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后,药物的副作用就更加明显,吃下去的东西,还没进肚子就吐了。
这一天,她从洗手间出来,趴在走廊尽头的窗子边,看着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又瘦了。
她好奇自己现在体重有没有100斤,来的时候110,对于她172多的身高来说,这个体重比标准体重瘦多了。
她隐约觉得自己很可能已经感染了HIV,不然也至于瘦的那么快,越想越担心,越想越紧张,她有点烦躁了。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想象中的强大,她在努力强撑着。
夏楠这段时间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医院,早出晚归,忙忙碌碌,会悄悄帮她把衣服洗了,把牙膏挤好,也会问她身体的情况,可不像以前总有说不完的话吐不完的嘈,会什么都跟她讲,有时候说几句话,躺下就睡了。
其实知非知道她没有睡着,知道是在刻意在回避着自己,她也不去拆穿。她心里的憋闷,也不知道该跟谁诉说,只能憋着。
她又回到了办公室,今天她休息,可她心烦意乱,又看了几个病例,都是癌症中晚期。
她去看过基维丹,他在放化疗,头发掉光了,可是人却很豁达。
她也就渐渐放松了,医生经手过无数的病人,看过无数人在生死边缘徘徊,理应看淡生死才是。
她想,人固有一死,死也没什么恐怖的,早点解开生病的疑惑也好,人到底有没有灵魂?死亡后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到底有没有来生?
她正想着,手机响了,电话是从维和部队打来的,电话那头是修羽的声音,问她:“你今天休息?”
“嗯。”
“陈总交代,营长批准,让我带你出去转转,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知非问:“带我出去就是你的任务?”
“是。”
知非笑了笑。
最近大家都小心翼翼,前几天齐天还一直问她,你有什么想吃,想做的?谢晟也说,小园子里的瓜果蔬菜熟了,你这么喜欢,下一季你来种。张潜说,还记得她有个梦想是去阿尔卑斯山上骑行,他想帮她实现。夏楠有天半夜醒来突然哭着说:会一直陪着她……
修羽说:“你来穆萨城那么久,除了工作,就没出去过。不想看看你服务过的国家是什么样的吗?”
知非被这句话给打动了:“你说的对,来这里之后,光在医院里呆着,都快忘了,扎维亚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你还愿意陪我去,我不能闷在办公室里。”
“那好,你收拾一下,我现在过去接你。”
——
知非去宿舍的路上遇到了一个病人,来找她看病,说是听别人的介绍说这里有个中国医生医术高明,特意过来找她。
她又回了办公室详细听了病人的病情,看了她的CT,安排在医院先接收下来,并且开了一些对症用的药,这才又回了宿舍。
换完了衣服,想起早上在玻璃上看到自己很憔悴气色不好,从包里拿出口红画上,对着镜子照了照了,满意了这才出去,锁上了门。
修羽已经在医院门口等她,笔直地站在车旁,难得见他穿了便装,T恤,牛仔裤,带着墨镜,头上带着棒球帽,他身材太好,气质也好,远远看去像了明星。她看到从他身边经过的扎维亚姑娘在跟他打招呼,飞吻,热情似火。而他却似一块冰,看到她的时候,却又似变了个人,露出洁白的牙齿,朝她挥了挥手。
知非忍不住微笑:“简直就是芳心纵火犯,你看你往这一站,多少姑娘的眼睛盯在你身上。”
修羽从来没见过她说开玩笑的话,本来还挺担心他的,听了这句话,笑了:“她们只是看到我这样的外国人,感到新奇而已。但是听你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的。”
知非被他给逗笑了:“看来你最近心情不错。”
修羽没说话,实际上,他最近心情并不好,自打上次见了鹿鸣之后,就一直沉浸在白子清的回忆里,每天发疯似地训练场上,仿佛又回到了刚当兵的时候的情景。
有一次在执行解决人质的任务时,因为失神,人质差点叫恐怖击子的击中,他浑身出了一层的冷汗,回到营地之后,被狠狠批评了一通,还写了检讨。他心里愧疚,在训练场上更是不知疲倦,仿佛每天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都不能回宿舍。
王峥觉得不对劲,几次询问警卫队的人上次的天狼行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队里没人知道,他还把电话打去问了陆教授,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终于明白了他常说的那句话,要是他死了,就把他的骨灰撒在大草原上……
看来这小子不是说着玩的,而是真的想过要死在这里。王峥又心疼又生气,更多的是不忍。看他整天郁郁寡欢,索性给他假期,借口让他带知非出去散散心,感情这种事嘛,无非就是当一颗心破碎的时候,找一颗心把它包裹起来,他年纪也不小了,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多少人想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拒绝了,可他也是人啊,老这样单着也不是个事,要是能促成一段感情也是一桩美事。
修羽最近没有去医院,也没跟知非联系过,王峥一提醒这才想起来,已经半个月没见知非了。
王峥让他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给知非打电话,自己出去了。
修羽打完了电话,放下电话的时候,撞到了桌子上的书,书掉在了地上,从书里飘出一张照片,照片一看就是十年前拍的,有点掉色,照片上是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的照片,女人长的很漂亮,笑起来,很温暖,孩子还小,大概两岁的样子,这时王峥刚好推门进来,他随口问了句:“照片上的人是嫂子吧?”
