是因为国内保护的好，防护鞋套、防护服、防护面具，防护眼罩，而且最危险环节就是最后用针缝合的时候，是主任亲自上阵。
两人就此争论了一番。
五分钟到了，知非不跟她争论了，打开泡面盖，一边用叉子搅拌，一边问：“泡面哪来的？”
“亲爱的祖国妈妈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