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非从隔离病房里出来,一层层脱下身上厚重的防护服,周身早就湿透了,头发像刚洗过一样,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她拿起毛巾擦了擦,看了看被汗水浸的有些发白的手。
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刚从隔离病房出来的宋图南,飞快地脱下防护服,摘下金丝边的眼镜擦了擦镜面的雾气,一边问知非:“知非,你还行吗?”
知非回头看了看他,微笑着点头,说:“我还好,宋,我先回去了。”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出去。
宋图南望着她的背影,视线恍惚了一下,恍如她在美国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她像是从来不知疲惫似地一心扑在医学研究上面,平时泡在实验室,周末参加义诊,寒暑假四处游历……面对疑难杂症,从不畏惧,就像猎手看到了猎物一般的兴奋。
她喜欢手术室,进了手术室穿上手术袍,她的眼睛会发光,像是和病魔决斗前的宣战。不在手术室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变成了另外的样子,干净而又纯粹。
即便是在她患病的时候,她仍坚持和他一起做研究,好像病的人不是她;病的最严重的时候,依旧积极乐观,不抱怨,只是偶尔会嘲笑一下自己,笑身体里的细胞战胜不了病毒。
她就是那样的人,不知畏惧,一往无前。
渐渐地,有传言说她喜欢他。
他的师母柳时冰教授也知道了,母女通话时,被他无意中听到,师母在旁敲侧击,让她不要一厢情愿;她说没有,她只是欣赏他,尊重他。
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早就喜欢着她了,他回想了一下,是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知非的父亲资助他读书,他从乡下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他到北京的第一天,老师去火车站接他回家里吃饭,三岁的知非在门口迎接他,牵着他的手叫他哥哥,对着他甜甜一笑,暖了他初来北京时那颗不安和漂泊的心;再到后来,她来美国读书,他去机场接她,她上了车,问他:“有烟没?”然后灿灿一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长大成年了。”
他也笑,是心动啊。
他年纪轻轻就站在了行业金字塔的顶端,这些年没有人跟他开这样的玩笑。她是第一个。
可,自己的人生是老师给的,师母的态度宣告了他和她此生无缘,于是,他精心挑选了笑脸项链,就如那两次微笑,带给他的能量将贯穿他的人生。
这一次,在扎维亚再次见到她,埃博拉爆发,战乱区岌岌可危,一切恍如隔世,她忙了三十几个小时未曾休息,两眼充满了红血丝,可看到他时,她还是冲着疲惫的微笑。
心细如他,还是在她眼底看到了故事,那是她和别人的故事。
他给修羽做完了检查,听到修羽的战友在外面讨论,说:“知医生会不会来送你?……什么时候吃上你们的喜糖?”
那一瞬,他竟然感到了窒息。
他还喜欢着她的。而她已经有了爱人,她的笑,属于另外一个人。
今年,他42了,从他接触医学开始,他的人生就属于医学研究;从前如此,今后如此。
然而,半年的并肩战斗,看着她冲在第一线,舍生忘死,多少次看她累到坐在隔离病房门口的地上坐着就睡着了;又有多少次,吃着吃着饭就趴在了餐桌上……
累是真的累。
就这样,他们把90%的死亡率,降低到了42%。
如今,病房里的病人越来越少,出院的病人越来越多,病人对他们越来越信任越来越依赖。再过两周,隔离病房可以清空了。
这场战役终于到了尾声,而他与她也即将再次分离,以后相见,不知何年何月了。
——
今天,知非下班的有点早。
雨季,太阳像是迷路了,雨一阵一阵的浇下来,空气憋闷,她想透口气,浑身太累了,她脚步蹒跚地走到了走廊尽头的窗子边,打开窗户,潮湿的风吹了进来,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从窗口伸出去,张开手指,让雨水打在她的手上。
木兰经过这里,问:“知医生你想出去走走啊?我拿把雨伞给你吧?”
知非淡淡摇头,说:“不用,我就想淋点雨在身上,雨季了。”
木兰笑,说:“知医生,雨季都快要结束了呢。”
“是么?”知非这才想起来,已经是九月了,来这里转眼已经十一个月,时间过的真快啊,刚来穆萨城的画面还犹在眼前,就如昨天,修羽面目那么鲜明。不知道修羽过的怎么样?
她趴在窗台上,撸起袖子,把两只手臂都伸出窗外,雨水洒在了她白皙的胳膊上,带来清凉的感觉。
木兰看着她的背影想,知医生有时候简单的像个孩子。
私下里小龙曾跟她议论过,说她虽然名字里虽然有‘木兰’两个字,身上却少了花木兰的坚韧,知医生才是真正的花木兰。
是的。她才是东方的木兰。
淋了会雨,知非感到燥热终于褪去了一些。
放下袖子,往办公室走去,快到办公室门口时,一群扎维亚的小孩跑了过来,差点撞在了她身上,她赶紧将身体一侧贴着墙上站好,看着一群小孩从面前欢快地跑了过去,扭头看到了跟在后面的齐天。
齐天今天格外的精神,身着西服,步伐潇洒,脸上带着蛤蟆镜,双手背在背后。
角膜移植很成功,齐天的视力基本上已经恢复。
知非问:“又来给孩子们发巧克力啊?”