王峥拿出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好,说:“是你嫂子。”
“怎么这些年也没在部队里见过?”
王峥很淡地说:“走了。”
修羽一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峥说:“走了很久了,十二年前,我执行任务的时候,击毙了一个贩毒的,那小孩年纪不大,可他在中缅边境运送毒品数量惊人,当时他吸了毒,还劫持了一个女人质,情绪特别亢奋,我怕他伤了人质就果断开了枪,他死了,他的父亲,东南亚最大毒品贸易的大佬,之后这件事后,他没办法找我报仇,就派人去了家乡……”
修羽震惊了。
王峥说:“那帮人,临走的时候,放了火把,一把火把家也烧了,后来消防队把火扑灭之后,家里东西都被烧光了,就只剩下她刚给我寄的这张照片,你看我儿子笑的多可爱,那天是在拍照之前,我们刚通过电话,我说下次回去一定给她带大坦克,手工做的,他喜欢坦克,他的玩具都是坦克、飞机、大炮、枪……我媳妇常说,她长大以后肯定比一名比我出色的军人。”
王峥说到这笑笑,把书放好,转身对修羽说:“人这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以前我常常想起这件事,很苦闷,甚至刚出事的时候,想随她们一起去了,后来,我想通了,活下来,好好活着,我把她们放在心里。”
王峥说:“我三年前再婚了,没有通知过任何人,悄悄领证,连婚礼都没办,她比我小十岁,是个好女人,以前不是,以前她很彪悍,打架是把好手,有一回我回去探望父母,刚从车上下来,她抓着我就打,我没客气,她跟我动手这不是找揍嘛,我就动手打了她,还把她送去了派出所,后来听派出所的人说她从小就在那一带混,打架斗殴少不了她,当然也没出过什么大事,每次抓进去教育一顿关几天就放出去了,那次她被关了三天,我去接她,带她去吃饭,我下手比较重,一个女孩子,我把她打的鼻青脸肿的,我问她先吃什么,她说火锅,她知道我是谁,她就跟猪头三一样跟我去了火锅店。”
王峥笑了笑:“吃饭的时候,她跟我说了详细的经过,她这个人打小父母离异,她判给了父亲,父亲不回家,母亲有了家庭也不来看她,他跟着爷爷奶奶在长大,初中没读完就打工了,住在城中村里,城中村很多小孩,都差不多的情况,整日混,打群架,她一开始被人欺负,她脾气硬就跟人打,谁打她她打谁,养成了泼辣的性格,后来自己开了个小饭店,那次有个城中村的小孩去她店里吃饭,顺了她两百块钱,她就追出来,追到了停车场,当时我蹲在地上系鞋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错了背影,把我打了。”
王峥说:“后来,我请她吃完了火锅,跟她说你年纪还小,要好好读书,几年后,我母亲突然生了场病,我回去看望母亲,在车站再次见到她,那时候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人很自信也很乐观,还买了辆车,看起来体体面面。跟我说,她现在公司里做白领,我都没认出来,她告诉我,她听了我的话之后,把报了夜大开始上学,自考考完了大专,正在考本科,已经过了五门,而且她在公司做了中层,是一个餐饮公司……我好长时间没有回家,回到家一看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听我父母说,平时都是她在照顾……父母都在夸她,她也知道我的事情,她一个小孩,还来安慰我,她这么关心我父母,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我感谢她,她说不用,要感谢的话就把她娶回去。”
王峥点了支烟:“我犹豫过,犹豫了很长时间,我怎么可能答应她,她比我小那么多,我想,她在社会上见识的人多,我不理他,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我忘了,大概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联系,我再次回去探亲的时候,因为回去顺道跟战友聚会,就没通知父母,那天我回到家有点晚了,我敲门的时候,开门的是她,她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正在给我妈按脚,我妈腿脚不好。我听我妈说,这一年半的时间,她隔三差五就去我家,家里都是她在照顾,就那一刻,我想通了,我决定娶她。她说她知道我心里还有以前的妻子和孩子,她说只要跟我在一起,她可以不要婚礼。我们就领证了,领证之后,我们又去吃了一顿火锅,现在那家火锅她给盘下来了,吃饭的时候她跟我说,亡妻的照片照样放在家里,我怎么能答应?那样做的话我还是个人吗?我收起来了,就是这张小的放大的照片,但是这片我一直留着,去哪我都带着,其实她知道。”
修羽有点恍然了。
王峥说:“修羽,我说这些给你听,希望你能明白,有些事可以一直记着,但是放在心底,但是我们要往前走。”