齐天停住脚步,伸手摘下脸上的蛤蟆镜,脸上掩饰不住地喜悦:“这可不是一般的巧克力。”顺手帮知非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这是我和夏楠的喜糖。告诉你个好消息,夏楠刚刚接受我的求婚了,所以,我是来给你送喜糖的,让你沾沾我们的喜气。”拿出藏在背后的巧克力递给了知非。
知非接过来,微笑着祝福:“恭喜你啊,终于得偿所愿。”
“算是如愿以偿吧。”齐天意得志满,“不过我爸妈比我还高兴,我们两还没回国,两边的父母,已经开始研究婚礼的布置了,连孩子今后的名字他们都已经想好了,真是皇上不急急死……爹妈;我们已经说好了,等她结束了这边的工作任务,回去之后我们两就举行结婚仪式,夏楠说了,让你做伴娘。”
“没问题。”
知非笑笑,坐到椅子上,取出一块巧克力,剥去外皮,放进嘴里,然后将巧克力盒放到整理的整整齐齐的抽屉里。
齐天双手撑在桌面,弯腰看她,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吃上你和修队的喜糖?”
知非无言。
“不对。”齐天说,“不现在不能叫他修队,他已经从部队复原了,应该叫他……修大夫。”
知非突然沉默了。
几个小时没有喝水,嗓子很干,起身去取烧水壶烧水,烧水壶的线叠的整整齐齐,像是新买的一样,她原地站在那愣了几秒,叹了口气,想起自从修羽帮她收拾过一次之后,她就一直按照他的方法在整理物品。
齐天歪着头,问:“想修大夫了?”
知非很淡的语气说,“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齐天愣住。
半年的时间,知非全身心的扑在病人的治疗上,极少提到修羽。
半年前,修羽病愈,宋教授提取了他血液里的抗体,之后,他回了国内,那时,埃博拉刚刚在扎维亚爆发,知非冲在了一线,他走的时候,她在隔离病房照顾病人,来不及见上一面。
他回国的五个月后,一篇介绍《中医》的文章出现在欧洲和北美的报刊杂志上,引发轰动,西方开始重新认识中医关注中医。
文章的作者是珍妮,她在写自己和乳腺癌的抗争,写中西医结合疗法拯救了她,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有了好转,并且已经回到了欧洲继续从事记者方面的工作。
知非和修羽的名字,出现在了欧洲的报刊杂志上,在珍妮的文章里,他们一个是性感的女西医,一个神秘的男中医,他们是一对情侣……
齐天不明白知非口中的‘很久没有联系’是指多久?放在他和夏楠身上是一台手术的时间。但,知非和修羽不是这样需要密切联系的人。
“多久没联系?”
知非很平静地笑笑,声线淡淡地说:“从他回国……至今。”
齐天愕然,他很难想象一对相爱的人半年没有联系是什么样的感觉,思念?煎熬?他跟知非说:“没联系方式?我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不对,我应该把你的联系方式推给他。”
知非说:“不用,他想我自然会联系我。”
齐天说:“万一他也是这么想的呢?”
知非没说话了。
齐天刚想再说点什么,这时有小孩跑进来找他要巧克力吃,谈话就此打住。
晚饭后,知非破例很早回了宿舍,夏楠夜里有手术要通宵在手术室里度过,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她重读了一篇父亲的笔记,抱着笔记睡着了。
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白大褂在手术台上,给一名中弹的军人手术,从打开的手术野里看到平整完美的肌肉纹理,她赶紧去看伤员,发现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修羽……
她一惊就醒了。
“砰砰——”远处传来了两声枪响。
她立刻起身,穿好衣服,朝医院跑去;以往听到枪声的时候,修羽在她就不那么害怕了,可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出现了。
深夜,医院大厅一个人也没有,她径直进了办公室,做好准备。
但是这一次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枪响过后有伤员送过来,一个也没有。
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外面走廊里有人在说,马布里死了……
她迅速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出马布里被击毙的消息,照片上他瘦骨嶙峋,和几个月前她在基地见到时判若两人,其实那时候她就觉得马布里顶多只有三个月的生命,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她忽然觉得累了,想早点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
医疗队结束了扎维亚的工作任务前,知非去了一趟维和步兵营,部队已经轮换,江琦、冉意毅、周晨、马丁他们都已经回国。
看着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的维和官兵,知非想起了以前。
她走到篮球场的时候,一只篮球飞了过来,蹦蹦跳跳到了跟前,她捡起来,朝篮球场上看去,全都是她不认识的面孔,一名维和军人跑了过来,朝她立正敬礼,他穿着迷彩T恤和短裤,见知非盯着自己发呆,摸着自己的寸发,笑容灿烂而又腼腆。
她站在黄昏的阳光下,有些出神,迟疑了几秒才把篮球还给了他。
她来到篮球场的看台边,坐在台阶上,就是当初,修羽坐过的地方,一只黑的蝴蝶飞过来从她面前扑闪着翅膀飞过去。
她目送着蝴蝶远去,
然后起身继续往前走;营房干净又井井有条,猛士车、步战车,天空飘扬的联合国旗以及五星红旗……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模样。
快到门口的时候,一辆小货车停了下来,超市老板从车窗探出头,跟她打招呼:“知医生,我媳妇今天刚做的豌豆黄,正要给你送过去。”
“谢谢啊,还记得我喜欢豌豆黄。”知非接过一盒豌豆黄。
超市老板说:“不是我们记得,是有人记得……”
知非以为说的是齐天,便没说话。
石头的车子紧跟着出来,他来营地感谢维和官兵帮野保队救了一只掉进泥潭里的大象,专程过来感谢。
车子停下,石头打车子上下来,朝知非打了个招呼:“知医生,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知非笑笑。
石头说:“埃博拉爆发之后,野保队遇上了盗猎者,几次正面枪战,总算解决了,之后我跟随动物迁徙,沿途跟踪保护,一直到现在,好消息是设立野生动物保护区终于有了新的进展。”
知非仰着头看着石头,石头又黑了不少,看起来更加精壮了。
石头说:“对了,从四月开始,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国内的志愿者加入我们,他们是看到了国内的一本摄影杂志介绍我们野保组织,以及食草动物大迁徙的照片才过来的,我在摄影杂志的内页上看到了你,还有修队的背影。应该就是你们去草原跟我见面的那次拍的吧?”
知非淡淡一笑,掀开饭盒的盖子,取出一块豌豆黄塞进嘴里。
“拍的很不错。”石头说:“还有一件事,我跟莎莉……我们在一起了。”
知非定了一会,说:“恭喜你们。”
石头着急回去,告了别就上了车,车子发动的时候,从车窗递了一本摄影杂志出来,给了知非:“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有机会再见。”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开出了营地的大门。
知非看着手里的摄影杂志,定了几秒,慢慢地翻开。
内页的大幅照片,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天上乌云伴随烈日,一束束光从乌云的隙缝倾洒下来,落在白耳赤羚的身上也落在她的身上,她与羚羊群相伴而行……她回眸,发丝在飞,她在笑。
记得当时,她目光看向的地方是他。
她翻开了另一页,终于看到了他的背影。鹰击长空,疾风卷草,他朝着鹰的方向双开手臂,像是逐鹰而去。
她突然开始想他了……
电话就在这时突然响了,是陌生的号码。
电话接起。
“喂?
“是我。”声音有些暗哑。
是他的声音,知非突然僵立在了风中,眼睛瞬间红了,拿着电话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深吸一口气刚要叫他的名字,电话那头,说道:“我刚到新礼,现在去穆萨城。”
“……”
“晚点见。”
“晚点见。”
她站在风里,看着落日,一瞬天边红透。
(尾声)
三年后。内罗毕。
欢庆的音乐声音,鞭炮飞爆,炸出一地的纸花,青烟袅袅中,修羽身着中式立领的服装跟齐天和内罗毕当地的官员一起动手剪彩。
内罗毕规模最大的中医院,正式挂牌。
门口的病人,已经排起了长龙。
三年来,修羽在齐天的帮助下,在非洲开了两家中医院,第一家开在了扎维亚的新礼,如今在扎维亚每天去看中医的人络绎不绝,修羽收了的五名当地人做学生。这是第二家中医院。
在齐天的版图中,未来的二十年,要在非洲建立十所这样规模的中医院,将中医在非洲发扬光大。
修羽的技术,知非的加持,他有这样的底气。
石头正在招呼客人,莎莉跟他说了几句话之后,问急匆匆走来的超市老板:“东西都准备好了吧?鲜花、音乐、飞艇……”
“准备好了。”超市老板,问:“不过……这画面我怎么觉着那么熟悉,像大齐的手笔?”
“说对了,就是齐天想的。”莎莉说,“不愧是我曾经追过的男人,有想法。”
“啊?还真是他啊。这都几年过去,大齐的主意怎么一点都没进步?娶了媳妇之后,求婚跟当天他追知医生一个画面,换汤不换药……”
“这不重要,重要的求婚的人。”莎莉说,“修大夫和知医生人家本来就相爱的一对,形式如何根本都不重要。就像……”目光甜蜜地看着石头,“石头当初跟我求婚的时候,用了一颗狮子的乳牙,我就接受了,并且发誓一辈子爱他。”
“也是!”老板点点头,晃了晃手里的高达,“看到没,给大齐儿子的。”
“他知道高达吗?才八个月。”
“八个月,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